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平嘴里叼的烟掉了下来。
跟之前装着翡翠一样的木盒摆在他面前,现在里面托着的是那块黄腊石。
毫无疑问,它已经雕刻成形,许问完成了他的作业。
孟平得到这块黄腊石已经很久了。
它形状与构成都很特殊,要说杂质多吧,偏偏里面镶嵌的黄腊石品质又非常高,堪称极品。要说它质量好吧,黑色石皮渗入实在太多,整块石头都黑黑黄黄的,很难打理。
孟平考虑过很久这块石头应该怎么处理,一直不得其法,这次索性甩给了许问,也算是少了一桩麻烦。
三天时间,许问把它雕成了一座山。
那是一座朝阳初升时的山,山上有树、有水、有人家、有担着担子正在往山下走的樵夫。
太阳刚刚升起来,明亮的光芒遍洒大地,在地上投下重重影子。
黄腊石的石肉便是这光,石皮便是这影。
整座石头只见山不见日,但处处都是日光,处处都是光影交错的奇景。
这座石雕细致入微,细节极其丰富而且精确。
仔细看可以看到,山间人家的屋顶上趴着一只猫,正懒洋洋地伸着懒腰;屋檐下窗边伸出一只手,正在把窗子支起来;路上樵夫抬头着,手遮着眼看天空,嘴角的笑容十分清晰。
整个景物都十分明亮,让人感觉暖洋洋的,透过它,仿佛能感觉到雕刻者对初升朝阳的惊喜,以及对这个世界的热爱。
无疑,这座石雕完全地利用了这块黄腊玉本质的特质,精致巧妙又大气,蕴含情感极其浓厚,是一座上佳的精品!
孟平老石匠了,看到的当然更不仅于此。
在他看来,更值得研究的是这座石雕所用的刀工,而最让他震惊的也在于此。
“手艺还不够成熟,孟老师见谅。”许问说。
“……的确还不够成熟。”孟平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许问不是在谦虚,他也不是在有意贬低许问,两人都是在陈述事实。
而这,也不代表许问完成得不好了。
孟平教给他的孟字八法和孟家二十四雕工他已经全部熟练掌握,而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进阶,将它与更多种类、甚至不同门类的技艺将融合,走上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孟家二十四雕工本身是融合了许多不同门派、不同风格、不
同时代的技艺,将它们总结归纳而成的。
它很博,但是博得有限,最关键的是,它还不够精。
譬如石雕里的第八类和第十类雕工,很难同时使用,彼此不能兼容;而石雕和砖雕之间,有很多重复的部分,其实可以简化合并一下,但总结它的工匠大师为了拉出差别强行把它们分开,反而有点失去了逻辑。
许问发现了这个问题,对它进行了调整。
而他的调整并不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改进,而是彻底将它们打散,恢复成更基础的基础,然后再重新整合成形。
他用在这座石雕上的技艺,明显源自孟家二十四雕工,但更简洁、更准确!
而这,正是孟平正在尝试的东西。
也就是说,这件石雕让许问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一个孟平正在尝试着迈入的境界。
如果说三天前许问向他学艺的时候还是他的学生,至少在石匠技艺这一门上是,三天后的今天,许问则已经跟他站到了同一条起跑线上,甚至比他跑得还要更快更前一点。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句老话在许问身上好像不存在一样。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变化是许问才琢磨出来的,还没有完全成熟,所以现在体现在这座石雕上就显得有点生涩。
这一点藏得很深,基本无损石雕的价值,也只有孟平这样的人才能看得出来。
而在他看来,这不算缺点,甚至是许问的优势。
他的灵性、他对技艺的思考与掌握,在现在就已经能够达到这样的高度。等到他完全纯熟了,那时候塑造出来的作品,又会是什么样子?
瞬间的沮丧之后,孟平反倒更加兴奋期待了。
“不错。”他简单评价,手指在这座石雕上轻轻抚过,问道,“你准备给它取什么名字?”
“就叫东连山吧。”许问想了想,回答道。
“东连山?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孟平皱眉。
“就当它是我想象中的一座山好了。东连山,是五连山东面的一座山峰,位于中部偏西的位置,以窑洞建筑为主。山腰处这座村子叫阳平村,里面有一户人家……”许问微微笑着,回忆一样介绍。
“你的设定还挺完整。”孟平表情古怪地说。
“哈哈,的确,在制作它的时候,真的好像看见了一样。”许问眯着眼
睛说。
“……很好。”孟平最终这样说。
黄腊石雕完成,许问就算正式从孟平这里出师了。
其实孟家的技艺不止于此,孟家二十四雕工之外,每种雕工还各有三到五种变化,算是在实际制作过程中的演变。
孟平一一给许问演示了一遍,只是演示,没有介绍,没有说明,甚至连这些变化的名字都没有提。
这不是因为想要藏私——他还指望着许问把孟家的绝艺传下去呢,还有什么私可藏?
他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所有的变化都是在基础之上演变而来的,其实只算是石匠对于特殊工艺或者特殊情况的经验总结。
事实上,只要基础熟了,脑子好使,自然能想出不同的处理方案,甚至比这更好。何必把它当成唯一的答案传下去?
孟平展示给许问看,算是充实他的资料库,让他了解可以走这条路。至于具体要怎么走,就看他自己了。
以许问的灵性以及对技艺的理解,他相信他能找到更好的路子。
这些话孟平其实都没有解释,但许问轻而易举地明白了。
从孟字八法到孟家二十四雕工,孟家的技艺,从来都是不拘一格的。
“你跟文传会有联系?”全部演示完一遍之后,孟平一边擦汗,一边问许问。
他年纪毕竟大了,这样一套做下来,的确很消耗体力。
这事许问刚跟他认识的时候就说过,他记得也不奇怪,不过这时候提出来……
“是的,我正在整理我的师门技艺,准备交给他们。他们已有的资料和数据库对我的帮助也很大。”许问如实回答。
“哦,那你回头把我教你的这些东西也整理给他们吧。我就省事了。”孟平非常随意地说。
上次谈及此事的时候,孟平还有点不置可否的样子,这么几天不见,怎么突然就变了?
“就是觉得没意思。就说教你木工的那个师傅,也一定是个非凡人物。咱家这点东西,哪里轮得着藏起来了?偷着学了这么多别人的东西,怎么就不能让人家学我们的了?”孟平一股脑儿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总之,就这样吧。”他摆了摆手,叼起一根烟,转头看向了旁边那座黄蜡石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