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青衣巷,两个人一前一后,石竹花就对走在后面的高子林开了句玩笑,“双宿双飞啦。”高子林情绪低落,没有答理她。石竹花愣了片刻,很不心甘地说:“真有问题了。”高子林只当作没听见。
上班以后,高子林总是回避着江小鸥。好在向白玉在党校学习完了,回到医院,也任命为副院长。高子林和向白玉天天一起,好得像恩爱夫妻。高子林还是从前那样,爱开玩笑,但是细心的人发现,他不和江小鸥说话。江小鸥想就算她曾经伤了他的自尊,而高子林也未免太小气,就在心里把他看轻了。心里没负担,反倒轻松了许多。
江小鸥和高子林同台手术,如果不说话,就显得奇怪了。起先大家怀了一种好奇心,等待发生什么。可是江小鸥先打破了这种奇怪的僵局。说高子林的麻醉打得越来越好了。高子林打了个哈哈,于是两个人又回复到从前,日子没有一点新鲜。而大家对这种没有新鲜的日子总是感到厌倦,总想生活在什么地方能起一点涟漪。石竹花是掀起涟漪的人。手术的时候,器械护士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她昨天补鞋的时候,石竹花端了一碗热凉粉在吃,她说想吐。皮匠让她到医院看看,说她肚子大了,是不是有问题。石竹花就毛了,说你妈才有问题,一碗凉粉就泼在皮匠脸上。皮匠没发火,石竹花却哭得伤心。“我看石竹花真怀孕了,肚子有五个月那么大呢。”护士看一眼高子林加重语气说。
高子林笑说:“石竹花是长胖了。”
护士说:“不对,只是肚子大了。”
高子林说:“石竹花不可能怀孕的,皮匠没有生育功能。”
护士很兴奋地说:“但是石竹花怀孕了。”
江小鸥笑说:“怀不怀孕是皮匠的事,用不着你们费神。”
到了下午,江小鸥去皮匠那儿,想动员石竹花到医院检查。皮匠的家略成三角形,一看就是被两边的房子挤压剩下的边角建成的。外间大一点是工作室,里间是卧房。工作室堆满了修鞋的各种材料,修好的皮鞋放在墙上的架子上,挨里间的墙角放了一张小床,可能是女儿玉霜的床,床头有一个黑色的畸形怪状的玩具。江小鸥心里有些诧异,小小的女孩儿为什么喜欢这样诡异的玩具,那个玩具是什么江小鸥完全无法说清。石竹花见江小鸥盯住玩具看,只说那个地方的。江小鸥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地方是哪个地方。石竹花不说,江小鸥也不好问。江小鸥看她的腰身的确粗了许多,问是不是怀了孩子?皮匠的脸色瞬时变了,锤子砸在自己手上。石竹花面有愧色,一边说不可能,一边拉了江小鸥往外走。到了保健院,江小鸥给她做了检查,说她长了囊肿,石竹花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江小鸥对她说了病情,说必须手术。石竹花又愁眉苦脸了,担忧地说要不少钱吧。
石竹花对是否做手术迟疑不决,郑婆婆给她介绍一种草药。皮匠鞋也不补了,带着脸色越来越晦暗的石竹花,到荔枝湾去扯药。皮匠的门市里就经常飘出浓浓的草药味。石竹花的肚子却越长越大了。有一个晚上,石竹花因为剧烈腹痛,呕吐到医院就诊,值班医生向白玉拿不准,找来江小鸥。江小鸥看了,怀疑是囊肿扭转。向白玉主刀急诊做了手术,石竹花盆腔粘连,病灶侧卵巢严重缺血,就一并切了。手术很顺利。石竹花在病房住了几天,慢慢恢复,欢笑声又响起。向白玉对江小鸥说:“那女人总是不甘寂静的。”
江小鸥笑说“她活得很自我。虽然别人叫她妖精。但是有妖精在,一条老巷子才显出生机来。拿杨船的话说是一些死灰冷寂的时光就有了色彩。”
高子林说:“高论。”
向白玉哼了一声说:“伤风败俗。”
江小鸥和高子林都没有接话。向白玉又说:“杨船当了领导,不会再说这些酸话吧。”
江小鸥却说:“杨船骨子里还是个诗人。”
杨船再写诗是父亲突发脑溢血,死在医院时,他完全像个诗人了,写了多首关于父亲的诗。诗歌的悼念很奢华,但是他哥哥杨木却拒绝为父亲举行俗世意义上的葬礼。父亲死了,青衣巷又少了一个人,表面却没有一点动静。杨船躲进家里,杨木在保健院的黄葛树下坐了一下午,旁边放着父亲的骨灰。他在速写本上画的黄葛树,树叶很少却根须怒张,繁茂的根伸出去占了好大的一片。江小鸥请他去家里,杨木却拒绝了,说他陪父亲。江小鸥的眼里掠过一丝怜悯,杨木觉察了,眼光又变得坚硬起来。
