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郑霍山没有食言,这年秋天,果然给舒晓霁物色了一个对象。对方是郑霍山的一名病人,据说肾功能不好。舒雨霏一听说这个人肾功能不好,当即就找到郑霍山把他骂了一顿。说郑霍山你这个反动派安的什么心?把一个肾病患者介绍给我们家老四,你想让我们家老四守活寡啊!
郑霍山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姐你又不是院长,怎么跟你们家老汪一样犯官僚主义?那家伙患肾病那是不错,可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老郑妙手回春,治疗男女功能手到擒来,女人我都能让她长出胡子,还治不好一个肾病?
舒雨霏说,你不要贫嘴,说说这个人的条件。
郑霍山说,姓名,夏易功;性别,男;年龄,四十二,括号,周岁;民族,汉;职业,人民教师;家庭出身,中农;政治面貌,中*员,括号,正在申请加入;收入,工资四十二元;婚否,已婚,括号,离异。完毕。大姐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舒雨霏说,搞了半天,原来是个二婚头。
郑霍山说,舒老四倒是黄花闺女,括号,非处女。
舒雨霏大怒说,他妈的郑霍山,你简直就是流氓,你怎么知道我们家老四不是处女?
郑霍山说,你们家老四下面做过息肉切除手术,当然不是处女。
舒雨霏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下流,专门记住这些事情。
郑霍山说,我是医生,我的所有语言都是专业术语,不存在下流不下流的问题。
舒雨霏说,人品怎么样?
郑霍山说,婚姻这东西,要看缘分,什么病吃什么药。人参是好东西吧,林黛玉吃了,一命呜呼。所以说,人品好坏,与婚姻无关,关键是要对症。
舒雨霏说,你乱七八糟地说什么,难道这个人人品有毛病?
郑霍山说,我说过他有毛病了吗?第一,不偷;第二,不抢;第三,没有强奸妇女;第四,没有欺行霸市。行了吧?
后来舒雨霏拖着舒云舒悄悄地到中医科病房里侦察了一下,发现那个名叫夏易功的病人还算顺眼,五官端正,文质彬彬。脸色也不像想象的那样苍白,像个健康人。舒雨霏说,这个人不像肾病患者啊。
郑霍山说,当然不像,经过我老郑的调理,他现在每周至少可以房事一至三次。
舒云舒叫道,郑霍山,讨厌!
舒雨霏说,他病好了,你为什么还要让他住院?
郑霍山说,为了完成任务啊。我给他留了一点后遗症,让他慢慢地耗在这里。要是他和舒老四好上了,我立马让他出院。要是他看不上舒老四,我还把他的肾亏还给他。
舒雨霏叫道,郑霍山你缺德不缺德啊,有你这么看病的吗?我们家亦适要是知道了,不拿掉你的处方权才怪!
舒云舒说,大姐,他那张纰漏嘴说话你也信?
郑霍山说,还是局长夫人明白,我哪敢拿我的饭碗开玩笑啊!
舒雨霏说,那他的病到底好没好?
郑霍山说,要让他彻底好,至少还得调养三个星期。你们说,我是接着下手还是让他滚蛋?
舒云舒说,你看着办。
舒家两姐妹目测之后下来商议,综合情况看,这个夏老师条件还是不错的,年龄稍微大了一点儿。但是对比舒老四,还算合适。
达成共识,姐妹俩就往寿春去了一趟,乘坐的是医院的吉普车。在用公车的问题上,汪亦适不像肖卓然那样呆板。汪亦适的规矩是,救护车任何人不许动,吉普车可以松动。只要交汽油钱,医院主要领导私事用车,由程先觉批准。
上午到了寿春,还没到下班时间。到广播站办公室一问,一个记者模样的小伙子说,舒司令今天没有上班,可能在指挥部指挥作战呢。
姐妹俩吓了一跳,才几个月没见,小妹怎么就当上司令了?
问那小伙子,指挥部在哪里,小伙子咧嘴笑笑说,就在舒司令的宿舍。
姐妹俩心里直犯嘀咕,一路小跑到了办公楼后面的平房,老远看见舒晓霁的单人宿舍果然开着门,走到门口一看,又吓了一跳。舒晓霁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儿,足有三寸长。太师椅显然是造反派抄家抄来的,上面雕花很精致。
舒晓霁吐着烟圈儿正在看一份文字稿,猛抬头看见两个姐姐从天而降,一骨碌跳起来说,哈哈,喜鹊叫,贵客到,局长院长夫人来查哨。说着,就扑了过来。
舒云舒站着没动,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说,老四,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舒晓霁松开三姐的胳膊说,我搞成哪样了?
