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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孕妇立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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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孕妇立惠

送修齐上了客轮,在重庆住了半月,立惠回到涪州天已渐凉,开始沦于落寞孤独中,无所事事,神不守舍,愁眉紧锁。婆婆一见,马上安慰:“刚成婚就走,是不惯,时间久了,就惯了。”修英则说:“看看,当初我就不答应他出国嘛。现今好了,守空房吧。”

“妈——,”立惠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哎呀,你莫说这些要不要得?”罗玉兰指责媳妇,“别个薛平贵夫人,苦守寒窑十年,留个千古美名。”

修英反唇相讥:“你哪么不说,秦香莲千里寻夫到京城,陈世美还派人追杀她?”

“妈,你再说这些,我到尼姑庵去了。”立惠道。

“好了好了,女儿,我不说就是了嘛。”修英马上告饶。

“修齐说,他到美国落好了脚,把我也接去读书,他读硕士,我读学士,就是读大学。”

修英不相信自己耳朵:“你还读书?读来做啥子?当大学生太太?”

“她就是当太太,也不像你,有学问,见过世面。孙女,你真要读,婆婆帮你,若果有了娃儿,放到屋里,婆婆帮你喂大。”

“婆婆万岁!”立惠高呼。

“婆婆只活百岁,帮你养大十个儿女。”

“婆婆就莫活那么长了,我怕。”婆孙开怀大笑。

四川人说不得,不说不来,一说就来。慢慢地,立惠似觉身子异样,疲乏,厌食,见了油腥想吐,干呕一阵又吐不出,但她不知为何?婆婆细心,早已看出,乐呵呵告诉她何以如此,一五一十地讲该注意哪些。立惠红脸之余,幸福地靠在婆婆身上。修英也不是吃醋的,忙给女儿煮蛋加糖。罗玉兰说:“现今吃,早了点。”

修英不以为然,反问:“吃几个鸡蛋,值几个钱?”

“我不是说不该吃,刚‘害喜’,吃早了,她消受不了,呕得更凶。”

修英住嘴。其实,当年她才不管这些,想吃,自己动手,要呕就呕,反正要呕。

如今,朱门连添喜事,实在难得。看来,“福不双降”并非放之四海而不破。

立惠陷于幸福之中。有天,婆婆看着她,叹口气:“两个孙女都有儿女了,两个孙子媳妇不晓得哪家养着啊。”立惠笑了:“婆婆,哥哥他们不急。”

“他们不急我还急哩。”

“原来我怀孕解了婆婆之急啊,有功有功。”立惠嘻笑道。

这次送修齐去重庆,婆婆给她任务,要她问大哥立本有无女友。因为,她明理公给罗玉兰讲过,涪州老家不要给立本托媒,重庆有的是漂亮女娃子,何况,而今时兴自由恋爱,家里选的不定认帐。立惠在渝期间,得知大哥与一纱妹往来甚密,可是,大哥不肯承认,能否成功?乃未知数。回来给婆婆一讲,婆婆半天没说话。

转眼已入冬季,鸿雁南飞。一日,西半球美国飞来另外一鸿,落入东半球中国西南的朱门。只是并非鸿雁,乃来自洛杉矶大学修齐家信。他到校五天寄出,飘洋过海,飞到涪州已过两月,真个家书抵万金!

