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德见皇上沉默着朝前行去,心中自是暗叹。他本以为皇上所言的“投石”,便是借今日之事,搅动后宫这滩看似平静的死水。想必这个时辰,琴月轩里发生的事,也该传到玉慈宫太后耳中了。皇上又失一子,更遂了太后的愿。
与绮贵嫔小产不同,璃容华此番明显是遭人毒手。皇上大可以顺着此事严查下去,只怕十有八九会牵扯到玉慈宫那位。然而让谨德没有想到的是,皇上仅仅是将筝顺常禁足于霜华殿中,便没了下文。
既然此事不过是为了周护筝顺常,以免她无辜之下成了替罪之羊。那皇上所言的“投石”又在何处?
许是察觉到谨德心中的疑惑,又知他不敢轻易开口询问。楚珩沐只边走边道:“摆驾奉元殿……”他知道,若是不出所料,那个人定会在奉元殿候驾……
奉元殿的藏书阁中,谨德如往常一般遣散了书吏和太监们。
皇上来藏书阁看书时,便是心情最糟时,亦不喜被人打扰。这一点,打点藏书阁的书吏和太监们皆是知晓。
待皇上踏入藏书阁,谨德便将殿门缓缓闭合。
空当的木阁楼中,楚珩沐的步伐显得沉重有力。片刻之后,那熟悉的锦蓝身影便盈盈跪在身前:“奴婢恭候皇上多时了……”
楚珩沐看向眼前之人,眸中浮现一丝危险的气息。他勾起唇角,冷冷一笑:“郁司药是愈发会琢磨朕的心思了……”
但见郁心微微垂首,神情十分恭敬:“奴婢不敢……”
“不敢?”楚珩沐缓缓提高了声调:“朕倒是想知道,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郁心自知皇上是在说今日琴月轩中的事,故而俯身跪礼,急忙说道:“奴婢求皇上恕罪,今日事出突然,奴婢不得不擅作主张以保全筝顺常……”
“保全筝顺常?”楚珩沐冷冷瞥了郁心一眼:“到底是保全筝顺常,还是保全你自己?”
听到皇上这般说,郁心虽是俯首,脸色却是微微一变,闷声应道:“皇上明鉴……此事虽是嫁祸筝顺常,可到底牵扯上了司药处。奴婢若是不这么做,非但保不住筝顺常,更是将自己置于困境,不能为皇上效命……”
“如此说来,朕尚要称赞你能应对的如此巧妙?”楚珩沐的声音愈发冷然。
“奴婢不敢……”郁心将头埋的越发低沉。
楚珩沐朝前行了几步,在郁心身前站定:“你既在此处侯驾,便该知今日之事本不必如此。那就告诉朕,你肆意妄为的原因何在?”
听到这话,郁心才缓缓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迎上皇上的视线道:“禀皇上,璃容华并无身孕。”
“什么?!”郁心的话无疑是晴天霹雳,震得楚珩沐身形一晃:“你说璃容华没有身孕?”
“奴婢不敢妄言。自璃容华有孕,奴婢便前往琴月轩司药,虽不能亲手诊脉,可璃容华行事却隐隐瞧出不妥来。奴婢便留了心刻意观察,这才惊觉璃容华可能是假孕欺主……因得事关重大,没有确凿的证据,奴婢并不敢妄言。本想细心留意,却不料今日璃容华竟唱了一出这般的戏码。故而奴婢更加确定……”郁心在心中斟酌一番后便郑重应答。
半晌不见皇上应声,郁心知道,这不过是龙颜大怒前的平静罢了。片刻之后,皇上果然发作,他厉喝一声道:“郁心!这等重要的事情你竟敢瞒着朕!欺君罔上,你以为你就能逃得了?你自信朕不会要了你的脑袋吗?!”
“皇上息怒……”郁心急急叩首,赶忙说道:“璃容华入宫时日并不久,此番假孕之事不是仅凭她一人就能欺瞒得了皇上。璃容华声称有孕之后,太医邹济便负责为璃容华调养身子,安保龙嗣。奴婢斗胆问皇上一句,仅凭璃容华在宫中的位置,当真能让邹济惟命是从吗?”
