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楚声与宝莲回到乐昌。一家重聚,百感交集。楚声访遍烈属之家,探看各家境况,凡贫贱困苦者,俱捐资以助。众烈属感楚声厚德,皆悉伤心感怀。宝莲携崇和拜望王秋有之母,捐予厚资,使其衣食无忧。忽闻长沙失陷,国军七零八落,屡战屡败。德声闻之大骂,诟国军空耗百姓粮米。崇和年已十六,最怕是读书,嚷着要去湖南,助父诛杀倭寇。崇平与元梅不知深浅,亦要随兄去湖南。德声斥崇平道:“七岁了还尿床,把这毛病改了再去。”丘保华攀扯德声衣襟,道:“阿爷,我不尿床。”谢德声道:“鼻孔常出蜂儿,更不许去!”丘保华听言,即将涕水缩进。全家人皆大笑。
坏消息不断传来:国军接连丧师失地,军力大损;衡阳苦守四十余日,终为倭寇攻陷。广州倭寇北攻清远、英德,韶关危在旦夕。难民取道坪石南下广东,南边难民又往北逃命,乐昌街头难民日增。忽传倭寇荡覆湖南,攻入广西之境。十一月,倭寇攻拔桂林,柳州。国军败逃,失却辎重粮弹无数。倭军猛壮,随后追杀,一直追到贵州独山方罢。
一日,凤眉登门道:“东洋鬼近在咫尺,我等皆是军人家属,何不早逃?”淑芬绝望道:“南北皆是东洋鬼,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若在此待死。”楚声道:“诸位勿慌,倭人虽犀利,然其人少,只可占据州县,我等躲至深山,自然无恙。”又嘱谢家乐督促商铺员工搬运财产至九峰、五山等地;宝莲母子寻遍抗日烈属,助此等人预作准备。
余楚声会见县长詹宝光,道:“倭人即至,我等可空室清野以待:百姓之财可得保全,倭人亦难获得军资。”詹宝光道:“乐昌乃山僻之地,若倭寇不至,岂不劳心费力,扰乱民心。”楚声道:“乐昌乃粤湘之要隘,粤汉线就此通过,倭人必派兵来夺。”詹宝光红脸大叫:“若倭寇来时,我詹宝光守土有责,必与百姓共存亡,不辱我黄埔之风。”楚声亦怒,道:“自抗战始,我便亲历其中,我方惨痛经历:在不保民,错而不改,重复遭难。”詹宝光不语,挥手送客。
楚声归家,询于家乐:“我等欲要枪支防身,何处可得?”淑芬颤栗道:“要那凶器何用?”家乐骂道:“若东洋人来时,你便以此保全贞节。”阿岫在旁骂道:“你这假男儿心太黑!”众皆瞠目阿岫。阿岫低头道:“宝莲经常如此骂他,你等为何闻而不听?”家乐骂道:“宝莲天下第一丑,你为何不像她?”又对德声道:“购枪可要花重金。”德声道:“家中一切,听从楚声。”夜间,家乐从驻军处购得手枪数支,手雷几枚。宝莲大喜,道:“我原想倭贼来时,可徒手夺枪。今日有枪,何惧倭贼!”家乐欲送一支与淑芬。淑芬哭道:“若东洋鬼来时,我投武江河行不?”德声凛然道:“手枪配置,楚声一支,宝莲一支,家乐一支,贱养一支,我一支。”牛牯道:“老爷分心,为何贱养有枪,牛牯却无?”德声道:“贱养好歹从军数年,你这蛮牛会使枪么?”崇和欲争。德声瞪眼制止。
翌晨,采莲至谢家,哭道:“我欲带家眷至谢家,与嫂子同生共死。”楚声道:“弟妹可归九峰老家,九峰大山障天,倭人必不至。”正言间,各处烈属皆至,哭声不绝,欲与楚声同去同归。楚声哭求道:“倭寇只在近前,诸位姐妹带好老人孩子,分路奔九峰、五山、梅花等地,现同盟国攻势甚急。倭寇此来,乃临死挣扎。不出数月,倭寇将灭亡,到时诸位可归乐昌。”彩霞道:“嫂子只顾我等,你又往何处躲避?”楚声道:“妹子勿挂心,我有宝莲在此,定当无恙。”忽牛牯满头大汗,惊恐道:“东洋鬼打破韶关,正奔乐昌而来。”楚声急遣众人离去。众人惊慌失措,归家收拾行囊。
德声坐于中堂,道:“楚声、宝莲带崇和、崇平及元梅往九峰,阿岫及贱养夫妇随身侍候;家乐夫妇带崇琎夫妇避于梅花,贤孙媳有孕在身,万望当心,牛牯、阿毛带家眷随行,照看好隐藏之商品及工厂器械。”阿秀哭道:“哥啊,妹子一家老小往何处,不管妹子了?”德声道:“阿秀随宗爱、宗如至五山投靠亲家,五山重山叠嶂,鸟飞不入,应是个好去处。”众人齐问:“你呢?”德声一边品茶,安然道:“我儿杀倭贼无数,我却未见倭贼长相如何,岂不为我儿耻笑!我就留在家中,会会这帮倭奴!”家乐惊叫道:“父亲疯了!”德声鄙笑道:“你才疯了。”众皆愕然不动。
