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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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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楚声与阿岫从张家回来,忽在街角见王显哲与两个伤兵交谈,遂上前探问。王显哲道:“嫂子,这两个是广东兵,家在清远,因前线吃败,流落至此。”楚声见伤兵衣衫破旧,不觉心生悯意,询道:“你二人从何而来?”一人悲声道:“就我而言,人间地狱,已无分别。在下名叫邓德贵,原属傅作义部,去岁八月间,因共匪张宗逊攻掠大同,守将楚溪春不敌求救。傅作义攻打集宁,以解大同之围,大获全胜,此役我得重伤,三日不醒。后我军攻袭张北,欲取张家口,大战狼窝沟时,又不慎负伤,我军占领张家口后,遂在医院养了一个月。因我一脚已瘸,得以复员归乡。岂知抵达滑县时,适遇大战,共军民兵因见我穿军服,又将我捕获,搜光身上盘缠,还险些被人刺死。后因共党人众粮少,百姓皆大饿,故放我离去。现形同乞丐,无脸归乡,便辗转至南京觅食。”另一个道:“我名叫方东平,原属赵锡田部,在秦砦遭共匪刘邓军围攻,全师覆灭,师长赵锡田亦为共匪所获,我等小卒更是难以幸免。我获释后又归王仲廉部,守备汤阴城,谁知刘邓共匪又将城池打破,小卒又成战俘。我想,共军两次获我而不杀,如果再去当兵,又被共军捕获,太对不住共军了。”

阿岫责道:“曾听我家太太言:古人有个孟获,七擒七纵才心服,你为何不如古人?”楚声笑责道:“阿岫休要取笑人家,百万军兵厮杀疆场,皆是生死一线间,能安然脱险,已属不易。”又对二人道:“家中父母妻儿,倚门相望,你二人既逃得性命,当速归家。”方东平无奈道:“我等败散军人,流离异地,有家难回,若是回家,只怕又被保甲长征兵。”楚声听罢,施与些财钱,嗟叹而去。

此后一连数日,王显哲皆早出晚归,形迹不定。楚声生疑,诘问其因。王显哲呐呐道:“大哥疏于公务,我在家闲得慌,现物价飞涨,家中人口又多,日显拮据,故我与邓德贵、方东平一道,在外做些小工,补贴家用。”楚声痛心道:“家中经济虽窘,伯陵兄常与资助,家中应能维持,无需阿哲在外操劳。”王显哲道:“我哥太正直,在湖南没有挣到钱。人家薛岳在湖南又打仗,又做生意,官也当大了,钱也挣够了。”楚声正色道:“此种话语,万不可在你哥面前言一个字!”家昌知阿哲在外谋事,却不责怪,反而嘉誉,称阿哲为“有用之人”,又嘱阿哲将工钱寄给妻女。

谢家昌深知家中窘境,总受伯陵资助,非长远之策,遂请家乐汇钱至南京,以解眼前之困。家乐只汇数千元,并在信中哭穷,言原本家计丰足,只因战争不休,家道没落日甚;又言:薛伯陵兄弟几人在外做官,官越做越大,钱越挣越多,将西石岩寺所近之地尽数买下,家道越显旺盛。家昌将信递与楚声,叹道:“人各有志,岂能人人都升官发财!”阿岫在旁责道:“你就是阿实第二。”家昌不解道:“何谓阿实第二?”阿岫道:“死心眼咯!”家昌瞋视阿岫,作声不得。楚声偷看家昌神情,不觉掩口偷笑。

余楚声暗地到《大公报》谋职。王芸生大喜,即设宴贺楚声复归。楚声归家,只言王芸生诚心相邀其重回《大公报》。从此阿岫料理家事,凡外出购物,见一些达官贵妇张扬街市,日耗千金,不禁眼红,回家难免牢骚:“那些官儿子,官比老爷小得多,钱比老爷挣得多。老爷,你这个官有什么鬼用?”谢家昌面对诘问,哭笑不得,敷衍道:“此等官儿子会做生意。”阿岫道:“老爷你骗不了阿岫,那些官儿子是靠人孝敬。我等家门前冷落,只因你在外放屁不响!”家昌听罢,起身出家。崇和道:“岫姨,我妈生前最怕是你,而今我爸最怕是你。”楚声喊道:“天色已晚,出门为何?”家昌道:“打劫。”全家听罢皆大笑。