舒云舒说,你抽烟也罢了,干吗要把烟接这么长,两根一起抽!你是瘾君子啊?
舒晓霁说,反对铺张浪费,厉行节约,我这样可以省下一个烟屁股。来,先坐下说。我给你们沏茶,总算有好茶了,六安瓜片。
舒晓霁大刀阔斧地涮杯子,然后点燃煤油炉烧开水,一边忙乎一边说,为啥不打个电话来?
舒雨霏打量着舒晓霁的打扮,一头卷毛不见了,也剪了个二刀毛,身上穿着黄军装,胳膊上箍了个红袖标,上面是某某战斗兵团字样。舒雨霏说,老四,听说你当司令了?
舒晓霁嘻嘻一笑说,副的。
舒云舒没好气地说,什么正的副的,土匪司令啊?
舒晓霁扑哧一口把煤油炉吹灭了说,污蔑革命运动,不给你们喝茶了。
舒云舒说,什么革命运动?那都是十几岁的毛头娃子们干的,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跟着起什么哄!真是丢人现眼。
舒晓霁嬉皮笑脸地说,这回我总算可以下决心跟你们划清界限了。老爸说我是败类,老娘说我是孽种,你们说我是土匪,肖卓然说我破罐子破摔,汪亦适说我颓废,这一切都证明了,我和你们是两个阵营的。老爸老娘是资本家,你们两个是当权派的臭老婆,而我是革命者,我们之间能有共同语言吗?我闲着也是闲着,当个司令,能抄你们资本家的家,有好茶喝。看看我这太师椅,这是明代家具,红木的呢。
舒雨霏说,老四你正经点,我们是来跟你商量你的终身大事的,不是来跟你辩论的。你这么大个人了,当什么造反司令,造谁的反?造老爸老娘的反还是造你姐夫的反?简直莫名其妙。
舒晓霁咔嚓一声把打火机揿燃,又把煤油炉点着了,说,我们要实行人道主义,虽然政见不同,茶还是要喝的。
舒云舒说,你不工作了?
舒晓霁说,这就是工作啊,我们把老阎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便了,让他靠边了,大快人心,这不就是工作吗?
舒云舒叹了一口气说,老四,我怎么也想不通,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不能再野了,好好想想自己的下半辈子,不能这么任着性子来。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二老想想啊,他们都是过了六十往七十岁奔的人了,你在这里弄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二老心里是个啥滋味啊!
舒晓霁说,我没给他们丢脸,是他们认为我丢脸了。
舒雨霏说,你跟我们回皖西市吧,郑霍山给你物色了一个对象,我们都看了,反复权衡,挺适合你的。
舒晓霁说,你说什么?给我找了个对象?
舒云舒说,是的,父亲给你写了亲笔信,恳求你回去跟人家见个面。
舒晓霁愣了,看着两位姐姐,突然笑了说,哈哈,郑霍山给我介绍对象?你们相信那家伙?他自己都那个德行,还有眼光给我介绍对象?你们回去转告二老,我舒晓霁今生今世不结婚了,我就当一个革命的女光棍,我把我的青春和生命都交给革命事业了。
舒云舒说,你说什么鬼话?你们搞的那一套,算什么革命,你以为革命是马戏团啊?
舒晓霁说,反正我不去见郑霍山介绍的那个家伙。你们中午跟我去吃江南包子馆吧,本司令请客。吃饱喝足了,你们滚蛋,我要继续投入到我的革命事业当中。我不能被你们这些资产阶级所腐蚀。
舒雨霏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说,舒老四你过来。
舒晓霁警惕地看着舒雨霏说,干什么?
舒雨霏说,我有话对你讲。
舒晓霁说,说吧,干吗搞得那么神秘?
舒雨霏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不想让别人听见。说完,出其不意地伸手扯掉舒晓霁嘴角叼着的烟卷儿,扬起巴掌,照舒晓霁的脸上就是一耳光。舒晓霁愣住了,捂着脸喊,你敢打我?本司令一声令下,你就出不了寿春城!