郁心此话一出,当真让楚珩沐的盛怒消去些许。他缓缓将手握拳,置于身后,捏得指骨咯咯作响。郁心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璃容华虽是白毅枫的长女,却是庶出。至于白毅枫,为人正直,直言敢谏,在朝堂上亦树了不少政敌。
璃容华入宫,家世虽不输其他妃嫔,但若要说与谁交好,只怕因得白毅枫,也无几人能与她亲近。唯一的妹妹白屿筝,自幼养在允光,虽是姊妹,却是冷淡的很。况且今日之事倘若真的是璃容华所为,那这妹妹,早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
如此一来,璃容华要在树敌不少的宫闱中顺利地以假孕争宠,从而除掉白屿筝,非一己之力可为,必是有人在她身后推波助澜。
这个人会是谁?嘉妃还是蓉嫔?楚珩沐略一细想,便都在心中暗暗否决。即便嘉妃和蓉嫔有意争宠,与璃容华混做一势,也没胆量用假孕这等欺君大罪来做文章。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祸。嘉妃和蓉嫔还未蠢到这般地步。
既是如此,那这宫中也只有一人能布谋如此大局……能让邹济俯首听命……
想到这里,楚珩沐的唇角微微一动,便看向郁心道:“起来说话……”
见楚珩沐神色略有缓和,郁心这才暗自舒了一口气,心知皇上不会再重重问责,这才从地上缓缓起身。
“虽说如今她在霜华殿,避开了众人耳目。可说到底霜华殿是废殿,自是比不得邀月轩。朕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楚珩沐微微皱眉看向郁心。
只见郁心盈盈一礼:“请皇上安心,奴婢定设法照料筝顺常……”
“嗯……”楚珩沐缓缓点点头,便道:“你方才所说,朕心里有数,只是……倘若你敢再肆意而为……”
“奴婢不敢……”不等楚珩沐将余下的话说完,郁心赶忙接过话。
楚珩沐冷嗤一声,便转身离开了藏书阁。独留郁心跪在原地,望着皇上离去的背影,眸光变得深沉……
却说楚珩沐行出藏书阁,谨德便匆匆迎了上来:“皇上今儿在琴月轩劳心了半日,还是回飞霜殿歇着吧……”
楚珩沐眉头微微一皱,却道:“摆驾倾云轩……”
“皇上今儿是打算歇在倾云轩吗?”谨德小心翼翼地问道,从藏书阁出来之后,皇上的脸色变得极差,谨慎应对着总是没错。
“嗯……”楚珩沐懒懒应了一声:“不必叫内务府的人前来了……”
“是……”谨德躬身,沉沉应道。
倾云轩中,楚珩沐倚在榻上,蹙着眉头看向方筠,只见方筠脸色苍白的垂手立于正中,神色中颇有些慌乱。
“朕倒不曾瞧见你有过这般心绪不宁的时候,如此一来,倒少了几分方家的血性。你虽是女子,可也知朕对你有何期许……”楚珩沐看似漫不经心撩拨着腰封上玉佩的明黄穗子,视线凌厉地看向方筠。
但见方筠身子一颤,便急急跪倒在地:“臣妾知错……”方筠清楚地知道,皇上看上去虽是神色沉稳,实则却是动了大怒。自己非但没能相助于皇上,反而因得舅父的事置屿筝于这般危险的境地,让皇上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下分心。
本待龙颜盛怒的她,却意外地听到皇上一声浅笑:“起来吧,虽说此番你为了殷流之一事让她卷入此事中,可朕倒很庆幸……”
方筠惊讶地抬头,听皇上这话,倒是没有分毫责备之意。
见方筠面露疑惑,楚珩沐抬手,示意方筠落座,便坐正了身子,将手指轻轻叩在紫檀雕花桌上:“朕猜想,殷太医的死,你也该打探出了几分,说于朕听听看……”
方筠缓缓落座,郑重地应道:“回皇上……郁司药几番向筝顺常表明心迹,只怕应是借着江府之事意欲攀附于筝顺常。故而臣妾让筝顺常拿了臣妾舅父的玉坠子前去试探,此物是臣妾的生辰礼,恰巧郁司药处亦有相同之物。之后臣妾便匆匆去了琴月轩,虽不曾与筝顺常照面,可只怕与方才郁司药在太液池旁跟臣妾所言别无二般。照郁司药话中的意思来看,当年先帝驾崩,太后降罪,意欲将处置当年侍疾的郁司药,可因得臣妾舅父碰巧饮下了毒茶,才在府前被强匪所杀……”
说到这儿,方筠缓缓沉了一口气:“只怕即便当年没有强匪,臣妾舅父也难以保全性命……”
说罢,方筠双眸黯淡地看向皇上,神态犹疑,似有话将说未说,卡在喉中。楚珩沐只瞥了一眼,便道:“想说便说,朕不会怪责……”
听到这话,方筠这才应道:“郁司药她……其实是皇上的亲信吧……”
“哦?她竟这般迫不及待地昭示自己的身份吗?”楚珩沐冷冷一笑:“有意思……”随即他看向方筠:“依你看来,觉得殷流之死因到底为何?”
方筠看向自己交错在一起的手指,便沉声应道:“臣妾相信,当年太后欲杀郁司药确有其事,可至于毒茶是不是臣妾舅父误饮而下,臣妾不得而知……”说到这儿,方筠的眸中似有一道冷光,让她原本颇有几分英姿的脸庞刹那光辉闪现,她抬头迎上皇上的视线:“可臣妾知道,府门前断断没有什么所谓的强匪。那些人的确是冲着臣妾舅父而来,即便不是毒茶,臣妾的舅父也活不过那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