忽一日,人报王显哲为警察局所拘。楚声大惊,遂至警察局探询。警员道:“今日数百伤兵骚乱,冲击国防部,图谋不轨,故我部奉命将此等人拘禁。”楚声随警员至拘留所,见百十残兵蹲在地上。王显哲亦在其中,见楚声亲临,不觉嚎啕大哭,道:“嫂子救我,阿哲是冤枉的。”警员带阿哲近前。楚声惊问道:“何故至此?”王显哲哭道:“今晨我带阿贵、阿平上班,路过国防部,忽见众伤兵在国防部门口请愿,请求国防部善待伤残军人。阿贵、阿平不知深浅,亦去声援。岂知警察凶戾横暴,武力驱赶众伤兵。阿贵腿瘸,逃之不及,被警察击杀;阿平逃脱,不知所踪。我本是看热闹的,亦被警察抓起,望嫂子救我!”楚声转头道:“王显哲乃谢家昌之勤务兵,枉抓至此,请兄弟宽恕。”警员道:“我等小卒不敢做主,需请示长官方可。”

忽谢家昌驱车前来,拔枪撞进警察局,大叫:“何人妄为,抓谢家昌之勤务兵?”众警员惊怖而避。一警官见是家昌,赔礼不迭,又呵斥部属速放王显哲。忽被拘伤兵中有一人哭道:“小卒曾在湖南随将军诛杀倭寇,望将军念及小卒舍身救国,垂怜相救。”谢家昌回首,厉声道:“曾抗击倭寇者起立!”十数人闻声而起,含泪注视家昌。谢家昌道:“诸位弟兄随我而去!”警官挥手示意。于是十数伤兵随家昌出了警局。众警员声不敢出,立于墙边,看着众人离去。楚声叹道:“政府滥行,邪恶并兴,使军心益寒,民心益危。国家危败,不在外力,溃于根基。”家昌听罢,冷然无语。

时天愈寒冻,蒋中正密召谢家昌。蒋中正道:“一年以来,昌儒避我若避鬼神,必有难言之隐。”谢家昌道:“校长对于学生,宠待有殊,遭人嫉妒,故不敢近身相奉。”蒋中正笑道:“昌儒勇气凌云,亦有所忌。”家昌沉默相对。蒋中正道:“昨夜阅地图所示,共匪扩张之色别,令人惊怖,若对匪作战专重对付其军队主力,而不注重占领面积之原则,亦将陷于不可挽救之地步。”家昌道:“共匪以迅风扫秋叶之势,纵横江北而无阻。今我军靡靡,败相已露,不若收集江北之军,凭恃山川之险,可保半壁江山。济大事者必以人为本,江南若固,再除弊端,宽惠百姓,改革土地,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励精图治十年,再起大军,扑讨凶逆,靖匡天下。”蒋中正仰头叹道:“老实说,古今中外,任何革命党都没有我们今天这样颓唐和腐败,也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的没有精神,没有纪律,更没有是非标准。这样的党,早就该被消灭、被淘汰了。”谢家昌悲戚道:“校长乃全党之精神支柱,支柱若倾,党国必亡。”蒋中正叹道:“今日请昌儒来,非为紧急之事,乃是郁结于心,难觅倾诉之人。”谢家昌闻言,悲道:“今日军政危急,并非不可救治。昔时女真南侵,陷汴京俘二帝,而后横扫宋境,人皆以为赵氏必亡,后赵构于杭州继位,以长江为天堑,大军沿江而守。女真往南而叹,从此隔江对峙。今日之势胜于昔时,以学生愚见,不若撤守江北之军,布大军于长江一线,与共军隔江对峙。而后内修政理,励精图治,外交英美等邦,以为外援。他日天下有变,我军可分三路,跨江北伐共军,定然所向无敌。”蒋中正道:“不战而弃广袤区域,国际将弃我小我,更无援助之愿,又岂能立足江南。”谢家昌道:“今我军所守者,惟孤立之城,若共军割断粮道,我军尽皆饿死。我若撤守城市,聚军布防于天堑,则共军攻不能拔,惟望长江而叹。”蒋中正道:“然则如何?”谢家昌道:“共党蒙骗百姓,惟一时之利耳。古语云:‘外宁必有内忧’。若共军攻长江受挫,南北成对峙之势,共党必生内乱,无暇顾及百姓,百姓生怨,共党岂能久治?”蒋中正道:“何以见得?”谢家昌道:“苏俄所行之路,共党必重蹈之!若战事息,共党必仿苏俄,清除异己,榨尽富人。而后尽收天下之地,圈起天下百姓,榨干民众血汗,名之曰:‘集体农庄’或‘共产主义’。如此则北地怨隙,为我南面用兵之机。”蒋中正道:“容我细思。”遂无后语。