舒雨霏说,刚才那一巴掌是我打的,这一巴掌是替老爸打的,还有老娘的。说完,不由分说,又是两耳光子。
舒晓霁傻眼了,舒云舒也傻眼了。舒晓霁回过神来,发一声喊,一头撞过来。舒雨霏没料到舒晓霁敢还击,被撞了个仰八叉,一屁股跌在地上,抓住扑过来的舒晓霁。舒晓霁像猛虎下山,势不可当,迅速把舒雨霏摁住,噼里啪啦地扇开了耳光子。
舒云舒见状不妙,冲上去拉架,扯开舒晓霁。舒晓霁大骂,你这个当权派的臭婆娘,你也来帮凶,那就来吧!三个人顿时扭成一团,一场混战难解难分。
这场战斗大约持续了十分钟,打到最后,舒云舒的衣服被扯破了,舒晓霁的鞋子踢飞了,舒雨霏的脸上被划出了血口子。
打累了,大家都松了手,坐在地上喘气。舒雨霏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老四,我不该下手,我知道你心里有苦,我不逼你了。从今往后,你要是认我这个大姐,有事说一声。不认,那我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走,老三,我们走。
舒晓霁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没动。
舒云舒说,大姐,我们再好好说说。
舒雨霏说,说什么,哀莫大于心死,老四心死了,我们也仁至义尽了。人各有志,谁也不能勉强。我们走!
说完,起身,掸掸衣服,理理乱发,抬步向门口走去。就在她的手伸向暗锁闩钮的时候,只听身后一声嗥叫,接着她的腿就被抱住了。舒晓霁跪在地上,抱着她的双腿,号啕大哭,大姐,大姐,你别走啊,我跟你回去,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的爱情破灭了,我的事业破灭了,我的信仰破灭了……大姐,我跟你走,我也不想破罐子破摔啊,啊啊,啊……
02
郑霍山到死都不知道,在70年代的某一天,皖西市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笑谈之间就把他划到庸医的行列,要他这个“徒有虚名、在业务上没有专长的人”把主要精力放在“抓革命”上面,并建议肖卓然把他抽调到卫生局“抓革办”,专门做敲锣打鼓扛旗子喊口号的工作。
肖卓然自然不会这么做。且不说郑霍山不是庸医,就算他真的是庸医,也不能公开地说他是庸医,否则他一头撞死在你面前,那还不好收场呢。
跟外科相比,中医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做手术,很少遇到紧急情况。但是这一天,郑霍山还是遇到了紧急情况——丁范生在抗洪抢险一线从大堤上晕厥摔倒,多处骨折,生命垂危。
当时汪亦适正在省城参加一个重要会诊。电话打到院长办公室,程先觉抓耳挠腮无计可施,给汪亦适打电话。汪亦适下了几道指令,病人原地不动,蓼城医院采取应急处理,并上报应急处理方案;同时,第三医院立即组织抢救,派出郑霍山、陆小凤等人先行奔赴蓼城桥头公社,汪亦适本人则从省城飞驰前往,两路人马到桥头公社会合。汪亦适并且明确,在他赶到之前,抢救工作由郑霍山全权负责。
滂沱大雨断断续续下了十几天,造成史河内涝。蓼城县数万干部群众已经在抗洪大堤上奋战,下游天气放晴,上游暴雨仍然不停,洪峰一个接着一个,已经接近了最后的警戒线。
因堤上拥挤了大量民工,吃喝拉撒全在一处,苍蝇蚊虫密布,雨后酷暑难耐,腹泻感冒中暑等疾病流行。丁范生带领桥头公社卫生院全班人马,连续数昼夜在大堤上巡回医疗,并亲自参加扛包筑堤战斗,终因体力不支,突然晕厥摔倒,肩膀上一百多斤的沙包砸在身上,肋骨戳入腹腔,造成大量失血。
郑霍山等人赶到桥头公社卫生院的时候,丁范生已经昏迷不醒,血压微弱,呼吸微弱,脉搏微弱,命悬一线。郑霍山当机立断,吩咐就地手术准备。外科主任陆小凤说,郑主任你是中医,这样的手术,慢说你做不了,我这个外科主任也做不来,只能等汪院长赶到。
郑霍山说,汪院长明确由我全权负责,手术由我来做。
陆小凤说,你开什么玩笑!你是个中医,你没有外科处方权,出事谁负责?
郑霍山说,华佗还给关云长刮骨疗毒呢,你说他是中医还是西医?
陆小凤说,汪院长正在路上,我的意见还是等一等。万一出事了,我们大家都负不了责任。
郑霍山说,再等两个小时,老院长就没命了,谁也不用负责了。说完,吩咐外科医生宋江淮,准备器械。
陆小凤还想阻止,肖卓然及时赶到了,对陆小凤说,陆主任,你不了解郑主任,他在二十多年前,是我们江淮医科学校外科的高才生,是国军三十六师著名的一把刀。不过,这二十多年没动刀了,老郑你有把握没有?
