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卷
第七十四章土匪下手
又到金秋。打谷声刚停息,开始晾晒谷子。往年晾晒稻谷,农人不敢懈怠,总有青壮守在晒场,眼睛盯住四方,生怕那条路上突然冒出一群人来,不由分说,抢劫一般,挑走黄灿灿谷子,或充公粮或充租谷,你若反抗,赏你拳头脚尖,家常便饭。今年大变,乡丁保丁不见,催租的没来,抢谷的没了,连王乡长也借故走了。农人兴奋之至,不禁猜测:莫非当真改朝换代了?不喊中华民国喊哪样国?
龙兴场的农人猜对一半。所谓对者,二十几天后,公元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国在北京庄严成立,确是改了朝换了代,不再是中华民国,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都不在南京而北京。不对者,此非仅仅换个名字,也不是新朝廷代替旧朝廷,而是没有皇帝的百姓当家作主的人人平等的新中国。
当然,龙兴场的农人还不知道这些,他们面对的,依然是繁重劳动和半饥半饱日子,依然是仗势欺人称霸一方的劣绅恶棍,依然是土匪趁乱疯狂抢劫,没看见一个新朝代的官员兵士,他们啥样子?不会是青面獠牙红毛鬼吧,不会是财产女人归公大家用吧。那些日子,他们看到最多的则是从川东退下来的国军,听说是罗广文部队,去成都参加会战。有两天,田坝里的石板驿道上,断断续续走着军服破旧的国军,一个个不说话,颓头丧气,毫无目的,往成都方向走着。长枪扛在肩上,枪尖挑着鸡鸭食物,有的干脆露出绑腿,光脚走着。间或跟着几个力夫,挑着沉重箱子,快不得慢不得,从早到下午才陆续走完。此时,靠近路边的青壮汉子大女娃小媳妇,早已背起鸡鸭和小猪躲进高山密林,只有细娃儿才敢躲在路边沙凼水沟看希奇。
国军穿过关门闭户的龙兴场那天,安贵正在修理店。从门缝看队伍走过,他哑然一笑:
“这个垮杆样子,还说罗广文是‘治烂’高手,不过如此,到成都只有缴枪。”
后来,安贵果然言中,这支嫡系国军半途起义,编为解放军队伍,没费子弹一颗。
前日,刘“舵把子”捎来喜讯,重庆已经解放,军管会接替了旧重庆市政府,国旗插上了国府路的总统府,解放军司令刘伯承和政委邓小平都是我们川东人。
安贵狂喜之余,也很担心,特别是那股顽匪,狗急跳墙哩。安贵自感暂时不是对手,没与正面交锋。他只想摸清底细,到时配合解放军一举歼之。因此之故,他派未暴露的乡公所向师爷打进匪窝。可能看他能写会算,善于出谋划策,早迟要遭老共关牢杀头,土匪不仅接纳了他,还让他继续当师爷,摇羽毛扇。安贵这才完全弄清,土匪匪窝在铁石寨,自称“**救国九路军”,比八路军多一路,专门消灭共军。匪首九爷任司令,原来他并非家里排行第九,亦非好酒,因他自封九路军之爷,故曰“九爷”。核心骨干加外围百余人。有玩双枪的惯匪,也有普通农人,有外县窜来的逃犯,也有来自重庆受过训练的军警宪特。长枪三十三条,短枪十八支,美国的卡宾汤姆式冲锋枪各有两支,机枪一挺,子弹手榴弹无数。据说,马上要来位副司令,是“军统”红人,很是了得。如此有组织有纲领,有装备有训练,完全是重庆安插下来之反革命武装余孽,要与新政权对抗到底。那么,眼前应该避其锋芒,等待解放大军。胡安贵还有担心的,民心不稳。因为谣言欺骗威吓,不了解我党的,害怕解放的,不光官兵富人,贫苦人亦不少。有的青年拿了土匪银元,照样抢劫,照样心狠,趁乱捞够。习武会里就有人,他一宣传新社会马上要求退出,以往跟他“胡侠客”是学武艺不受欺负,可不是跟他闹革命。三天前,解放军驻进涪州县城,仅有几个武哥会青年,四处奔走,传递消息,维持秩序。大概农人还没摸到石头,心中无数,观望者不少。不过,安贵相信,新政权一旦建立,摸清我党政策,态度立即明朗,定会站来这边,尤其穷人。
这晚,安贵和梁校长在仲文家开会。最后三人商定,朱仲文明天去县城给解放军报信,告知龙兴场状况和敌情,请迅速派兵剿灭“**救国军”,建立乡政权。同时,把地下党人员报给解放军,挂上组织关系。
朱仲文说:“这么乱,解放军轻易相信我?”