国共争战不息,民皆苦于战乱,不得安生,以致街陌荒芜,饥穷困弊。政府所统之域,物品乏绝,物价飞涨,民力凋敝,人心涣散;奸官浊乱,奢淫放肆,盘剥百姓,天下寒心。共党所占之域,丈分田亩,抄掠富人财物,农人皆欢悦。共党又许以新立国家后,人民当家作主,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处处是公平,及至共产主义,则太平盛世,各取所需。——谎言蔽日,天花乱坠。于是共党拢得民心,气象一新;兵源充足,军势大盛。林彪纵横东北,抚纳叛卒,强盛莫敌,屡折杜聿明之锋芒:在新开岭覆灭国军一师之众;又于临江重挫国军十万余众。其后又连攻连捷,占得大片土地。国军兵败丧威,一退再退,被共军困在数个城市内,惶惶不可终日。粟裕部鹰扬山东,攻伐无阻,军力日壮;兼粟裕用兵,机鉴先识,神出鬼没,国军将佐皆畏恶之。其余各处,国军败多胜少,损兵折将,士卒多叛,政府穷于应付,军势萎靡。

忽闻粟裕集大军攻略济南。谢家昌大惊道:“济南乃孤城,四面临敌,佐民若不弃城远走,必自致残困。”楚声道:“若如此,佐民甚危。”谢家昌道:“若是往年,我定然求救于中央,而今国势衰微,蒋总统计尽才穷,岂能助佐民脱险。”不数日,败报传来:援军惧共军伏击,徘徊不前,坐视济南城破。又过数日,楚声从报社回,怒道:“据可靠信息:穆先璋老贼,贪生怕死,参与劝降吴化文,国军两万余众叛逆,济南孤穷势危,援军瞥然不见,王佐民岂能不败!”谢家昌仰天大笑,道:“佐民兄,你英雄半生,今遭三姓家奴暗算,你错用小人呀!”楚声急道:“现佐民在共军战俘营中,我欲前往打探其情,未知可否?”谢家昌道:“你虽是民报记者,却是谢家昌夫人,只怕凶多吉少,不可贸然前往。”又仰天叹息道:“一代名将,纵横天下,横扫倭奴,慷而慨之。今遭奇辱,英雄气短。英雄当临难不顾,壮怀激烈,今日更念灵甫之忠壮勇烈!”

楚声叹道:“现长江以北,共军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所制之域益广,所掳百姓益众。海内惶惶,东北士绅,或裹财逃入关内,或亡命海外。自济南城陷,市民纷纷传言,共军不日将跨江南攻,街头巷尾,南腔北调,俱是难民,凄凄惶惶,不知所归。”谢家昌道:“蒋校长若听我言,不至今日之窘迫。”楚声愤懑道:“听你言时,不是蒋校长!”谢家昌忧心道:“共军势力日增,必与政府殊死争天下。国势将变,大战将临。依我之见,政府当与共军和谈,可缓共军凌厉攻势。”楚声道:“你曾言:国共不可同天,和谈必无结果,共军得势,欲改天日,岂会与政府和解息战。”谢家昌无语与对,唯长叹而已。

正言间,忽蒋中正召驻南京之将领议事。众将聚于会议厅,皆垂头丧气,哀叹连连,忽蒋中正拥风而入,喝道:“济南又没了!”众皆惶恐起立。蒋中正忿然道:“我们在军事力量上,本来大过共匪数十倍,制空权、制海权,亦完全掌握在政府手中,论形势,较过去在江西围剿时,还要有利。但由于在抗战胜利接收时,许多高级军官大发接收财,奢侈荒淫,沉溺于酒色之中,弄的将骄兵逸,纪律败坏,军无斗志。可以说,我们的失败,就是败于胜利之后的大接收。现在,共匪势力日益强大,匪势日益猖獗,大家如果再不觉悟,再不努力,到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能不能再在这里开会都成问题。万一共产党控制了中国,则吾辈将死无葬身之地!”众将听罢,尽皆低首,大汗淋漓。谢家昌挺身环视,悲怒交加,恨不能亲刃卖阵庸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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