家书不重,长不过半尺,宽不过三寸,却让孕妇立惠心跳不止,喘息良久。当她展开信页,看着熟悉的遒劲恣肆的钢笔字,热泪夺眶而出。信里,问候朱家上下一遍后,继之告诉,他跨洋过海,从东半球来到西半球,耗去半月,还算顺利。一路走来,见识太多,一言难尽。所读大学虽非名牌,却也美国一流,学校规模,办学宗旨,教学方式,管理理念,英才聚集,国内概莫能比。虽经大战,美国仍富,家有小车,路宽道直,高楼林立,绿树蔽日,相比国内,天壤之别。中国人遭受战争灾难,世界罕见,农人尤其苦难深重,令人心痛!当然,这里生活开支也高,花费亦多。不过,找工容易,只要勤劳刻苦,亦可满意生活。打算学习之余,他要学其他留学生,做活帮工,勤工俭学,自食其力,少花钱多读书,减少家里资助,为他少忧。信里,更问梁父近况,露面没有?是否还遭追捕?在上海数日,听到不少中国时局言论,有说马上将改朝换代,有说美国将出面干涉,也有说国民政府太腐败,害怕共产党的也不少,担心成第二个苏俄,有人开始往香港转移财产。一言蔽之,物价飞涨,人心惶然,政局不安,社会动荡。为何四川军警抓共党那般卖力?为何不留条后路?他说,政治乃政客之事,非普通百姓所为,远离尔等,随势而行,是为上策。而你出国赴美相聚,静待政局稳后再行定夺,只要身体康健,何时不可赴美?末了,他把回信的中英文封面如何书写,作了示范,依样画葫芦吧。

立惠觉得两句话很有趣,一是前几日,梁伯伯再来信说,修齐若未出国,等时局定了再说,正和修齐所讲一样,父子相隔遥远,不谋而合,莫非时局真要变?当然,就是时局不变,肚里的孩子也不准她出国了。二是梁伯伯说,如若朱家担心我之境遇,可以悔亲,绝不拖累朱家。而今,她肚子里已经怀上梁家后人,他也想着悔亲,又是不谋而合,真是有趣。

稍事休息,立惠着手回信。修齐何尝不是望眼欲穿啊。

她首先告之,身孕如期,大喜过望,是男是女,像你像我,家人急过我也。婆婆请来医生,妈妈找人算命,结论皆曰男儿,全家乐得欲疯,天伦乐趣也。接着,立惠把孩子取名、抚养方式、未来之路的设想,一一述之,一定倾力养育,待你见到孩子,乐疯你也。她还告之,梁伯伯近日来信,境况比我们想象的好,也没听说有人捉他,不用掂念。你对时局之预测与他不谋而合,也许,爸爸那条路走对了,未来如他所期,于他有利,我等坐享其成。

立惠读中学时,国文学得扎实,如今写起信来,笔触细腻,情真意切,文从字顺,笔到情随,词至意达,娓娓道来,感人至深。看罢所述情景,仿佛看到孩子绕膝,喊爸呼妈。真是女性心灵之细腻展示,难得。

有此一段:“修齐,还记得我们第一回么?那情那景常常浮现眼前,如同昨日。神秘,冲动,急切,渴望,大胆却又羞怯,我们忘情,我们肆意,彼此体贴,互为体味,之幸福,之身受,修齐,我将终身难忘,你有否同感?我算了时日,正是那回孕上骨肉。乡人称第一回怀孕为“见红喜”,而“见红喜”之子聪明貌美,像父像母,父母终身难忘。我亦梦里常见,其貌与你无异,一个模子出也。倘若如是,岂不幸福终身?”

依样画上寄往地址,半天功夫,一封将飞越太平洋之激情信鸿,终于出笼。

立惠身孕四月,却不显身,身段苗条,不胖不瘦,只是脸色没有往时红润,稍有淡白,然而,一旦穿上紧身花袍,依然漂亮姑娘一个。平常,婆婆或领她去河滩草地,或陪她逛街过市,很少呆坐,想吃什么给吃,但不过多,八成即止。她要如信所说,为梁家生个好儿子。

这日去医院检查,转走到人多店多的东街中心。路边有家医院,门楣上画个红十字图标,非常醒目。皆知是洋人教堂办的慈善医院,可是,仍有乡人不信。罗玉兰虽不怀疑,可进去不多。自那年修娟遭美国兵侮辱,再没进过这所医院。

“婆婆,我们就去这家医院。”

“洋人会摸脉?”

“他们不摸脉,靠听诊器听,比摸脉还准。”

罗玉兰不肯,说:“我们去找中国先生摸脉,抓副药就是了。”

“婆婆,你不是说公公身上的子弹,就是成都洋医生取出来的?”