“我以上川东地委涪州县支部书记名义,给解放军写封信,落上我胡安贵大名。”
仲文没笑,道:“解放军不一定晓得你胡安贵呀。”
“涪州县城捉拿我的布告,恐怕还没撕完,那就是介绍信,一看就相信了。”
梁校长笑道:“布告作证,始料未及。”
仲文说:“昨天我回老院子,看见仲武弟回来了,没穿军服,戴博士帽,提个皮箱,一身长袍。开初,我没认出来,比上回客气多了。”
安贵一怔,忙问:“是那个朱营座么?他回来做啥子?”
“就是他。他说不想当兵了,改行经商,他还带了个青年,说是小伙计。”
“经商跑到乡下来?”安贵不禁疑惑,“他不晓得黑团长去了香港?”
“晓得。他说是先回老家看看,等成都安定下来,再回去接黑伯伯生意。”
“黑伯伯的家财都变卖光了,还有哪样生意?”安贵反问。
安贵突然觉得,此公早不来晚不来,临到已经解放突然来,来者不善,决不是改行生意,莫非就是那位副司令?兵败改行虽然有,可他不像,更像训练有素的军人,岂肯甘心弃武经商?成都黑伯伯的财产早就卖光,有何生意可接?何况,听黑伯伯说过,仲武决不背叛党国,要与我党决战到底,他能轻易放下武器?
“你信么?”安贵再问。
“难讲。不过,前年我写信劝他投诚,好顽固啊。不像做生意。”
“你要注意他。”
会毕,已是半夜。安贵和梁校长分罢手,各走东西。安贵走进寂静无人的街道,只觉一股寒气袭来,浑身一阵颤抖,右手急忙摸下左轮,快步走到修理店。胡登科为他开罢门,朝门外左右看了一眼,说:“爸爸,有人跟着你。”
安贵跨进门,回头朝左首小学方向看去,果然有三个人站在暗处,双手揣进衣袋。安贵一惊,马上明白,土匪盯上他了。他顺手关上门,插上门拴,说:“登科,那是土匪,他们是捉我,不得捉你,你莫怕,我从地下走。”
父子关上后屋门,胡登科迅速端开篾编泥糊灶,露出圆洞,安贵摸下左轮,把棉袄裹紧,缩成一个圆柱,立即进洞钻到楼板下面。胡登科再端过篾编泥灶压住洞口,周边撒上灶灰,看看毫无破绽,才打开后屋门。安贵没爬多远,趴在隔壁邻居楼板下,细听楼上动静。
不一会,擂门声响起,胡登科问:“你们找哪个?”
“老子们找你老汉,”一重庆口音说,“喊他出来。”
“他回乡头去了,没回这里。”
“你少哄老子,我们亲眼见他进来的。”
“不信,你们进去搜嘛。”胡登科说着,开门声响起。“辟哩啪啦”一阵,土匪搜遍里屋外间,床上床下。乡丁杨队长声音道:“怪了,看到进来的嘛,龟儿子硬是‘侠客’,飞了?”
停了一阵,一重庆口音说:“副官,先把他儿子捉起来,喊他来换儿子。”
“对头对头。”杨队长忙说,“不然,朱司令要骂我们无能。”
“副司令不准捉到老院子去,他住那里。”副官答。
“那就留两句话,喊他来铁石寨换儿子。”重庆口音说。
胡登科朝门口跑,大声喊道:“土匪抢人了!土匪抢人了!”
