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云熙站在转角廊柱边,双手微捧在腹下,捧着她的腹中孩儿,挺直腰背,稳住身形,极力地忍着。
忍住不让自己去靠那廊柱,一靠,就会全身瘫软,散了心神。亦忍着要冲进太极殿的冲动,倒不是怕那庄肃朝会上,她一有孕妇人冲进去,有失体统,而是,怕在众目睽睽下,直接崩溃掉。
跪在一边的青鸾,已经试着站了起来,要来扶她,让她到书房里坐着。给她一把甩开,又甩了一句:
“不,我就在这里等。”
那本就心虚的丫头,也就不敢再多话,退了几步之距,低头候着。
除了云台边上的藏书阁,这太极殿,便是曦宫最高处。此刻,立在这大殿转角的高处,却觉得满空阴云,压着绵延宫室,冬日寒风,急转过角,刮脸生疼。前头几月,害喜厌食,本是没有长几两肉,此刻却觉得厚裙笨重,压得她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都已经围了雍州皇城,只等攻城或受降的大军,突传急报,又不是报捷,那报什么?她想不出,也不敢去想。世事多变,命运多舛,她怕老天捉弄她。
等到那传讯兵士,退出殿,转身离去,一溜烟不见了人影;再等到朝会官员们,步履碎杂,鱼贯而出,下丹阶,过阔庭,出宫门,太极殿归于寂静。
终于,等到皇帝跨步出殿,转身朝她这边行来。身侧跟了沈子卿,那架势,似乎亦要跟着皇帝进御书房,身后随了高大全,捧了文书,低头紧随。
皇帝抬眼,忽地见着她,脚下一顿,似乎给惊住了。桂宫软禁,他来过数次,她愣是一眼都不曾瞧他,一句话也不搭理他。却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她突然冒出来,杵在他眼前,想来是有些诧异,还有些慌张。
“莫怪明世安,是我执意要出来,他拗不过我。”夜云熙见他那惊悚模样,索性先开口说话,不觉一顺口,就替明世安开脱一句。同时亦不忘,朝着沈子卿行了一礼,那人也依礼回她,看她的眼神,有些怪。
她却无暇去多想,只念着,皇帝在这里见了她,转头背过去,少不了要去问罪明世安。不就是看紧她,不让她出桂宫半步吗?可是,她横了心要出来,斗嘴撒泼,放开玩命,那滑头小子,其实是拿她没有办法的。
“这大冷天的,皇姐有什么吩咐,进书房说吧。”少顷,皇帝便缓过神来,不接她的话,展了和煦笑颜,几步疾走,上前来,要来扶着她,进书房去。他也知道,若是继续在人前说这些,就要有损他与她的姐弟情深,还有皇家颜面了。
“不了,把今日的军报,给我看看,我就回去。”她一个甩手,亦如刚才甩青鸾一般,撇开那要伸来扶她的手,朝边上走开一步,摊出掌心,示意她要看高公公手中的文书。
高大全一个醒神,捧着文书,却不动身形,只低头移目,去看皇帝的神色。皇帝笑得尴尬,讪讪地说:
“今日只有军报,没有家书。”丝毫没有要高大全递过去的意思。
“我知道,我就看军报!”她有些耍横,管他合不合礼制,隐秘的观象卜卦,都找着给她看,为何一份小小军报,不给她看?皇帝越是神色闪动,不要她看,她心中越是沉得厉害。遂依旧伸了手,僵持着。
几息过后,皇帝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了句:
“罢了,反正也瞒不住。”便眼神示意,让高大全将文书递与她。
夜云熙接过,展开一看,是裴炎的笔迹,写得简单之极,说攻城之时,大军阵前,凤大将军突发心疾,暴毙而亡,全军震动,战事暂歇。
她一眼看完,便抬手去揉眼睛,以为是眼花,等确认了不是误看,再盯着那几句话,一遍又一遍地看,仿佛想从字里行间再找出些什么。
盯了半响,实在是找不出多余半字,半点希冀,便撒了手,任由那份军报滑落在地,已经不知今生何世,今日何夕,忘了身处何地,看不清眼前有些什么人,也不知该想些什么,该说点什么,只觉得脑中空空,脚下轻浮,下意识地抬脚过转角,要下丹陛玉阶去。
“阿姐……节哀……”依稀听见皇帝在劝她,只是,那假惺惺的宽慰,她如何听得进去,且这节哀二字,一听,眼泪反而糊了双眼。
却停不了脚步,直直往前冲,眼看就要过了转角围栏,行至正殿中央的高阶之前。
皇帝从身后赶上来,一把拉住她,提了声音问她:
“阿姐去哪里?”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使劲挣扎着,冲着皇帝大喊。
她脑中已经混乱,只剩一个念头,她要去找凤玄墨,不管山高水长,不管是死是活,她要见着他,才算事。
她不信,几日前,那人的来信里,还与她情话绵绵,叙他相思之切,又暗示她,他一切安好,怎么突然就……没了。
那幽潭般的眼神,温暖宽阔的胸怀,干净好闻的气息,她都是日日想着,夜夜念着的。有时,憨拙得像根木头,有时,像个大孩子般,与她顽皮,冲她撒娇,有时,又带些迷离妖性,诱得她心醉神迷。他的千般好,万般好,她都记着呢,怎么能够,说没了,就没了?
