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楚声辗转数日,历尽颠簸之苦,抵达乐昌时,有重生之感。时天刚明,乐昌街头人迹尚稀,凄冷萧条,偶见有人提着粪箕,沿街捡狗粪。街边榕树枝干已秃,立于寒气中,瑟瑟颤抖;街边民居陆续腾起炊烟,偶有鸡犬之声。
王显哲提着包袱,紧随在后,此时饥饿难耐,便左顾右盼,忽见前方铺子冒起炊烟,道:“太太,前边有一间早餐铺,可否吃过早饭再走?”楚声搂着崇平,道:“且忍耐点,就要到了。”两人进了东头街。楚声远远看见谢家大门,泪水不觉涌出。楚声加快脚步,至门前,几乎支撑不住。楚声腾手敲门。门开了,阿凤探头问道:“这位太太是谁呀?”楚声哭道:“你是阿凤么?我是楚声啊!”阿凤细看一会,回头大叫:“太太,太太!二少奶回来了!”一边接过婴儿。贤姝急地跑出,惊视楚声。楚声哭道:“妈,我是楚声!”贤姝哭道:“真是我的儿呀!”两人就于院中相拥大哭。阿凤抱着崇平,在旁哭喊:“老爷、大少爷、大少奶、贱养,你们快来,二少奶回来了!”众人听到哭声,俱奔出来。众人哭成一团。
德声道:“屋外太冷,到屋内再说罢!”至大厅,贤姝含泪问道:“我儿受苦了!昌儒可否安然?”楚声道:“昌儒无恙,未知屯兵何处。”贤姝将婴儿搂于怀中,轻轻抚弄。楚声道:“此儿诞于破窑中,我自己接生,险些母子皆亡。昌儒与我临别时曾嘱:若生女可唤名元梅,生男则为抗日,字崇平。今生男儿,故取名为抗日。”贤姝听了,又哭道:“我的好儿媳啊,谢家让你受苦了!”阿凤摆上早餐。王显哲与楚声饥饿难忍,于餐桌旁作虎咽状。谢家上下在旁看着,个个泪流满面。楚声羞涩笑道:“淞沪之战时,我孤身一人逃回昌儒身旁,已饿两日,昌儒见我饮食之状,亦流泪。”德声颤声道:“你为谢家受苦了!我这个做家公的,见你这般模样,亦肝肠寸断啊!”又对王显哲道:“若无英雄,我儿媳必遭大难。”言讫欲下拜。王显哲匆匆扶住,道:“要说救助,谢太太救我多些,若无太太,我死了好多次了!”楚声道:“九死一生,我是经历过了。自从淞沪战起,我屡屡从死神旁过;待至南京沦陷,亦处处面对死神,我能捡得性命回家,实在是天幸!”德声道:“昌吉啊,今天是大年三十,上天保佑我谢家平安,要好好上香,谢谢祖宗。”家乐连声应诺。
王显哲大惊,起身欲告辞。德声道:“王英雄何事匆匆,可于我家过年。”王显哲道:“我要赶回去过年。我要让我妻女、老母知我还平安的活着。我家乡有句俗话:‘三百六十天,除夕大过天’,我定要赶回去吃年夜饭!”德声道:“英雄家在何处?”楚声道:“这位兄弟是南雄大塘人士,数年前昌儒曾于兄弟家中饱饮美酒。在南京街头,东洋贼用刺刀顶住我,我料此时必死,幸为这兄弟相救。后来才知这兄弟与谢家有缘。若非天意,此时怎会有昌儒所识者救助?”德声感激涕零,道:“真乃天意!英雄勿急,我即刻派人送英雄返乡。”回头嘱昌吉奉上六百大洋。王显哲慌忙推辞,道:“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现银,我如何敢要?”德声作揖道:“英雄是我谢家的大恩人,分一半身家给你亦应该,何辞六百大洋!”又令昌吉与贱养开车送王显哲返乡。谢家上下俱送出门口。余楚声道:“兄弟以后若遇难处,可来乐昌找我谢家。”王显哲点头不迭,与众人告辞。
众人复回,问起战况。楚声哭道:“昌儒所带弟兄悉皆阵亡!”众人皆惊。德声瞠目结舌,良久未语。贤姝含泪道:“这场战争真是造孽呀!叔谋等人,皆是家中顶梁柱,如今战死,叫人一家老小如何度日?”德声道:“此事政府尚未通告,可能未有具体数据。”楚声道:“昌儒从韶关带去一百一十六位弟兄,淞沪阵亡百多人,余者皆于南京阵亡。”德声沉吟道:“我谢家此次得预备一半家产,以抚恤阵亡军士家属。”淑芬道:“这些遇难军士的抚恤,自有政府操办,何须老爷奶奶操心!”谢德声敲桌道:“这些人都是昌儒带出去的呀!现今家家噩耗,你何惜几个钱!”淑芬噤然无语。贤姝道:“今日除夕,家家欢欣,阵亡军士家属得知噩耗,如何受得了?”谢德声道:“过完年再说吧,让人家过一个安稳年,以后就每到除夕家家痛了!”楚声以为然。