忽街头纷纷扰扰,不断有人惊呼。淑芬、阿凤等跪地哭求。楚声厉声道:“你等且依计行事,若再拖延,必难走脱。”阿秀与家乐各领家眷,分路逃命而去。楚声唤过崇和,道:“年关在即,过年你便十七,当挑家中重任。你速随阿岫、贱养往九峰,沿路照顾好小弟及小妹。阿姨与你妈陪侍你阿爷,我等在此见机行事,你等但可放心离去。”崇和等洒泪而去。德声怒道:“你等不去,我即自刭!”楚声悲惶,携镜盒在身,含泪而去。
少顷,倭军已达乐昌城。乐昌守军素无防备,闻倭军卒至,惊怖惶乱,未发一弹,早逃得无影无踪;詹宝光尽带财资,弃民逃奔五山。倭军进占县政府,又分兵搜剿掠略:汇兴号、光复行、粤北行俱为倭军掳掠一空;战时省府机关、大专院校亦为倭军翻遍。随军汉奸道:“天神将军乃乐昌人士,杀皇军甚众,何不灭其家属,以复皇军之仇?”众倭军皆欢呼。为首将佐乃令左右备下厚礼,登门拜访谢府。汉奸惊疑不已,只得相随。入得谢家,见一绅士端坐正堂。倭将鞠躬,道:“我等大日本将士初临贵地,闻谢老先生为人清俭,德高望厚,故特来拜见。”德声笑道:“原来倭奴长相这般猥琐。”汉奸大怒,道:“你儿现驻何处?可有通讯?”德声道:“我儿在外,扫除寇难,以靖国家。不似你等汉奸,引狼入室,残害乡邻。”汉奸瞪眼欲骂,为倭将喝退。
倭将佐道:“我等拜见谢老先生,只因令郎乃英雄,故我等尊重其父。更无别求,请谢老勿疑。现我等于县府备下薄酒,请谢老光临。”德声应声而起。时宝莲复回,方至东头街,见众倭拥着德声在前。宝莲举枪便射。场面大乱,德声从衣底掏出手枪,射杀一倭军。旁近之倭军将利刃捅入德声之腹。德声大叫:“昌儒,我的儿呀。”遂死于街边。宝莲冲突上前,与倭军搏击。倭军不敌,逃至街角。宝莲驼起德声,翻身便走。倭军掷出手雷,将宝莲一臂炸断。众倭出击,射杀宝莲于街口。汉奸欲带人焚烧谢府。倭将不许,乃令人闭门封库,诸人不得近前。——后蒋中正致电家昌,表达哀悼之意,盛赞其父“民国绅士、民族良心。”
时家乐一行逃到半路。崇琎深责父亲无情,欲要回城陪侍阿爷。家乐无奈,只好派牛牯、阿毛复回。两人将至城区,忽听人言德声与宝莲为东洋鬼所戮,弃尸街头。两人大惊,匆匆至东头街。牛牯见两具尸骸已僵,宝莲犹不闭目,遂大哭收尸。原来倭军在街角留有暗哨,见两人驮尸离去,遂跟踪而至。阿毛察知其情,急与牛牯躲进棺材铺。两人将尸骸放入棺材。牛牯至夹壁藏身;阿毛躺进棺材,气不敢出。倭人寻至,掀开棺盖,举枪便捅。阿毛凄厉大叫而亡,血从棺木中渗出。
待倭人远去,牛牯从夹壁中出,见此惨景,战战栗栗,一路狂奔至河南。时楚声暂避黄福华家,久候宝莲不至。牛牯惊栗万状,禀知噩耗。楚声闻之,望北大哭。黄福华之父道:“贤侄媳勿虑,老头今晚便派人将谢老爷之尊骸运出城。”崇和跪地哀求道:“烦请大爷将我妈一同带出城。”黄福华之弟道:“何须交代。”即招宗族青年数人,偷进城去,连夜将三具尸骸偷出。
楚声等见着尸骸,恸哭不已。黄福华之父垂泪劝道:“贤侄媳切勿过于伤恸,请速决大事:速将谢老爷入土为安,而后带着贵公子至山中避难。若是延迟,东洋人知你等乃昌儒家属,岂会罢休。”众皆相劝。余楚声将德声、宝莲及阿毛葬于谢家祖坟旁。宝莲之墓碑铭文是:“谢家母穆氏之墓;子:谢崇和、谢崇平,女:韩元梅。”黄福华之父疑异道:“既宝莲与昌儒离异,便不是谢家人,葬于谢家祖坟,已是不妥,何故又将宝莲作谢家人对待?若如此,贤侄媳将处何地位?”楚声悲然道:“昔日昌儒曾言:若宝莲为倭寇所杀,便可葬于谢家祖坟。且若无宝莲相护,我已死去多时,今日何必计较名分。”众人闻言皆嗟叹。崇和跪地哭道:“阿姨对我母亲,恩情至重,若不嫌弃崇和愚钝,今后便是我妈妈。”楚声扶起崇和,哭道:“你与崇平,一父所生,今日你母归天,往后你便是我亲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