可是,在那大军阵前,所有人的眼皮下,说没了,就是没了。
突然的噩耗,叫她如何承受?遂一个蛮劲,挣脱了皇帝的拉扶,一个转身,向前疾走。
本是要从高阶上下去,然而,许是用力过猛,双眼又模糊,跨步之时,厚裙一绊,身形一歪,直直从太极殿的最高一阶,囫囵滚下,一直滚落至半腰的丹墀之地,才停下来。
以前,茶余饭后的闲话里,总是说起,东桑女皇毒舌,把桑国的朝臣骂得从玉阶上一路滚下去。有时,被那些石头般又臭又硬的大佬们气得心慌,也起过些坏心思,若是让这些曦朝的国柱们,从太极殿前的三十九级台阶,一路滚下,是何等景象?
此刻,她算是亲身体验,也终于知道了,从这丹陛玉阶上一路滚下,究竟是什么滋味。
一阵天旋地转,然后骨裂生疼。额角撞在了阶角上,脑中还剩轰顶余音,震得昏痛,手上擦破了皮,火辣辣的,全身骨骼,也仿佛给抖散了架,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只是,这些似乎都还不足以挂齿,最钻心摄魂的,是小腹中的剧痛。
赶紧撑起半个身子,低头去看,便见着厚实的宫裙下,已经掩不住渗出来的汩汩鲜血,浸在香色锦缎上,如繁花绽放。
心中彻底碎裂,什么都不顾了,只想张了嘴,冲着漫天阴云,尖声叫喊。
她以为自己在极力地尖叫,可是为什么,连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难道撕心裂肺之时,连喉咙也嘶哑了吗?还是说耳朵也听不见了?
不过,一瞬间的天地喑哑,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一阵嘈杂脚步声,夹杂着呼天抢地的声音,从上面扑下来。那叫阿姐的,是那心思复杂的皇帝,那喊公主的,是那心思复杂的青鸾吧。
可是,再急切的呼喊,又有什么用,能将时光逆转,回到她从阶上掉落之前吗?
最先抢下阶来,将她半扶起抱在怀里的,是沈子卿。她听见,他在大喊,喊传太医。
她从未听过,从来温文尔雅,轻言细语的太傅大人,有那么大的嗓门,还有那么大的脾气。
那震天的吼声,让她觉得……镇魂安心,却又有些惭愧。每次,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之时,都是他及时赶来,给予她援助与宽慰。明里,弃了她一辈子,却似乎,从来没有走远过。
这种感觉,让她难堪,她心中,已经被另一个人占得太满,如何还敢去承他的恩情?便想去推开,却又没有力气,再探手摸了摸痉挛的小腹,染血的宫裙,才彻底撤了心防,仰头冲着他哭泣:
“我的孩儿……”
“别说话,太医马上就来。”沈子卿已经将她抱起来,大步上阶,往大殿西侧跑,看来是要往御书房里送,书房里间,有张供皇帝小憩的小榻。
“陛下?”身边是高公公的声音,在请询皇帝。
她听得懂,太极正殿,加上御书房,皆是国之重地,忌讳血光的。她一见血小产的妇人,沈相大人要将她往御书房里送,怕是不妥。
“无妨。”又听得跟上来的皇帝,在说话,还吩咐旁边那丫头:“青鸾进去伺候。”
便是青鸾紧随着沈子卿,送她进了御书房。
出奇的事,腹下剧痛,却又神思清晰,耳聪目明。周遭的人声动静,听得清楚,想得明了。
等到沈子卿将她放至里间的榻上,她突然抬手,抓住他胸前衣襟,亦如年少时,冲他抱怨,奏章太多,律例无聊一般:
“大人,我觉得自己好没有用,连个孩儿,都保不住。”
那种委屈,却不是奏章律例那般简单,而是将他视作一根救命稻草,倾吐她心中快要没顶的痛苦与内疚:
“每次遇情激之事,我都要犯气虚血晕之症,为什么这一次,这么清醒,怎么都晕不下去,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没了,然后,我跟他的孩儿,也没了。”
她泪眼婆娑,恍惚中,看着沈子卿眼眶中有些晶莹一闪而过,低头抓住她的手,使劲捏了捏。听见外面动静,终是无话,将掌中双手送回她身边放好,转身出去,换了那位飞速赶至的徐太医进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