至午间,楚声歇息。忽觉飘飘然至一处,孤身坐于引桥旁。路人问:“楚声何事伤楚?”楚声道:“苦等丈夫夫不归,故而凄伤。”路人道:“丈夫身在何处?”楚声道:“只知在东方,应是天涯处。”路人叹道:“世间恩义何所归,痴情多为情所伤!”楚声看着滚滚流水,觉得这话入理,便投身水中。忽地想起儿子尚幼,便于水中挣扎。楚声一挣动,便醒过来。只觉脸庞冰凉,已流泪两行。忽见贤姝坐于床前,悲伤泪流,道:“我的好儿媳连梦里都怕,我的儿呀!”搂着楚声,哭个不止。楚声道:“妈妈勿要伤怀,楚声虽历艰险,然一切归为过去。战争乃人类自造灾祸,千载以下,无可避免。现今华北与江东为战争所废,丧乱弥甚,倭人所至,无论男女老幼与牲畜等类,悉行诛灭,几无遗类。”贤姝叹道:“只怕乐昌亦难免于战祸。”楚声道:“妈妈勿要担心,乐昌山僻之处,应无寇至。”言讫起身,至大厅叙谈。
正言间,忽宝莲带着崇和来吃年夜饭,知楚声已回,便大喜过望,冲进大厅大叫:“楚声妹子,还认得宝莲么?”楚声依礼问好。宝莲问道:“昌儒可好?”楚声道:“昌儒安好。”宝莲道:“众弟兄可安好?”楚声无语,惟哽咽不止。宝莲急道:“可有人阵亡?”楚声哭道:“皆亡!”宝莲呆立无语,良久便道:“娘,你带好崇和,过年后我便到前线去,助昌儒杀东洋贼。”贤姝哭道:“你虽有几斤力气,可不是古时打仗,以力相搏,子弹不长眼啊!”宝莲粗声道:“你虽不是我婆婆了,然我仍叫了你几年的娘,崇和是你亲孙子,交与你照顾,我放心。此事已决,勿要再劝。”楚声道:“宝莲姐勿争强,倭贼残忍,古今少见。我军屡战不利,除武器不如人外,军士战技,与倭军相比,相去甚远。”宝莲不服,道:“我若至战场,亦是杀人不眨眼的。”
时家乐、贱养已回,听见宝莲放言,便笑道:“你知楚声杀死多少东洋贼?”宝莲笑道:“楚声乃一女流,又是孕妇,手无缚鸡之力,怕是连东洋贼亦未见着。”家乐指宝莲而笑道:“宝莲眼拙,楚声所杀东洋贼,足有半百之众!”谢家上下皆惊,瞠视楚声。楚声道:“大哥所言不假,楚声所毙倭贼,足过半百。淞沪战时,我闯入格斗场,以手枪连毙五名倭贼。其余各处,或枪杀,或以手雷轰击,不下五十名倭贼。”家乐道:“王显哲讲起弟媳,若敬天神。原来弟媳手段,可比肩古之穆桂英。”宝莲愧羞道:“我常自比古之穆桂英,现于楚声面前,岂不羞死!”楚声叹道:“倭人亦是为国征战,若单从损伤性命论,我罪至大,足可下十八层地狱!”
时街头鞭炮声迭起,德声亦嘱牛牯于门前燃放鞭炮。之后带全家敬奉祖宗灵位。德声祷告道:“愿上天平息战事,重归和平,使黎民安康。”贤姝祈祷道:“愿祖宗保佑昌儒平平安安,早日回家。”崇琎年已十六,略知世事,唯唯跪于灵位前;独崇和少不更事,嚷着要随父从军。
礼毕,阿凤请众人入席。德声环视众人,脱口叹道:“广东傍海,东洋人乘船即至,不日可沿粤汉铁路至此,我等亦置身火炉旁啊!”众人听了,心里皆惴惴不安,年夜饭甚是寡味。饭后,谢家人各怀心事,不欢而散。
年初一,阿秀带着儿子儿媳上门拜年。阿秀见谢家人郁郁寡欢,心中纳闷。淑芬附耳道:“楚声已回,听闻昌儒所带韶关籍军兵尽皆战死。若军士家属上门闹事,如何是好?”阿秀失惊道:“楚声几时归家?”淑芬道:“昨日清晨。”宗爱、宗如齐道:“我表哥如何?”淑芬责道:“亏你两个是行伍出身,遇事大惊少怪。你表哥当然无恙——天下人称天神将军绝非浪得虚名。只是众多苦主如何应付,昨日老爷说要变卖一半产业来安抚苦主,我嘴角稍动,便被老爷骂个狗血淋头。”阿秀听了,陪着叹气。
正说间,忽见楚声抱着婴儿出来。众人一起涌上,各致问候。宗爱叹羡道:“若能在表哥手下当兵,亦不枉此生。”阿秀急责道:“前些年差点丢命,伤疤好了便忘了痛!”宗爱媳妇道:“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干什么不好,非得去当兵!”楚声怒道:“国民若皆如你,早便亡国了!男儿立于乱世,当杀敌报国,虽死亦为人所敬仰;若浑浑噩噩度日,与虫蚁何异?”众皆不敢言语。
