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小山,我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能把她给我当徒弟吗?我保证我会的,全部都教给她!”
许问他们见到张小山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这老人穿着黄衣,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绑腿上全是泥,看上去跟村里其他的老农民完全没有两样,但许问第一眼看见他,心中就是一动。
他的眼中,仿佛有某种不一样的东西,让他感觉非常熟悉,在别的地方看过太多次了。
景重一声不吭,直接躲到了连林林的身后,揪着她的衣角不放。
许问几个人对福来村来说都是陌生人,张小山打量了一下他们,笑得非常和蔼:“你们俩应该是这小姑娘的哥哥姐姐吧?你们放心,这孩子跟我,学得到东西的。你们也不要觉得女孩子就应该相夫教子,这小姑娘的天赋真的惊人,学好一门手艺,自立门户,招婿上门,不也是一桩美事?小姑娘家还能在家里说得上话,生了儿子说不定也能跟着自己姓,给家里传承血脉,多好啊。”
他循循善诱,一边还笑眯眯地看着景重,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许问跟连林林对视一眼,连林林首先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这两个孩子的爹娘?”
“嗐!”张小山埋怨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大姑娘和小媳妇,难道我还认不出来吗?”
“但你怎么就确定我们是他们的哥哥姐姐呢?”连林林又问。
她的声音很轻快,明显是很喜欢张小山刚才劝诱他们的那段话。
“嗯?”张小山敛了笑容,警惕地打量他们,左看右看了一会儿,问道,“不是家人,难道是……人口贩子?”
说完还没等许问和连林林反应,他自己先笑了,说,“别扯了,你二人心地纯善,也是看得出来的,绝不可能有坏心!”
这时候,许问慢悠悠地开口了,笑着说:“这位师傅,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这两个孩子本来就是我们的徒弟,你在让她背叛师门呢?”
张小山的笑容又没了,他安静了一会儿,盯着许问问:“他俩是你徒弟?”
“是。”许问回答。
“……也对,小姑娘用的那个钢凿,比常规尺寸要小,确实是定做的。不过……你可知道,这小姑娘有何等样的天赋?”张小山问。
“知道。”许问回答。
“那你真有把握,让她不负她的天赋?”张小山又问。
“如果师傅不信,不如来试一试?”许问含笑问道。
许问为人温和低调,从不恃艺凌人,很少主动跟人竞技。
这次他的作风跟平时完全不同,连林林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露出了微笑。
张小山有些吃惊,忍不住问道:“你可知道,这手艺,也是要靠经验来积累的?”
“不如试试?”许问挑了挑眉。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就要跟我比?”张小山的眉毛挑得比他还高。
“石匠木匠,张师傅身兼二职。”许问道。
“两项你都可以?”张小山既惊讶他看得出来,又惊讶他胆子真的不小。
“可以一试。”许问道。
“也不
知道乳臭干了没有……”张小山虽然自己小声嘀咕了这样一句,但看着许问的眼神却并不轻慢,好像真的把他当成了一个值得重视的对手。
“不如这样,石木两项,一共两题,你我各出一题。最后让小重来判断结果。”许问道。
“我赢了就让她拜我为师?”张小山眼睛一亮。
“这个我说了不算,得看小重自己的意愿。不过这也算是一个您展示能力给她的机会,不是吗?”许问微笑着问道。
“确实……那就来吧!”张小山果断地道。
“不过,要是我赢了,可否请张师傅回答我几个问题?”许问道。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行!只要你赢,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第一道题是许问出的,木工相关。
许问指着旁边一棵半枯的柳树,说:“就以此为材料,你我各取一半,就做榫卯。”
“倒是挺基础的,行,比什么?”
“第一比种类,谁做的榫卯种类多,谁就赢。每种榫卯,积一分。”
“第二呢?”
“第二比用途,这榫卯是否特殊,是否在某个时候只能用它。如果是,则五分。”
“嗯?”
“如何?”
“这个倒有趣……行,就这么定了!”