郑霍山说,有没有把握,打开才能知道。当年我在三十六师做这样的手术做过不少,应该还是有经验的。不过,可能眼高手低了。江淮,你配合我一下。
准备过程中,郑霍山问宋江淮,知道你的汪老师为什么指示病人原地不动,就地抢救吗?
宋江淮说,我分析,怕因血压引起心脏问题。
郑霍山说,说对了一半。肋骨折断后,戳入腹腔,说明骨茬非常锋利,他担心移动伤员,很有可能导致心脏损伤。目前看来,心脏还是好的。我们现在首要的问题是要保证血压稳定,先排除断裂肋骨的隐患。至于其他的伤口,先包扎止血,视情况再做处理。
宋江淮说,好,我听郑老师的。
手术的前半部分,由宋江淮实施,清理伤口,察看深度。到了最后的阶段,移动断裂肋骨,就由郑霍山亲自下手了。
手术不复杂,前后只用了两个多小时。
陆小凤在旁边一直提心吊胆,嘀咕说,让一个二十多年没有上过手术台的老中医做外科手术,简直就像杀猪。
肖卓然说,你别担心,没有金刚钻,他不会揽这个瓷器活的。
郑霍山吼道,血压!
陆小凤马上瞥了一眼监视器,报出了数字。
郑霍山说,三号。
陆小凤马上递过去一把三号手术钳。
郑霍山又喊,止血带。江淮你来撑住这块突出的部位,用力!
宋江淮带着哭腔说,郑老师,我怕撕裂了老院长的胸腔。
郑霍山继续喊,稍微用点力!
宋江淮手下用了力,腹腔破裂处开了一个口子。郑霍山咬牙切齿地挪动双手挤压,终于把戳进腹腔的肋骨移了出来,将其对接之后,吩咐陆小凤,止血。
陆小凤刚把断裂的血管接上,郑霍山就交代宋江淮全面检查伤口,然后直起腰吩咐输血和消炎。等几个输液瓶都挂上之后,肖卓然问,能不能脱离危险?
郑霍山说,我能做的,就是让老院长暂时脱离危险,争取时间。这个手术不能保证隐患完全排除,只能保证延长老院长的生命,彻底排除危险还要等老汪下手。
陆小凤惊愕地问,你是说,老院长的手术还要做一次?
郑霍山说,是的,而且从内伤来看,汪院长担心的心脏和包膜损伤已经排除了,我最担心的是腰椎神经损伤,可能会造成瘫痪,严重的话可能会全身瘫痪甚至危及生命,轻的可能导致半身不遂。
陆小凤说,那你为什么不处理?
郑霍山说,你以为我是神经病吗?如果能够解决我为什么不解决?已经损伤了,就是神经外科专家来,他来也只能维持。医生不是万能的。
四个小时之后,丁范生的血压逐步上升,呼吸也有了好转。郑霍山说,可以动地方了,运到第三医院,等汪院长进一步手术。
肖卓然说,汪院长正在往这里赶。
郑霍山说,给沿途乡镇打电话,请他们通知汪院长返回。陆主任,你打电话通知你们外科,今晚还有一台大手术。
后来的情况表明,郑霍山的处理和判断都是正确的。当天夜里,在第三医院外科手术室,汪亦适组织神经外科专家、骨科专家、心血管专家,再次将丁范生的腹腔打开,果然发现了被损伤的脊椎神经。经过从容处理,丁范生终于熬过了死亡大关。
这件事情后来在皖西医疗卫生系统有很多说法,一种比较普遍的说法是,中医主任做手术,外科主任当护士,卫生局长扛担架,医院院长搞复查。
这个说法并非贬义,其实是在说明一桩奇迹。不管过程怎么样,丁范生活过来了就是好事。诚如郑霍山所言,医生不是万能的。丁范生的后半生,基本上是个植物人,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03
舒晓霁和夏易功见面,是在皖西长途汽车站东边红星商店门口。按照约定,舒晓霁应该左手拿着《毛主席语录》,夏易功右手拿一本《红旗》杂志,这就是接头暗号。
夏易功提前十分钟到达,在此之前他被告知他将要会面的这个女同志是个很有个性的人,才华横溢。当年是《皖西新生报》记者,后来是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主持人。人长得漂亮,声音悦耳动听,文章写得行云流水,就是脾气差点。郑霍山特意提醒夏易功,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说话要特别注意,在关系没有确定下来之前,绝不能有轻浮的举止,否则很有可能吃耳光子。从郑霍山嘴里描述的约会,简直就是赴汤蹈火,这大约是欲擒故纵,先让夏易功把期望值降下来。
夏易功静静地听完郑霍山的介绍,表情变得很怪。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两眼放光地说,我能不能问问她的名字?