阿秀归家,路遇薛英明之妻名唤采莲者,不敢告知噩耗,只言楚声已回。采莲急至谢家,见着楚声,便道:“嫂子不认得我吧?我是薛英明的媳妇。”楚声一听,心中大震,泪水即盈满眼眶。采莲顿觉不妙,追问道:“英明怎么了?”楚声拥着采莲大哭。采莲哭道:“英明死了么?嫂子告诉我!”楚声哭道:“嫂子,我对不住你,英明是为救我而战死的!”楚声只觉采莲的身体在软软的下滑。楚声哭道:“嫂子要挺住!”众人闻讯,皆来抚慰。贤姝哭道:“采莲嫂子,大过年的,要保重身子。”采莲放声痛哭。众人扶着采莲至大厅。采莲哭道:“嫂子,英明是怎么死的?”楚声道:“当时南京城已陷落,东洋军到处杀人。英明、叔谋与维搜三人保护我逃难,英明与叔谋断后,英明见叔谋被炸塌之墙体压着,便去救应。英明于屋顶击毙几名东洋军,不想被东洋军击中,从屋顶跌下,又奋力与东洋人拼杀。后被执。英明不愿为东洋人所俘,奋然挣脱,撞墙身亡。”采莲听了,“哦”的一声昏倒在地。谢家人皆大哭。
谢家哭声引来邻舍相探,问明缘由,亦相陪泪流。忽陈桂之妻跑入,哭问道:“二嫂,阿桂还活着么?”谢德声流泪道:“这是陈桂的媳妇,名唤凤眉。”余楚声见凤眉有孕在身,上前拥着凤眉大哭,道:“嫂子,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的愧疚。阿桂之凶信是维搜告诉我的:昌儒与阿桂为倭狗围困,阿桂受伤不能动。昌儒便将阿桂驼于肩上,与敌拼杀。后阿桂气绝身亡,昌儒念在弟兄情重,驮着阿桂与敌格斗。不想倭狗还是将阿桂之尸体掠去。昌儒念念不忘阿桂之死,念念不忘带阿桂赴前线时,你曾对其一再交代:要带阿桂平安回乐昌。昌儒愧疚难当,常常夜不成寐。”凤眉嚎啕哭道:“是的,二哥带阿桂走时,我一再交代:阿桂一生一世最敬仰你,你一定要带他回来,我那三个孩儿不能没有父亲。二哥亦一再保证,说:‘我一定会带他回乡的。’如今我又要生孩子了,叫我怎么办哪!”楚声唯有悲哭,道歉不迭。唐人张籍诗云:“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犹存如昼烛”,正谓此也!
其时,曾国樑之妻已至,扒开众人,跻身进去,问道:“嫂子,曾国樑平安吧?”人群中有人道:“韶关籍军人,唯有昌儒活着。”曾国樑哭道:“嫂子,你说,这是真的么?阿樑是被东洋人砍掉头颅的么?”余楚声哭着点头。曾国樑之妻叹道:“我的梦向来是很准的。”言罢昏了过去。众人手忙脚乱的抬至床上。楚声哭至力竭,难以把持。淑芬等慌忙将其扶至床上。贤姝泪汪汪的看着谢德声,道:“老头,这局面如何收拾?”德声摇头叹息,不知所措。淑芬听言,暗忧烈属至谢家耍赖,便嘱崇琎速请宝莲。
时宝莲欲回韶关娘家拜年,听知谢家有事,即牵着崇和奔至谢家。其时张叔谋、钟锡瑜、黄福华、黄昌松等人之父母妻子俱至,皆于院中哭得天昏地暗。牛牯垂头丧气立于树旁,见宝莲至,如得救星,急道:“宝莲太太,把这些丧门星赶走吧!”宝莲喝道:“这些人是闹事的么?”牛牯道:“只是哭儿子丈夫而已,不过已够烦人了。”宝莲敲牛牯的脑壳道:“人家死了人,哭一会犯法么?你家死个人看看?你这猪脑壳,要么叫宝莲小姐,要么叫太太,总是教不会!”牛牯看着宝莲的背影,噘嘴道:“你以为你还是二少的老婆么!”木然看着哭丧的人群。
宝莲转身立于门口,虎视街头。忽见曾苏之妻与丘玉华之妻结伴而来,两人皆即将分娩,行走艰难。宝莲冷笑道:“看你等泼妇如何放泼!”两妇人见宝莲状若门神,不禁寒噤,道:“我二人是来打探消息的。”宝莲道:“不用打探,两位的丈夫为国捐躯了,你两位哭可以,但若无理取闹,我决不轻饶。”曾苏之妻尖叫道:“谢家杀人啦!”丘玉华之妻哭道:“我也不活了!”两人一起冲撞上前。宝莲亦觉两人可怜,不敢动手。牛牯见了,上前帮忙,抬手要打。宝莲抓住牛牯衣领,竟将牛牯提起。牛牯惊呼:“太太,我是牛牯啊!”宝莲骂道:“你这莽牛耍什么威风,有我在此亦敢动手。”牛牯落地后,抱头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