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许问在鸟鸣啾转中醒来,睁眼仍是一片黑暗,但马上闻到了一股草药的清苦味。
“你醒了啊。”郝圣在他床边笑着说。
许问愣了一下。
他睡眠质量不算差,但也不至于别人进他的房间,在他身边呆那么久他都没醒。
这一夜沉眠,睡得真是太熟了……但相应的,他的精神非常好,三天以来身体各处一直保持的疼痛也减轻多了。
“我看看你的伤。”郝圣走过来说,开始各处检查许问的身体情况。
“挺好,肿消得差不多了,淤血正在散开。不过看着挺可怕的,你们家小姑娘过来,多半得吓一跳。”郝圣笑呵呵地说着,非常亲切。
“林林呢?”许问忍不住问。
“一会儿你要治伤呢,人家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可不方便呆在这里。我让她避开了。江小朋友去了考场,临别前来看了你下。他说他会把评分的进展带回来的,让你不要担心。”郝圣说。
“哦……”许问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之前武夫人派人去找您,说您下山访友去了,访的是我师父吗?”
“是啊。”郝圣的声音里有些感慨,说,“人生在世那么多年,能留下来的朋友就这么三两个。难得回来,当然还是要见一见的。”
“我师父是专门来见您的吗?”许问又问。
“那倒也不是。你师父之前不是隐居在小横村吗,他那脾气,我本来打算过去见他的,结果他竟然先来了林萝,老头还有点受宠若惊,哈哈。不过他先前没打算出来见人,后来听说你受伤了,直接就把我拖到这里来了。哎,你师父真的看重你,你以后要好好孝顺他。”郝圣没有隐瞒,坦然自若地说。
事情果然跟他想的一样。
姚师傅把连天青叫出小横村,多半是因为他泄了行踪,要么避祸,要么避事。
所以来了林萝之后,他也避不见人,保密自己的去处。
结果一听说他出事了,连天青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接带着神医好友过来看他,给他冶病。
许问其实知道连天青对他向来不错,但那人的个性一直淡淡
的,他真没想到会“不错”到这种地步……
“不过青君之名的确响亮,隐居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认识他。昨天那两个官儿中间的一个,走了又折返回来,对着你师父就拱手下拜,嘿嘿,了不得,了不得!”郝圣笑呵呵地说。
两个官儿中的一个?
不可能是张总督,那只有孙博然了。
孙博然出去又回来,显然是不想让张总督留意连天青的存在。
当然,许问现在已经知道了,连天青跟他师父刘胡子是旧识,很早以前还当过一阵子的邻居。
但他这样子,可不像只有这么简单。
木工真传不是已经给刘胡子了吗?难道他师父的身份还另外有什么蹊跷?
拱手下拜……一个皇家工匠……这身份显然非同小可。
不过,不管是什么身份,连天青显然都是想要隐瞒的,结果还是因为他暴露了……
许问轻轻吐了口气,突然问道:“不好意思请问一下,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正式开始治我的眼睛?“
自从郝圣见到他以来,这少年一直表现得很平静,除了坚持要治以外,感觉不是特别上心,就像那不是他自己的眼睛一样。
这还是他第一次带点催促地发问。
郝圣愣了一下,回味一下刚才两人的对话,突然笑了起来。
“医案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开始。”郝圣愉快地笑着说。
有金大夫和天作阁的全力相助,各项准备工作的确进行得很快。
几乎许问刚刚问完,各种药草和工具就已经全部准备好了抬了进来,热气腾腾的苦味很快充溢了整个房间。
许问的头发被散下来,细密的毫毛一样的金针扎在了他的头上,没有痛感,但每一根扎上去的时候,都有一种过电一样的酥麻。
许问平心静气,感受着头上和身体上细微的感觉,纹丝不动。
郝圣低下头,正准备叮嘱他什么,看见他的表情,扬了扬眉,在心里暗赞了一声。
病人配合,医生治疗起来当然更顺畅。
不久,许问觉得自己的头顶上像是笼罩了一团腾腾的热气,这种热度像是
从外面渗透进来的,又像是从内部极深的地方散发出来的,很难形容。在它的带动下,他整个头部的大小血管一起鼓动着,一阵阵地胀痛。
“有点痛,忍忍。”郝圣说。
“嗯。”许问应了一声,不仅依旧没动,连呼吸都没怎么变。
不知过了多久,郝圣长吐一口气,收了手。
“您老累了吧,坐下来休息休息,收尾的活就交给我吧。”金大夫说。
“辛苦了。”郝圣没有拒绝,他三十年前就已经成名,现在年纪真的已经不轻了。
这时候,许问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也不知道金大夫在他身上做了些什么。
最后,金大夫用干净的布条把他的眼睛一圈圈扎起来,让人把房间的窗户全部关上。
“困了就睡一觉,睡醒看看能不能见光。记着循序渐进,光线不能太强,小心伤到眼睛。”郝圣在旁边叮嘱,不远处有人应和,是武七娘的声音。
声音轻柔,空气和暖,许问被人扶着倒在床上,盖上被子,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入梦之前,他隐约听见几个字:“……加了点安眠成分……很顺利……”
醒来之时,许问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缓缓睁开眼睛,稀薄的白光落了进来,又向四周漫溢了出去,像雾气一样。
焦距渐渐凝聚,四周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空气里充盈着某种味道,一瞬间仿佛让他回到了某个非常怀念的瞬间。
他看向一边,突然愣住了。
一把割下来的雪白芦苇挂在帐子上,捆得整整齐齐,像一条巨大的狐尾,“尾巴尖”正随着空气的些微流动轻轻颤动着。
那种味道更加明显。像是青草的涩香,但像是阳光晒过一样,带着暖洋洋的气息,清新怡人。
正是芦苇的味道。
“呀,你醒了!”轻快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靠近,连林林的笑容出现在苇絮背后,盈盈如水。
然而转瞬之间,水变成了光,连林林脸上的惊喜与笑容一起绽放开来。她迎着许问的视线,开心地叫道:“你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