郑霍山说,那怎么行,舒晓霁这个名字是保密的。
夏易功半晌不语。郑霍山还以为他后悔了,暗骂自己说得太多了,说,也许这个名字你过去有所耳闻,但是她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建议你们还是见一面。
夏易功说,郑主任,谢谢你,我希望尽快见到她。
夏易功在等待的时候,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闪现着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孩的形象,耳畔回响着那副虽然稚嫩但是很有韵味的嗓音。十多年过去了,她的情况他也断断续续地知道一些,最初他是麻木的、淡漠的,认为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妻子潘小雨终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去世,过了一年又一年孤独伤感的鳏夫生活,他后来越来越多地想到了她,也越来越发现当年他的行为貌似忠贞而实为缺德。轻轻一掌,他把那个女孩子推向情感的深渊。是的,这一切都不怪他。莫名其妙,他跟她有什么关系?就是一般的同事关系同志关系,她单相思自作多情并且横刀夺爱,错误全在她自己那里,他没有任何责任。
可是,年复一年,他不断听到她的情况。被下放,被勒令写检查,被调到穷山恶水的环境中工作……他的心里终于有了歉疚,有了同情,也有了补偿的愿望。是的,从表面上看,他是没有责任,他当时拒绝她,捍卫自己的爱情,保护自己的爱人,这没有错。可是他哪里想到,一个女孩子的初恋是那样的执著、那样的义无反顾、那样的无遮无拦。他不仅向她推出了拒绝的手掌,而且重拳出击,把她的初恋、她的隐私大白于天下,于是乎,她那颗脆弱的心凋零了、破碎了,她的自尊丧失了,她的意志坍塌了。她玩世不恭,她放荡不羁,她胆大妄为,她好吃懒做,这一切,他都有脱不了的干系。妻子在世的时候,他不敢流露。妻子是他的恩人,是他生命的灯塔。那座灯塔因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随时都有可能熄灭,所以他必须全力以赴地呵护她。然而她最后还是走了。蓦然回首,他才发现,今生今世,他爱过一个女人,也被一个女人爱过;他爱的女人撒手而去,爱他的女人迎面走来。
到了约定的时间,舒晓霁出现了。她没有按照约定,她的手里和肩膀上什么也没有,这倒让夏易功有些羞惭。她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依然如故。在离夏易功还有十米远的地方,她站住了,很奇怪地歪了一下脑袋。她的立姿有些松松垮垮,身体的重心落在一条腿上,而另一条腿则斜斜地向前伸出,就像鲁迅先生描述的圆规。
怎么是你?她问。
是我,我来迟了。他说。
你怎么叫夏易功了?
我本来就叫夏易功,鸿声是我的艺名。
她还是站着没动,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卷,抽出一根,把前端捻捻,倒去少许烟丝。左手捏着烟卷儿,往右手拇指盖上一上一下磕了几下,磕出三四毫米的空段,然后再摸出一根烟卷儿,很熟练地同前面一根接在一起,咔嚓一声揿燃打火机,把长长的烟卷儿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像一滴水落入沙漠,那烟一点儿也没有飘散出来。
他看着她,向她走去。她说,别靠近我,我不是来相亲的。
他说,我知道,你是家命难违。我也不是来相亲的,我是来见你的。
一阵秋风扫过,卷起的尘土落叶漫天飞扬。她赶紧转过身去,他把手绢递过去。她冷笑一声说,我还剩下什么了?
他说,你还是你,我已不是我。
她说,你没有错,我自作自受。
他说,别这么说,是我伤害了你。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圈说,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我已经不是那个爱情至上的女孩了。你看,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你要是找老婆,最好还是找一个淑女。
他说,晓霁,我们从头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说,我的心中,没有爱情,没有理想,没有事业,只有活着。
他说,那就让我们一起活着吧,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她笑了,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用脚踏灭,抬起头来问,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说,我已经改行了,在技校当老师,月收入近五十元。一个孩子,一个老娘,月负担二十元。
她说,你们家上公共厕所吗?
他说,我已经攒了一笔钱。在你进门之前,我要安一个抽水马桶。
她说,那好,等你的抽水马桶安好之后,我们再谈。
他说,难道你需要的仅仅是抽水马桶?