许问提出的第二点,真正引起了张小山的兴趣。
在普通木匠眼里,榫卯的数量是有限的。
当然,能被称之为经典的榫卯数量确实有限,譬如燕尾榫,用在很多地方,在古代家具以及建筑制作里几乎随处可见。
但高明工匠对榫卯几乎是信手拈来,各种地方随机应变,完全没有任何限制与束缚。
所以张小山听见许问第一个要求的时候,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撇了一下,眼神里全是赢定了的气定神闲。
但许问这第二个要求就很有意思了。
做出来的每个榫卯都要有独特性以及针对性用途,五分的巨额差别,表示你想出一个这样的榫卯,顶得上五个杂牌。
这才是真正考验工匠水平的条件!
…………
两人计议已定,各自开始动手。
许问总是随身带着工具的,张小山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套,两人先用折叠锯齐心合力锯倒那棵柳树,然后将它从正中央剖开,一分为二,两人各自占了一半。
竞技时间是一个时辰,许问从行囊里拿出一个滴漏,放在溪边的石头上,一滴滴水开始落下。
这树只枯了一半,生木里仍有水份,纤维柔韧,很难处理。
这对许问来说当然不是问题,张小山也没提出任何异议。
一开始,两人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去皮、锯块、切割,基本功都扎实得不行。
连林林一直坐在许问身边,托着腮,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眼里除了他没别人。
两个孩子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不约而同地回到了许问身边,还是自己的师父最重要。
张小山浑然毫无所觉,从他工作时开始,他就把全部精力投注了进去,即使是这么简单的内容,他也全力以赴,好像世界上再没有比
这更有趣、更值得他投注一生的事情了一样。
单说工艺的话,榫卯对他们来说实在太简单了,这一题考的纯粹是思路。
一开始,他们做得极快,流水一样的榫卯一个接一个地从他们手上出来,连林林灵机一动,轻声对两个孩子嘱咐了两句话。
两个孩子小小声地争执了两句,一人一边地跑到许问和张小山身边,拿着一支颜料笔,给他们俩做出来的榫卯分别标上了红色和蓝色,以示区分。
没一会儿,两人的身边就各摆满了一列同色的小木器,数量差不多,质量看上去也都是严丝合缝,非常不错。
滴漏的水一滴滴落下,标线越来越接近目标,最后,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卡答”声,许问和张小山非常遵守约定,同时停手。
景重位于许问这边,刚刚标的是红色的,她清脆有力地说:“师父做了十二个!”
景叶其实也想跟着许问,但是没有抢过妹妹,他非常认真地又把标着蓝色的榫卯数了一遍,说:“ 这个爷爷也做了十二个。”
一个时辰,两小时,120分钟,许问和张小山基本上都是平均十分钟一个,这还得加上前面处理材料的时间,这速度真的非常快了。
“长幼有序,您先。”许问向张小山示意。
张小山也不客气,先拿了一个,说:“圆角榫,主要用在弧形的转角等等位置。”
他说得简略,说完扬眉看着许问。
许问点头,景叶立刻在地上划了个正字,道:“蓝色加五分!”
“抱肩榫。家具横纵结合的一个种类。束腰家具的腿足和束腰、牙条结合时常用。”许问也介绍了一个自己的。
“红色也加五分!”景重听完就喊,不过等到许问和张小山一起点头,才把正字写在地上。
“霸王枨,用在方桌方凳上,不用横怅即能加固腿足。”
“蓝色五分!”
“走马销,用在可拆卸家具上。”
“红色五分!”
“闷榫……”
“勾挂榫……”
两人你接着我我接着你,对答如流,中间没有任何停顿与冷场。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在地上写字,景叶一开始还有点勉强的,渐渐来了代入感,一个个正字写得端端正正。
时间飞速过去,景重写了十二个正字,景叶也写了十二个,两人这轮竟然不相上下,打了一个平手!
张小山放下最后一个榫卯,紧盯着许问,突然从旁边拣起一个树枝,在地上连画了几个图形,道:“长短榫,腿和面结合时候常用。”
这几个图形非常生动,从长短榫的组成部分到组合形式,全部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景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捏着石头呆看师父。
许问则是一笑,也拣了根树枝,用同样的方式画了个榫卯,道:“粽角榫,连接框形结构。”
两人好像意犹未尽一样,放弃制作,直接在地上画起了图。
同样你接着我我接着你,一个接一个,绵绵不断。
溪边的泥地上,转眼之间就被画满了图形,无尽奇妙的榫卯结构,在这里尽皆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