“那是给中国男人医病,不是给女人看病。你看现今这些洋人,不管男女,当着人脱衣裳,摸这里摸那里,我看不惯。孙女,还是换个医院。”

“婆婆,中国医生我都看过了,今天找个洋医生看。”

“他们当真给你看病?”罗玉兰说。那意思看病是假,打坏主意是真。

“婆婆,修齐信上说,美国百姓日子好过得很,多数有汽车有洋房。这些洋医生若是图享乐,根本不会到又打仗又穷苦的中国来,他们是为慈善,为基督教义而来,应该相信他们。”

看着孕妇特有的固执,罗玉兰只好道:“好好,看在重孙面上,婆婆依你。”

医院人少,大夫清闲。立惠走进医院,马上找到妇科,便走进去。护士立即关上门,拉上窗帘,门里只剩下男医生和她。婆婆哪里放心,非要进妇科室。

护士是中国姑娘,拦她于门口:“老人家,不能进。”

罗玉兰吼起来:“为啥子关起门看病哟?”

中国护士解释:“医院规矩,不影响大夫诊断。”

“为啥子要拉窗帘子?”

护士依然耐心:“害怕外面扰乱他们。”

罗玉兰央求护士:“大姐,你把窗帘子拉开,哪个医生是男人,还是洋人。”

护士笑了:“老人家,我晓得你怕啥子。莫得事情,放心。”

“若果是你检查我孙女,我就放心了。”

“我是护士,没学过医。”

“我在城里五十年,没见过这么医病。难怪没人敢来看病。”

“婆婆,其实洋人医术高,比我们中药好得快。”

罗玉兰不想争辩,她着急的是一男一女关在屋里,不是医术。

不久,门开了,立惠上衣没扣完便走了出来。罗玉兰一皱眉,迎上去问:“哪么看的?”

“听了,摸了,还要查尿。”

“摸了?看看!”罗玉兰吓了一跳,看着孙女,“还查尿?哪么查?”

立惠跟着护士去女厕,回头答:“化验。婆婆,莫担心。”

从女厕出来,立惠手持一小玻璃杯,杯底盛有微黄的尿液。看着护士拿起杯子去了另间屋。罗玉兰问:“硬是摸你了?”

立惠“嘿嘿”笑了:“婆婆。你想到哪里去了,西医看病就是这样,不摸肚子,哪么晓得胎儿有好大了?他是为你看病,摸就摸嘛。”

“天啦,我没说错嘛。”罗玉兰气愤起来,“那年,你公公在成都洋人医院,洋医生客气得很,我给他跪下,他赶忙拉我起来,我一辈子都记得他,哪里像这些洋人乱脱乱摸。”

立惠想笑,却又忍住:“婆婆,有的病不用脱不用摸嘛。”

化验未完,婆孙坐等。罗玉兰突然想起:“孙女,你还没交钱呀!”

“婆婆,给孕妇检查,他们不要钱。”

“当真?”

“他们讲究慈善,就跟大伯出国学医,不重金钱。”

“孙女,你公公要你大伯出国学医,是想医生救命,他不想死,不是喊儿子乱摸。”

护士送来化验单,立惠接过再进妇科。罗玉兰趁护士还没注意,赶紧跟进,站定门内,一动不动,那样子说,你莫想赶我出去。护士想拦她,已经来不及了。洋医生看了看罗玉兰,朝护士摇摇手,再指了指靠窗的椅子,示意坐下,护士便请罗玉兰入坐。罗玉兰没客气,坐下才看清,洋医生头发胡须尽白,又长又卷又乱,看样子六十多岁,很有血色。

洋医生看完化验单,朝立惠一笑,递单给立惠,然后朝她竖起大拇指:“OK!Ok!”

“我晓得,他是说好。”罗玉兰说。

“就是,他说我的身体很好。”

“胎儿呢?也好。”

“就是,都很好。”

罗玉兰舒口大气,泪光闪闪,突然站正身子,朝洋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只是没像当年跪在成都洋医生跟前。眼前洋医生依然道:“NO,NO,”

罗玉兰笑了:“我晓得,他说不。”

“原来婆婆喜欢洋话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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