江小鸥正要责怪杨木,看李天厚走过来,赶紧移了移身子,挡住了公公的骨灰盒。李天厚却很清醒地对杨木说:“你跟我来。”
杨木狐疑地望了李天厚一眼,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跟在身后。李天厚打开了藏在院子最深处的一间平房。平房里放着一些陈旧的杂物,经年未打开,有一股扑鼻的霉味。只有细雕了花鸟的木格窗子方显出平房的一些不凡来。江小鸥跟在身后,不知道李天厚什么目的。杨木看看窗子,脸上有近乎宗教般的神色。李天厚在关门的瞬间,杨木说他要买那扇窗子。李天厚迟疑了一会儿,“送你吧,这房子马上拆了。”
杨木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说:“物归原主。”要江小鸥马上给他找工具。高子林来帮忙,还亲自把窗子扛去了他家。杨木却至始至终没有对他说一句感谢。
高子林对江小鸥说:“杨木和李天厚一样,脑袋有问题。”
江小鸥不满地说:“他只是与人交道差一点。”
高子林嘘说“我以为我是骄傲的人,可他比我还牛,没根底啊?”
江小鸥说:“精神。”
高子林嘲弄说:“你可别跟着精神。”
江小鸥懒得理他。可是李天厚的行为却在她心中留下深深的疑问。她试着问李天厚那天带杨木去老屋是什么目的,李天厚又变得含糊了,“杨木喜欢窗子嘛。”
杨木是个怪人,他保管着杨家一些老照片,却从不示人。公公死后,江小鸥很少回青衣巷的老家,杨船却常回去。儿子杨帆也喜欢青衣巷的老家,和杨木特别亲近。杨木一直不说婚娶的事,虽然有一个画画的女子发疯似地喜欢他,他却抱定独身的样子,一门心思画画,画的尽是些年代久远的人物。
杨帆上了幼儿园大班,可是孩子一天比一天沉默。他不喜欢唱歌也不喜欢跳舞,就喜欢拿着彩笔乱涂。经常是奶奶坐在窗下默捻珠子,杨帆安静地在旁边涂抹,而他涂鸭的永远是一条江。奶奶偶尔说一句,一头牛……一块石……一条船。杨船看了孩子的画有些目瞪口呆,说江水怎么可以是红的呢?他教孩子画水,孩子当时听了,过后照样画红的水。杨船把孩子带回青衣巷,让杨木看他的画。杨木的眼睛出奇地发亮,说,孩子眼里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孩子不愿和父母睡一张床,却愿意与叔叔同睡。
杨帆经常从学校放学,走到青衣巷就不走了,专心地看杨木画画。叔侄俩特别地默契。遇上杨船按时回家,江小鸥和杨船就在饭后带上孩子到岷江边走走。江边经过修葺,已经面貌一新。高高的护河堤很是气派,岸上栽了花草树木,沿江散步的人渐渐地多起来。杨船走几步,就有人和他打招呼,摸孩子的头。杨帆却总是做出厌恶的样子,挣脱对方的爱抚。对方还有亲近的表示,杨帆就蒙耳尖叫。这让杨船很没面子,怨江小鸥对孩子用心不多,说孩子心理有问题。
江小鸥也苦恼,却对闭口不言的杨帆束手无策。只有挪出更多的时间陪孩子。一天杨帆 在杨木家吃了晚饭,破例跑回保健院,对江小鸥说,他换老师了,老师说他的画画得好。杨帆说这话时,眼睛闪闪发光。江小鸥把孩子抱起来,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觉得心疼,孩子原本也是天真的。她和杨船分别牵着孩子的小手,在黄葛树下碰见向白玉和高子林带着女儿点点。点点长得胖乎乎的,一头略略卷曲的头发使她看起来像一个洋娃娃。点点比杨帆大一岁半,看见杨帆就走过去牵他的手,两个孩子也不管父母就手牵手往外走,四个大人在后面一脸幸福地跟着。到了青衣巷,石竹花见了,逗杨帆,问他喜不喜欢点点做他的新娘。杨帆想了一阵,跑到江小鸥面前,一脸严肃地说:“我要和点点结婚。”大人们爆发一阵笑声。高子林对杨船说,我们打亲家吧。向白玉却变了脸,对石竹花说:“把你女儿玉霜嫁给杨帆做童养媳最好。”
石竹花扬了一下她美丽的头,“只要江医生瞧得起,我就再生一个女儿给杨帆做媳妇。”
高子林打趣说:“还能生吗?”
