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下部)
第六十一章
楚声寄居锦陂,与山秀家同耕,入则阖门静守,出则行为恭俭。元梅入读锦陂小学;崇平在大塘中学就读,学名为谢抗日,同学竞相揶揄,崇平愤而以谢崇平为学名。崇和随楚声与阿岫在家耕种。楚声与崇和不谙农事,时常弄巧成拙,成为乡人笑谈。阿岫知情,不觉责怨。山秀不忿,道:“这天下换了皇帝,仆从登台成主子,凤凰落地变麻鸡,野狗乘势装虎豹。乡人笑笑也就罢,四川婆没心没肺,不懂得主仆尊卑,欲学共党造反么?”阿岫反诘道:“我太太命苦,逃难到锦陂,后半生就要在土中刨食了,不学会侍弄农业,待我死了后,你会养我太太么?”楚声闻言,不觉凄怆伤怀。
时共军涉海打破海南岛,薛岳与家昌逃往台湾。楚声惊闻败讯,只觉一家再难重圆,望东哀泣,饮食不进。阿岫哭道:“太太,你若死了,崇平、元梅依靠何人?”崇和涕泣而起,道:“无论天涯海角,我誓要寻见父亲!”楚声哭道:“男儿不历艰险,总是难以成器。崇和此去,万望当心,凡是随机应变,不可逞强。”崇和辞别家人,挥泪而去。
时共党组建民兵,搜捕国民党残余。大小路径皆放流哨:白日有儿童团当道盘查,夜间有民兵设伏监视。崇和到乡政府开了路条,只言回乐昌办事,数日便回。车至韶关时,崇和乘人不备,藏身煤堆中。至夜晚,崇和偷攀火车,翌晨抵达广州。崇和扮作流浪汉,徒步往香港去。行至东莞时,为民兵所拘。民兵盘问崇和底细。崇和言家室残破,无以安身,饥寒交加,故流浪异乡。民兵断定崇和是富家子弟,遁逃在外,以避**,遂拘崇和于看守所,每日只令其干农活,不与饱食。数日之后,崇和趁看守懈怠无备,遂钻入排水沟,爬行数里得脱。
时值春季,雨水绵绵,阴云蔽日,连月不开。崇和冒雨行走,抵达宝安时,高烧不退,昏倒在农家檐下。农夫见情,遂灌姜汤以救。崇和醒来,气虚力竭,只道将死,不觉流泪。农夫道:“小哥从何而来?”崇和道:“家遭战祸,逃难至此。”农妇惊道:“想必是地主少爷!”农夫道:“何以见得?”其妻道:“自去岁以来,自北而南,难民潮涌,多是富人。”崇和急道:“我实为贫苦出身。”农夫于是不再探问,悉心照料崇和。过几日,崇和自觉康复,遂向村民探询往香港走法。村民警觉,暗报民兵营。
时近天黑,崇和内急,往村后厕所,忽见数名民兵持枪进村。崇和急藏身柴房。民兵撞入农家,翻弄一遍,一无所得,遂于房前逼问农夫。农夫兢惧,指天画地,起誓道:“我见他昏倒门前,便救了他,谁知道他是坏分子?若是寻见那短命仔,我剐了他!”民兵头大叫:“凡窝藏叛国者,与其同罪!”村民闻言,莫不震憟。崇和偷出柴房,趁着天暗,惶遽奔逃。
次日,崇和潜至罗芳村,远眺河岸,正没柰何,忽数百难民一涌而至,欲涉深圳河而南,阵势混乱。崇和趁乱而前。边防军警鸣枪示警,放狼狗撕咬难民。众皆哭号,凄怆无助。崇和纵身入水,欲潜水过河。谁知水浅,数只狼狗腾入河中,撕咬崇和。崇和大叫,急返河岸。众人见崇和衣衫破碎,血迹淋漓,皆惶惧犹豫,不敢靠近河堤。军警举枪作势,疾言厉色,恫吓难民。难民震惧,尽悉星散。于是两名军警,各拽一臂,若提猎物,将崇和拖上车。
军警拷问崇和身份,何故逃港叛国。崇和咬定自小流浪,不知何处是故乡,逃港只因随人流而已,别无他谋。军警审视崇和貌样,见其面黑且丑,不似富贵人样,遂将崇和押至花县劳动改造。崇和在农场劳改,寡言少语,出无结交,入则独处。因其勤于劳作,不结帮派,为场长所识,遂令崇和至食堂,为采购员跟班。崇和在饭堂做事,方得饱食,渐复元气,如此一晃就两月有余。
