雕像有一米多高,放在台子上,视线只比许问稍低一点。许问站得稍远,注视着观音,仿佛与他对视。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坦然道:“不能。”
流水线生产只能出流水线产品,严格管控工序和流程,可以做出精品,但像这样心神灵完全兼备的顶尖极品,必然只能靠工匠大师——不,艺术家手工制成,全分法、也就是流水线是绝对办不到的。
“也就是说,这个全分法,是用本来很有前途的年轻人的时间和天赋,来做出大量不成气候的庸品的喽?”
储秋实看上去非常老实木讷,但此刻一步步问过来,思路非常清晰,言辞极为犀利。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样说也未尝不可。”许问思考片刻,点了点头。
人群里一片骚动,坐在他身后的连林林拳头在膝盖在握紧,满脸都是忧色。
储秋实的结论苛刻而犀利,但许问竟然同意了!这不就是把自己扔进了最不利的位置吗?
储秋实也有些意外,扬了扬眉,顿了一下才道:“那你这个全分法,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做出来不就是害人吗?”
“当然不是。”许问扬了扬眉,矢口否认。
他的否认并不让人意外,储秋实也没有生气,同样扬了扬眉,庄重地道:“愿闻其详。”
与此同时,其他工匠大师也都在注视着许问,表情凝重,都在等待着他的阐述。
然而许问没有马上说话,他仍然在看着这尊雕像,而观音的温柔与悲悯同样映入他清澈的眼中,片刻的涟漪后,再次变得清晰而稳定。
“绝艺能感人,我想请问储大师,您从这尊观音像身上,能看见什么?”片刻后,许问缓缓开口,向储秋实提问。
储秋实完全没预料到这个问题,怔了一下,再次看向观音像。
“慈爱、悲怜,大士心怀天下,普渡众生。”储秋实向观音像行礼,如实说出自己的心声。
“众生。确实。”许问点头,又问,“那储大师觉得,众生该如何普渡?”
这个问题实在太惊人了,储秋实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应。过了一会儿他才失笑:“不是神仙,谁能普渡众生?你该不会觉得全分法能做到吧?”
“这次为了服役,我从江南到了西漠,一路走过来,看见了很多事情。”许问没有直接回答,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请问有纸笔吗?”许问问明山。
当然有,明山马上给他准备好了。雕像被移到旁边,石台上铺开一张宣纸,狼毫笔饱蘸墨汁,悬于纸上。
许问其实更习惯用炭笔作画,这时代的工匠大部分也是这样在木板或者墙面上画示意图。不过现在提起笔,他也没有什么特别不适应的地方。
“在江南,官邸园林是这样的,普通民居是这样的,乡村农家的大部分房屋是这样的。”许问不假思索,一边说一边画,落笔极快。明明用的是毛笔,但线条精准,粗线合宜,跟炭笔画出来的没什么两样。
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这表示许问对肢体以及工具的控制稳定得可怕,单这一项,就已经不逊于他们几十年的积累了。
但这个毕竟在场的人人人都能做到,所以大家更注意的还是他绘画的内容。
很快,他画出了一幕幕场景,主要是房屋。
他曾经认真观察过它们,记得非常清楚,描绘得很准确。
“你这画……这角度……”刘万阁突然动容,出声问道。
许问画的不是图纸。图纸的话要正俯剖等各个面细致地画,但他现在就是一律俯视四十五度,尽量呈现出房屋的全貌。
他画得快,线条当然不可能很复杂,但是可以看出来,他的每一根线条都恰到好处,必不可少地勾勒出了房屋的整体形态。
最关键的是,这种画法需要极佳的透视和立体功底,这在这个时代非常少见,刘万阁一眼就看出来了其中的巧妙之处。
不过许问没有抬头,刘万阁也没有再问,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许问很快画完江南全部的常见建筑,吴地繁华,再差的房子也不至于不蔽风雨,但老实说也就是能蔽风雨而已。
“然后我们就上了路,一路往西,大部分时候在野外,但偶尔也会经过乡村城市,看到当地屋宇。”
许问换了张纸,继续画。
周围没人吭声,但表情都渐渐凝重下来。
这件事其实大家都知道,但当许问实际把它呈现出来的时候,还是很让人触目惊心。
离开江南,房子马上开始变旧变破,很多地方的房子勉强有个顶,胡乱用石头围一下,别说美感了,简直让人想不到他们下雨或者冬天怎么过。
这种房子根本谈不上风格,连最基础的功能都达不到。
从五连山开始,窑洞成为当地人主要的居所,但就算是窑洞也有好有坏,大部分人住的其实只算一个山洞,门口挂着草帘,屋子里毫无光线,湿气漫溢,带来各种病症。
当然,这种病对当地人也算不了什么,他们根本活不了太久,三四十岁已经是寿命的尽头。
这段时间里,许问没有说话,只是在画。
但这些话就像无声的陈述,带着大师们想到了自己曾经经历或者看见的地方,想起了那些生活。
不,根本谈不上生活,只是活着而已。
虽然近年工匠地位略有提高,但士农工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周的工匠都处于社会底层。在功成名就之前,谁没吃过苦?就算在功成名就之后,谁又没吃过草咽过糠,住过漏水的草房子?
一时间,所有人都想到了很多东西,心中五味杂陈。他们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没一个是傻的。越来越多的人领会了许问的意思,窑洞里安静着,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许问的笔没有停止,他又换了张纸,没有再画房子了,这次他画的是人。
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就算活着,也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这是……逢春人?”此时有人出声,声音很轻。是李全,他了解一些许问的经历,猜测道。
“衣服不像,倒像去服公役那些匠人的。”李全身边另一人提出异议,声音同样很轻。
“我们那里的农人,跟这也差不多。”又有人轻声异议,带着苦笑。
他们重新看向许问,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表情极其严肃而认真。
他们明白他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