石竹花眨眨眼,认真地说:“那片地还好呢。”
向白玉讨厌高子林和石竹花的调笑,呸了一口,“卵巢切了半边还骚。”
石竹花问,卵巢是什么?为什么切了半边?
江小鸥给她解释了半天,石竹花恍然,自语说,怪不得怀不上。说完睃了一下众人,脸色却慢慢浸红,露出一丝羞惭的神色。看向白玉的眼里尽是蔑视,石竹花的脸拉长了,就不满地说:“你们医生真狠啊,就下得手,对人像杀猪,想切什么就切什么。为什么切我的东西不征求我的意见。”
江小鸥哑然。
向白玉嘀咕一句:“蠢猪!”和高子林说笑的石竹花没有听见她的话。
石竹花第一次在门诊大吵,是因为她晚上腹痛难忍,找到值班医生向白玉。向白玉怀疑她是阑尾炎让她去综合医院。可综合医院的医生说她是术后肠粘连痛。过二天,她病好了,白白地在综合医院丢了钱,心里窝火。回到家,想不通就在门口说风凉话,没人理她。她就到了江小鸥的诊断室,问江小鸥为什么要切她的卵巢?还说是综合医院的医生说不该切掉卵巢。向白玉问她是哪一个医生说的。石竹花脱口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向白玉没了语言,因为那个医生在市里是赫赫有名的。石竹花见占了上风,就站在门口对来往的病员说,这医院水平太差了,某某都说她们乱整。
李天厚听了,劝她不要扰乱秩序。可石竹花撒泼,骂保健院医生水平差,把人不当人?
李天厚搓着双手不知道怎么做,就丢下她,她自己骂了一阵没劲,青衣巷的一些居民围在她身边,并没有对她表示多少同情,反而多数是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她的话针对所有的医生,所有的医生都听见了,没有一个出来解释什么。谁也不想沾染到自己身上。向白玉说:“石竹花说得出这样的话吗?一定有人教她。”
江小鸥说:“可能吧,竞争是可怕的。”
高子林从外边回来,好言相劝,石竹花才没继续闹。
石竹花闹过后的第二天,李天厚就找到江小鸥,问她愿不愿意再出去进修。江小鸥很诧异李天厚有了自己的主张,似乎是向白玉也当了副院长之后,他忽然变得清醒了。他作为保健院院长的身份意识更强了。二天后他竟催促江小鸥早点联系,医院要有自己的名医。江小鸥对杨船说起此事,杨船却说:“他背后有人指使。”
江小鸥不愿意多想,出去学*是好事。杨船说:“要去就去北京,我给你联系。”江小鸥不信任重复了一句:“北京?”杨船很有信心地说:“北京,最好的医院。”江小鸥只是笑了笑,以她的职称和阅历是不可能到那种医院去的,她给丁小娜打了电话,说她又要去进修。丁小娜说她早就不在医院干了,但可以帮她联系。
丁小娜没有消息来,杨船却给了江小鸥惊喜,说通过三江市驻北京办事处的朋友联系了进修的医院。当江小鸥把去北京进修的消息告诉李天厚时,李天厚却相当迟钝,半天才说,你要走那么远啊。第二天,李天厚让她签一份保证书,就是进修之后必须回本医院工作。江小鸥知道是向白玉起草的,经李天厚一转,就有了如梗在喉的感觉。江小鸥签了合同,去了石竹花家。石竹花在医院吵架之后,很少跨进医院来。医院的人看到她,也像躲瘟疫一样,弄得她很自惭。看到江小鸥进她屋子,她就激动地说了很多热情的话,只是不喜欢向白玉,并不要与医院作对等等。等江小鸥说去北京学习,想把她侄女玲玲的情况带去,“也许北京的医院有办法”江小鸥说。
石竹花沉下脸,“没折腾头,现在就三天两头来要钱。要去北京看病除非钱从天上掉下来?”
江小鸥说:“如果不治,她这辈子怎么办啊?”
石竹花说:“那是她的命,玉霜读书还不知道从哪儿去弄钱呢?”
江小鸥说:“要不,你陪我去看看她。”
石竹花不情愿地答应了,带江小鸥去了石竹花哥哥家。江小鸥带了相机多方位地拍了照片。玲玲个子长了不少,但是为掩饰自己腹部的缺陷,身子弯成了虾。玲玲的眼里除了怯懦再无其它的希望。而江小鸥也不知道她能为玲玲带去什么希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