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启睨了陆远一眼,闷不吭声走过来,接过许问手上那把斧子,放在手里掂了掂。
“这就是最普通的那种铁斧吧,老铁匠打的。手艺不错,保养得也好。但铁这东西材质就在这里,打得再好顶了天也就这个水平。”
百里启侃侃而谈,抬着下巴问陆远,“你知道现在常用的斧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吗?高碳钢、合金钢,硬度强度耐久度全面超过普通钢铁,比这些东西好用多了!”
他说的话也许有道理,但许问从来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教训自己的朋友。
他微微一笑,把那把铁斧从百里启手上拿了回来,轻飘飘地说:“工具好用不好用,不如说合用不合用。这把斧子对我来说足够合用,那就是好用了。”
说着,他拎起陆远脚边那个沉重的背包,往窗边更亮的地方走,要找个合用的好位置做活。
“嘁,这种东西都能用,能做出什么好东西。”百里启不屑撇嘴,转身要走。
“你给我站住!”骆一凡突然抬高了声音,“咱们文传会请来的客人,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说得没错!工具演变,现在的就是比以前的好!”百里启倒是老实站住了,但仍然梗着脖子犟嘴。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在什么时代做什么样的事情。文传会从一开始就说过了,不许用当今的眼光评判过去的事情,你都忘了吗?”骆一凡表情非常严厉。
“但这不是过去的事情嘛……”百里启的目光心虚地游移了一下,但还在小声嘀咕。
许问当然不会跟百里启打嘴巴官司。
骆一凡教训百里启的时候,许问已经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把东西全部放下,开始掂量木头准备下斧了。
陆远看了看那边的两个人,默默走到许问身边站定,认真看他的动作。
这段杉木尺许直径,也是带着皮的,第一道工序当然是去皮。
很快,刷刷刷的声音响了起来,几秒后,陆远就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往前多走了一步。
上次在荣宅做榫卯检测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是陆远动手,许问只是从旁边指导了一下,完全
没有上手。
所以,这还是陆远第一次看见许问亲自动手,展现自己的技术实力。
他这段杉木虽然同样是样木,但没上次陆立海带着做榫卯检测的那段好。
质地倒是一样的,但外表没有上次那段光滑圆整,有一些畸曲歪斜的部分。
这种情况在木料处理中是非常常见的,毕竟天然的材料不可能每个都长得那么规整。
遇到这种情况,陆远受到的教育就是,要有舍有得,该去掉的部分都去掉,尽可能地留下最多的料就行了。
但现在许问的手法几乎是颠覆了他的认知。
许问就是一斧。
举起斧子,劈下去,一条树皮就跟着落了下来,掉在地上。
树皮上没有一丝白肉,木肉上没有一点棕色的残留,两者被完全地分开,好像本身就分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
最关键的是,他这一斧一点也不讲理,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
宽阔平整的地方一斧,狭窄畸曲的地方一斧,总能轻而易举地削下树皮,留下木肉,把木材的损失降到了极致。
陆远很快就看了出来,许问做到这种地步的关键在于对斧子与力量的使用,巧妙到了极点,几乎达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老实说,陆远的确是很有天赋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的天赋,一直为此而骄傲。
木匠是个很看经验的职业,陆立海年纪的时候也是靠手艺出名的。但是很明显,就算陆立海没有因为管理的事情疏忽了手艺,陆远也远远超过了他不止一个层次。
陆立海曾经跟他说,他再努努力,没准真的可以达到老祖宗们的实力。
陆远其实不太清楚老祖宗究竟有什么样的实力,但他把这话记在了心里,也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而现在,看着许问动手做活,只是简简单单去个树皮,就仿佛让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目标。
斧面、斧尖、斧刃、甚至斧柄,一把铁斧在他手上简直被玩出了花,每一分每一寸都能被用上。
甚至,他这样随心所欲地使用着这把斧子,给人的感觉却一点也
不花俏,还是让人觉得很简单很朴实……
陆远的眼睛简直要被吸进去了,看得目不转睛。
旁边骆一凡和百里启的目光也被吸引进来了,百里启一句“我靠”,完全没了跟骆一凡犟嘴的心思,瞪大眼睛比陆远看得还认真。
一群人一声不吭,看着许问去完皮,开始分割布料。
流水面的要点是以小补大,本质上是一种最大最优使用木材的技术。
许问在县试时用这种手法来做凳面,本质还是因为分到的桐木质量不好,空心的部分实在太多了。
所以,这样不规整的木头,反而是他展示流水面技巧最好的材料。
陆远拿来的木头直径约有一尺,长度约在四尺左右,算是一块比较大的料。
许问把主要部分锯了下来,留下了比较不好看的边角部分,把它们进一步锯成了更小的多面体。
这些多面体各种形状的都有,都是根据木材原有的形态分解出来的,但很容易能看出其中的规律,每一块都是有讲究的。
空旷的房间回声清晰,许问的动作稳定流畅,节奏感极强,带着一种强烈的美感。
时间在这富于韵律的美感中迅速地过去了,最后,许问直起身子,把一个六面体递到陆远的面前。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你看看哪里还有问题。”许问说。
陆远有点迟钝地把它接了过来,放在手上细细摩挲。
这个六面体线条完整、结构匀称,简直像是机器打制出来的一样。它的每一个面都平滑无暇,即使是他的手感也摸不出一点缝隙。
老实说,这个东西要不是他亲眼看见许问一步步完成的,单只看这个六面体的话,他真的会认为它是机器用一块木芯里直接雕出来的!
这固然是因为这种叫流水面的技巧的确很巧妙,但更重要的是许问的手艺。
陆远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手艺,一时间都有点恍神了。
“怎么样,能做到吧?”许问自觉把流程全部展示清楚了,笑着问。
“我觉得……不行。”陆远长吐一口气,摇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