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离他几步距离,身材修长,长得很俊,脸颊白里透红,唇含春风,仿佛天生就带着几分羞涩。
再早两年,他可能会有点难辨雌雄,但现在长开了,自然而然带了一些少年的挺拔俊美,的确是会让闺中少女怀春的容貌。
张总督的目光在他身上微一停留,带了几分欣赏,接着踱步上前。
邓知府跟在他后面,不动声色,好像这人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
张总督在岑小衣旁边不远处站定,岑小衣目不斜视,头也不抬,手上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错乱,好像根本不知道旁边来了人一样。
张总督眼中的欣赏又浓了一层,但他什么也没说,在不远处站定,看着岑小衣做事。
他不懂木匠,但站在这里就看了很久,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移开目光,继续向前踱步。
“如何?”邓知府迅速跟上,低声问道。
张总督是他上司,他这句问得是有些冒昧的,但张总督却不以为忤,微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有规矩。”
邓知府愣了一下,回头看了岑小衣一眼,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不知道岑小衣的活做得好不好,但看得出来,他做事干活最大的特色,就是“有规矩”。
东西摆得整齐,动作非常规范,最难得的是每做完一个步骤,都会把附近的桌面地面收拾干净,所以他周围的那一片地方一直保持着干净整洁,跟其他很多人那里的乱糟糟一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个特色看上去跟手艺高低没太大关系,但邓知府却很清楚地知道,有规矩,表示这个人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呵呵,无规矩不成方圆。”邓知府满意地笑着,跟了上去。
说起来这句话也很有意思。
规是圆规,画圆的工具。矩是尺矩,画直角或者方形的工具。
规矩这个词从一开始就是专为工匠提供的,到后来渐渐演变,变成了标准法度的意思。
从这个角度讲,工匠理所应当应该是最懂规矩的人。
两人继续向前踱步,没多久张总督又看见一个人,微微挑了一下
眉。
邓知府一直在留意他的表情动作,立刻看过去,也跟着做出了同样的表情。
那人眼睛像是被人打过一样,肿得高高的,一只眼睛尤其严重,还影响到了另一边,眼皮子肿得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
这种情况,张总督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看见眼前的东西的。
不仅是眼睛,他脸上身上别的地方也都是伤,一双手关节处全是裂口,虽然没有渗血,但看着还是有点碜人。
张总督有点晕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问道:“这少年是怎么回事?”
“这少年昨天晚上整夜未归,孙大人带着队伍出去找了一宿的人。听说是去静林寺求符的时候遇到了流匪,被劫持了。”邓知府小声解释。
孙博然昨天晚上调动衙役捕快的时候,是知会了张总督的,他当然有所耳闻。邓知府这一说,他就想起来了。
“求符?”张总督听见这两个字,皱起了眉,面色不豫,“大丈夫行事不靠天不靠地,靠的全是自己的本事!求神拜佛是怎么回事?”
“乡下少年,未经世面,也正常。”邓知府说。
“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张总督的表情依旧不算太好看。
“桐和于水人,许问。”邓知府嘴角一翘,又强行压了下去,介绍道。
“……哦?”张总督原本正要走开,听见这个名字,突然停下了脚步。
邓知府正要跟着一起抬步,被他的动作搞得愣住了,不明所以。
“桐和于水,许问?”张总督又重复了一遍。
“对……是大人的旧识?”邓知府点头。
“那倒也不是。”张总督摇了摇头,转了个身,正儿八经去看许问表现。
邓知府刚刚松了口气,又被他这个动作弄得心悬了起来。
不是旧识,也不知道这少年长相,但却知道他的名字?从哪里知道的?知道的是什么?
他心里满腹狐疑,也不敢说话,只敢站到一边,小心觑看张总督的表情。
张总督脸上一开始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如即往的深沉不辨喜怒。但渐渐的,他眉峰挑了起来,聚往中间,越聚越拢。最后,他
紧紧皱起了眉,明显极不满意。
“大人缘何不悦?”邓知府小心收敛起喜色,轻声问道。
“太粗糙了。”张总督盯着许问的手又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扔下了四个字。
邓知府一愣,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许问,渐渐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思。
首先,许问做事远没有岑小衣那么“规矩”,周围的东西摆得有点乱,地上桌上的木屑刨花也没有收拾,四周的环境是第一个“粗糙”。
第二个粗糙是他做事的手法。
他现在跟岑小衣的进度一样,都是在做木雕。
岑小衣全神贯注,精雕细琢,每一分每一寸都有讲究。
许问专注够专注,但大操大办,木雕雕得像泥塑一样,厚涂重抹,仿佛只重面块,不讲究细节。
邓知府看着看着,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还在远处木台上摆着的模型。
那个原型他也是看过的,上面的雕塑非常精美,细致入微。
刚才单只看岑小衣现在雕完的部分,他就大概能想出最终的结果,只要能顺利完成,应当跟雕刻的原型差不多。
但许问这个……差得也太远了一点吧?
不过没过一会儿,他就一扬眉头,露出了笑容。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相反,这正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周围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前前后后若干道目光落到他身上,许问一直毫无所觉。
此时,他的视野里如同一团厚厚的乌云压了下来,把他的世界压缩到极其狭窄的范围里,仿佛只剩下了眼前的这座模型。
他一早画好的图纸已经扔到了一边,被很多刨花木块压住,很久没有拿出来看了。
但它依旧存在,存在于许问的脑海中,清晰可辨,每一个细节都很完整——只是跟它最初的样子相比,发生了一些变化。
拜进连天青门下学习木匠以来,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手上的木料仿佛与他融为了一体,脑海中的木雕仿佛与世界融为了一体。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他要怎么做,他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