杨队长大笑:“哈哈,再喊大声点!老子们怕么?哪个敢来救你?哈哈哈哈。”
接着,响起推人出门的声音,渐渐消失。
楼板下的安贵听得清清楚楚,可他不敢钻出救人,眼前不是三个土匪的对手。过了一阵,没了声音,估计土匪走远,他轻轻顶开篾编泥糊灶,钻出洞口,爬到楼板上。店门半开,后屋翻的乱七八糟,被盖甩在地板上,靠河的窗帘布也给撕掉,一根木窗条给砸断。前屋桌上,油灯亮着,灯下压张烟盒纸。他马上拿起,用他划线的铅笔写着——
明天到铁石寨换你儿子,不然,要他的命。
安贵一阵头晕,使劲定了定身,方才站稳。他轻轻关上门,摸到仲文家。
看他急得火烧火燎,仲文问:“有急事?”
“朱司令派土匪把登科捉走了,还写了条子,要我去换他。他是活不成了。”
仲文看过纸条:“狗日的仲武,好歹毒,天亮我去找他要人。”
安贵突然恍悟:“快点,我们去看下梁校长。”他一提,仲文紧张起来。两人喘嘘嘘推开厚重校门,直奔梁校长卧室。天老爷,屋门大开,空无一人,衣服书笔甩了满地。
仲文嚎啕一声:“天啦,梁校长也遭了。我马上回老院子,找朱仲武要人。”
“莫得用了。”安贵蹲下地,双手扶住头,“狗急跳墙啊,你立即去县城搬兵,越快越好。”
“要得,我马上就走。”仲文答罢,扭头回家,收拾东西。
“不忙给干妈讲,免得她们着急。你告诉解放军,敌人动手杀害我们地下党了,你一定带来解放军,把他两个救出来。”送仲文上路,安贵反复嘱咐。
仲文的脚步声远了,安贵依然立在寒风中,一时不知咋办。此刻,大约凌晨三时过。
他没再回修理店,摸到河边囤船上,钻进“舵把子”老刘被窝,可哪里睡得着!
换儿子,土匪借口,是想捉我,其实两个都跑不脱,儿子肯定遭了,天老爷,哪么给他妈他公说啊。还有梁校长,肯定活不成了,干妈和立惠不遭气死么?还有他在美国的儿子呀。为啥子没捉仲文?自然是副司令朱仲武干的了,狗日的心黑呀,仲文去找他说情,他会放人?空想!哎!怪我大意了,以为县城已经解放,他们不敢动手了。
模糊中,他听见下游龙潭方向有人说话,接着‘咚咚’两声,很响,像是有人跳河,响声一过,有人在笑,像是杨队长笑声。天啦!他一阵心惊肉跳,明白大半,立即推醒身边纤夫,说:“快起来快起来,有人甩进龙潭了,我们快去救人。”
纤夫揉揉眼睛:“深更半夜,到处看不见,哪么救人?”
安贵捶他一拳,带着哭音:“老先人,你路熟,又会水性,救人要紧。”
二人披衣上岸。黎明前,天墨黑,伸手不见五指。纤夫带着他沿着悬岩下两尺宽的岸边沙滩,左手扶着陡岩,不管有路无路,不管是沙是水,高一脚低一脚,拼命往龙潭跑。
河弯处,借着微弱水光,只见流水清澈,旋涡湍急,此外没见到哪样,亦没听到哪样。这里,深不见底,本地人叫龙潭,藏龙卧鳌之处。此时,腊月寒风,凛冽刺人。
安贵心痛难抑,弯下身来,沿潭边沙滩摸索一遍,脚印杂乱,有深有浅,有皮鞋印,有布鞋印,靠水尤其密集。他突然摸到一只布鞋,反扣岸边,急忙捡起,老天!正是儿子的!他两腿颤抖,坐在潮湿的水边,眼泪往下滚落。纤夫拉住他,生怕他倒在水里。
纤夫走过去,问:“晓不晓得是哪个?”
安贵摇了摇头。纤夫劝:“回去吧,救不成了。”
“你先回去,我等到天亮,看个究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