她说,我现在要解决的,一个是进口问题,一个是出口问题。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婚姻就谈不上,爱情更谈不上。
他茫然地看着她,半天才说,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细细聊一会儿?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她说,我不想听你痛说革命家史。
他说,我们可以去电影院。
她说,哈哈,那太资产阶级情调了。不过,我饿了,你要是请我吃饭,我是不会拒绝的。
他说,那好,我们往前走吧。
他想拉着她,她纹丝不动说,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什么时代?这是火红的革命时代,你还想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别臭美了。
他叹了一口气,东张西望一番说,那我们到小东门去吧,就在前面,有个工农兵饭店。
她说,你先走,我跟着,保持距离十步。
到了工农兵饭店,里面乱哄哄的,好像有一群造反派在里面吆五喝六地猜拳。没有菜单,服务员爱理不理,夏易功只好跑到厨房去侦察,结果被厨师撵了出来。说是厨师,又不像厨师,没有穿卫生制服,而是穿着黄军装。黄军装厨师指着油渍斑驳的黄门说,眼瞎啦,厨房重地,闲人免进。
夏易功说,我想问问,都有些什么菜。
黄军装说,鸡蛋西红柿,黄瓜炒肉片,白菜炖豆腐,海带呼啦汤。完了。
夏易功瞪着眼睛问,就这?
黄军装厨师说,就这。你还想吃什么?大家都在大干快上干革命,你还有心思惦记吃?吃鱼翅燕窝啊!
夏易功一脸晦气,回到桌边说,算了,什么东西都没有,胃口已经败了。我们换家地方。
舒晓霁说,走遍皖西市,也就是这几个菜,我不想走了。你要是舍不得粮票,就给我来碗呼啦汤吧。
夏易功只好屁颠屁颠地又去找黄军装厨师,要了两碗呼啦汤,鸡蛋西红柿和黄瓜炒肉片、白菜炖豆腐各点了一份,然后看着舒晓霁旁若无人地吃喝。
舒晓霁说,开始吧。
夏易功说,开始什么?
舒晓霁说,痛说革命家史。
夏易功说,算了,都过去的事情了。
舒晓霁说,你们的历史已经过去,我的历史才刚刚开始。
夏易功想了一会儿说,晓霁,我没想到,由于我当年的粗暴,给你的心灵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这些年来,每每想起,我的心里也很不好受。我那时候年轻,风华正茂,我深爱我的恩人小雨,不敢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所以……
舒晓霁说,所以你就伤害别人?
夏易功说,当我听说那份恶毒的打油诗是你的恶作剧之后,我确实怒不可遏,情绪非常冲动。我找到了领导,坚决要求处理你。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打油诗不是你写的。
舒晓霁说,按我当时的心情,我能做得出来。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潘小雨那么一往情深。
夏易功长叹一声说,这是个久远的故事了。想听吗?
舒晓霁说,我听着哪。
夏易功说,其实很简单。我是个保姆的儿子,潘小雨是雇主的女儿。我妈在他们家挣钱供养我上学,我和小雨又是一个年级。后来同学们知道了我们的关系,经常嘲笑我是她的狗,是下等人。我穿的衣服,多数都是她穿剩下的,女孩子穿的。你想,在旧社会的学校里,那是个什么感觉?有年冬天,我没有棉袄,她家管家扔给我妈妈一件红花棉袄,是她穿旧的,暖和倒是暖和,可我穿不出去啊,我穿到学校,那些富家子弟不笑掉大牙才怪。自尊心受不了啊。那年我十岁,她十一岁。我没想到十一岁的女孩子会有那么好的心肠,她居然要求她家里给她缝制一件男孩棉袄,她说她喜欢。可是在上学的路上,她就把那件棉袄脱下来给我,她仍然穿那件旧棉袄。小孩子长得快,她穿那件棉袄已经十分紧巴了,可她坚持要那样做。那件棉袄我穿了三年,直到安庆解放。后来我们双双考上了师范学校。我和她在学校晚会上朗诵艾青的诗,被班主任认为有朗诵天赋,一起被保送到省城的广播学校学习,再后来我们又一起被分配到皖西人民广播电台工作……我参加工作拿到第一份工资,就是给她买了一件棉袄。
舒晓霁支着下巴,静静地听,见夏易功不说了,问道,她那时候就那么丑吗?
夏易功苦苦一笑说,晓霁,别那么刻薄。她不漂亮,可是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啊!她本来是不丑的,可是后来在广播学校读书的时候,她突然生了一场病,风湿性心脏病。我一直怀疑是因为那件棉袄造成的,当然不是。你后来见到的潘小雨,脸色发青,嘴唇发乌,而且由于病痛,五官都有些变形了。那时候我心疼啊,除了攒钱为她治病,就是向她求爱。可是她拒绝了我。
舒晓霁问,为什么?因为那时候你已经才华渐露,她认为她配不上你?