一日,崇和随采购员外出购粮。忽大雨如倾,崇和随采购员至一商场躲雨。躲雨者甚众,接踵而立,臂肩相挨,人声嘈杂。崇和挤至檐下,忽见身旁站一少女,发梢间犹挂点点水珠;挽着一老太婆,仰望天雨,焦急模样。崇和忽觉老太婆甚是眼熟,遂凑过去细看。那少女见一劳改犯神态甚异,遂警觉道:“看什么!”崇和疑惑道:“你是王家婆婆?”那老太婆指而惊疑道:“你是谁?”崇和哭道:“我是崇和,你真是婆婆!”采购员怒拽崇和,道:“什么事?”崇和突跪在地,道:“婆婆救我!”老太婆认出崇和,遂抱住崇和哭道:“我的乖孙,你为何在此?”崇和哭道:“我现在劳改农场,婆婆救我!”老太婆诘问采购员道:“你们放了我孙儿,我孙儿犯了什么法,何故拘我孙儿去劳改?”时观者如堵,皆问因由。采购员道:“你去劳改场问领导就知道。”言罢拉着崇和离去。崇和回头哭喊:“我在劳改场,请婆婆救我!”老太婆在后看了,捶胸跺脚大哭。
采购员回到劳改场,不敢隐瞒,将实情上报。场长恼怒,欲要处罚崇和,忽报当地驻军王副军长到。场长急地相迎。王副军长道:“本人王秋有,因一私事前来打搅场长。”场长低眉哈腰,道:“早闻王军长大名,未曾拜访,愧疚之极。今首长亲临,必有紧要事。”王秋有指身边老妇而道:“今日我母亲在商场偶遇一人,身着贵场劳改犯服装,那人是我失散多年的侄儿。我到此乃是想看望我侄儿,未知我侄儿犯了什么法?”场长甚是窘迫,急令随从去请崇和。
崇和随人前来。老太婆急步上前,抱着崇和哭道:“我的乖孙儿,你受苦了!”又牵着崇和道:“这是你秋有叔。”崇和跪地哭道:“叔叔救我!”王秋有抱住崇和,垂泪道:“崇和放心,你母亲走了,你就是我的儿子。”场长在旁嗫嚅道:“贵侄因逃港被执,并无大过。”王秋有道:“年轻人做事,难免有不周之处,望场长呈报上级,放崇和出去,我一定严加管教。”场长唯唯诺诺,遂向上级请示。一日工夫,场长得上级明示,替崇和办理解押手续。崇和流离数月,历经劫难,方苦尽甘来,随王秋有出了劳改场。
王秋有带崇和归家。时王秋有之妻女在门前立候。王秋有道:“这是你婶子,姓叶名沪玲;这是你妹子,名唤爱华,刚满十一岁。”崇和局促,鞠躬问好。沪玲道:“我本上海人,年日军侵略上海时,我刚上中学,令尊一战成名,其名赛过好莱坞明星。后往延安,在抗日军政大学与秋有相识,与其谈论当世英雄,我言当世英雄,非谢昌儒莫属,只惜为蒋介石所用。秋有言与谢昌儒乃生死旧交,我遂对其顿生好感,从而与其结婚,不想今日遇见谢昌儒之子。”王秋有闻言大笑,道:“你婶子所言非虚。”叶沪玲道:“你叔常言:‘无谢家便无王家,无宝莲便无老母,无谢昌儒便无王秋有。’可见王谢两家之厚,崇和往后便住王家,食则同饱,饿则同饥。”崇和感激涕零,连声致谢。王家婆婆泣道:“乖孙,且听你婶子的,往后我们便是一家。”崇和此时已无路可行,遂暂安顿于王家。
次日,王秋有与崇和独谈。王秋有道:“现天下大定,敌我不共天。令尊与我虽为生死之交,然敌我有别,若外人知你为谢昌儒之子,恐行走艰难,我与你婶子计议,你不若改名换姓,再送你从军,日后再谋前程。”崇和闻言,低首不语。王秋有道:“现形势甚迫,如此行事,实不得已而为之,他日世道开明,贤侄便可复归原姓。”崇和低首道:“一切听从叔叔安排。”王秋有道:“你暂且与楚声妈妈断绝联系,楚声之兄为省府高官,应能庇护楚声安然。若军中知你为谢昌儒之子,他日恐难立脚。”崇和道:“为今之计,只有如此。”王秋有闻言大喜,遂荐崇和从军。从此谢崇和便更名为王崇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