夏易功说,不是。是因为她那种病,不适合生育。
舒晓霁说,哦,原来是这样,是挺感人的。那你们后来怎么又有了孩子?
夏易功说,说来又是悲剧。你知道的,江淮地区的传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后来瞒着我怀上了,她说她不能让我绝后。
舒晓霁说,当年你们在师范学校朗诵的是什么诗歌?
夏易功问,你想听吗?
舒晓霁说,是的,我很想知道。
夏易功说,晓霁,跟我走吧。
舒晓霁说,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夏易功说,我记得,当年你曾经跟我说过,那样的台词应该在明月之下、在河水之岸朗诵,才能产生韵味。我们去史河公园吧。
舒晓霁坐着没动。直到很久才说,现在不去,今天是八月十五,我们明天晚上在史河公园会面。
第二天晚上,天上一轮明月高悬,万籁俱寂,早已凋零的史河公园一前一后地走进两个身影,横园而过的史河在月色中梦幻般荡漾,垂柳如烟,桂花飘香,史河岸边传来一个深沉嘶哑的男中音——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04
肖卓然接到岳父的电话,家里来了几位重要客人,要他当晚回家,有要事商量。
肖卓然骑车回到舒家老宅,客厅里并没有见到人影。现在舒家已经没有佣工了,老宅也被分成几块,前后院都住上了街坊,舒家只留下原先的五间正房和一幢绣楼。这已经算是非常优待了,据说是省革委一名重要领导特别关照要保护舒南城这样的民族资本家,才没有把舒家老宅悉数没收。舒南城所在的皖西工商联早已名存实亡,他这个主席也不用去上班了,天天在家看报纸带孙子。天伦之乐不缺,运动冲击不大,平常无事,一般不主张女儿女婿们回家。突然叫回肖卓然,使肖卓然的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忐忑。这年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正在踯躅,岳母从厨房过来了,面带喜色,压低声音说,卓然,有贵客,都在厨房里等你呢。
肖卓然跟着岳母走进厨房,不觉得吃了一惊。厨房里摆了一张八仙桌,桌边坐着的,居然是两年没见的陈向真,更令他意外的是,还有邱山新。邱山新现在是二把手了,担任市革委会的常务副主任兼革命领导小组第一副组长。
肖卓然说,陈书记,这是做梦吗?
陈向真说,来来来,坐下说。
肖卓然说,不敢相信啊,陈书记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陈向真说� ��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邱山新同志把我接过来的。我这个靠边干部,来会会老朋友,还真的不容易啊,要惊动市革委的邱主任,秘密押送。
肖卓然说,邱主任给我们卫生医疗系统的革命运动指明了方向,才使我能够正常工作,谢谢邱主任。
邱山新说,谢什么?不是你肖卓然当机立断,我老邱的坟头恐怕都长树了。不过,我们革命干部不搞个人感恩戴德那一套,我们今天要听老书记谈谈你那份节制生育给我们带来的麻烦。
肖卓然又是一惊,忐忑落座,抬头向岳父看去。舒南城笑眯眯的,吸着水烟说,卓然,革命运动再怎么搞,明白人还是有的,正经的事情还是要做的。陈书记常讲,天地之间有杆秤,你又没有抵制运动,你担心什么?
肖卓然嗫嚅地说,怕跟不上形势啊。
舒南城说,老婆子,上菜。今天仓促,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家常小菜,陈书记和邱主任多包涵啊。
陈向真看着舒太太一盘子一盘子往桌子上布菜,笑笑说,是啊,舒公馆今非昔比,是没有过去排场了。挤在厨房里吃饭,恐怕还是第一次吧。
舒南城说,这都是革命运动成的果啊,这样更好,更像过日子。
邱山新说,吃家常菜,喝家常酒,聊家常话,亲切。舒老,开始吧。
然后就开始喝酒。酒还是舒家窖藏的临水老窖,醇香扑鼻。舒南城说,我先敬远道而来的陈书记,再敬首次光临寒舍的邱主任。说完,双手举杯,一仰脖子干了。
陈书记站起来,把酒喝干,坐下去说,舒老,在皖西,不,就是在整个江淮地区,我遇到过很多红色资本家,但是像你这样深明大义,始终把我们这些党政干部作为亲密朋友,一次又一次地给予支持的人,还是很少见的。把自己的全部家产基本上都交给人民政府了,这一点,我们很多公仆都相形见绌。
舒南城说,陈书记过奖了,我这一生信奉一个真理,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嘴巴再大,吃不掉一头牛;活得再长,喝不完一河水。我舒南城的一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陈向真说,说句唯心的话,这就是好人有好报。现在有多少民族资本家都被扫地出门了,变成牛鬼蛇神了,舒老却是省委主要领导亲自圈定的重点保护对象,我们对此也感到稍稍安慰一些。
邱山新说,舒老在皖西,德高望重,我们必须保护,绝不放任自流。
陈向真说,在这个问题上,省、市主要领导都很关注。
邱山新说,舒老不仅仗义疏财,重要的是家教忠厚,培养的几个女儿都是出类拔萃的。两个女婿,肖卓然和汪亦适,更是皖西医药界的翘楚。这一点,也是别的民族资本家望尘莫及的。
肖卓然说,我算不上翘楚。真正说在医药界有影响的,我的连襟汪亦适可以算一个,郑霍山也可以算一个。
邱山新做惊讶状,端起的酒杯放下了,问肖卓然,怎么,郑霍山也是舒家的女婿?
肖卓然不知道他是装蒜还是真不知道,回答说,他是二姐夫呢。
邱山新哈哈一笑,转向舒南城说,啊,舒老,我还真不知道郑霍山也是舒家的乘龙快婿。说实话,我对这个人的印象不太好,感觉这个人好像没有什么真本事。
舒南城说,跟卓然和亦适比,霍山性格有点孤僻,但是就本质而言,也是善良之人,就医术而言呢,在中医方面造诣很深,老朽已是望尘莫及啊。
邱山新做更惊讶状说,是吗,这么厉害?啊,是了,既然是舒老的女婿,想必也是出手不凡,看来我对他有些误会,要重新认识。舒老,为了您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女婿,对皖西医疗卫生作出的巨大贡献,我敬您老人家一杯。邱山新腆着肚子站了起来,动作很大,声情并茂,很是虔诚。
舒南城慌忙站起来说,邱主任礼重了。舒家子女都在邱主任的领导下,还望多多培养。
邱主任说,互相学习,互相进步。
陈向真说,酒要喝,事也要办,本人不胜酒力,像这样你一杯我一杯,恐怕很快就醉了。邱主任,说正事吧。
邱山新说,那好,卓然同志,我们可是要拿你开刀哦。
肖卓然已经看出来了,今天这个气氛,显然不是鸿门宴,心里安定了,神色自若地说,邱主任,是福跑不脱,是祸躲不过。我肖卓然参加革命,就抱着一个信念,扎扎实实做事,勤勤恳恳工作。失误难免,问心无愧。
邱山新说,哈哈,你心里有底啊,吓你是吓不住的,那我就先表扬你吧。革命运动已经搞了几年,成果辉煌。这几年,考验了我们很多干部,有的经不起考验,变质了,蜕化了,龟缩了。但是也有一些干部,坚持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产,肖卓然同志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你为皖西市做了很多很好的事情,功不可没。来,我敬你一杯。
肖卓然慌忙站起来说,邱主任突然表扬,诚惶诚恐啊,难道我又遇到什么麻烦了?
邱山新说,你是遇到麻烦了,麻烦大了。你的那份提倡节制生育的报告,通过老书记巧妙运作,已经到了省革委主要领导手里。首长批示,节制生育,控制人口,优生优育,利国利民。此报告呈国家卫生部,同时在皖西地区开展试点。怎么样,你说麻烦大不大?
肖卓然说,我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不知麻烦从何而来?
邱山新说,首长还指示,年底之前要全面铺开这项工作,可是谈何容易?我们现在正在革命运动的深入阶段,突然来了这么一项声势浩大的节制生育工作,革命运动势必会受到冲击。同时,生育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你让皖西的老百姓一对夫妇最多只生两个孩子,你让他们吃药戴套,他们答应吗?他们一百个不答应。你派工作组下去试试,他们跟你拼命的心都有,这不是你的麻烦吗?
肖卓然说,邱主任,没有麻烦,还要我们这些公仆干什么?我这个局长,职责就是对付麻烦。只要市革委支持,我肖卓然就是被老百姓掘了祖坟,我也要把这项工作推下去!
邱山新看看肖卓然,又看看陈向真,笑着说,老书记,你看,这个同志不撞南墙不回头。我的麻烦也来了。
陈向真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古人尚且有此胸襟,我们共产党人还做不到?卓然这个同志我了解,做事目的性很强,计划性也很强。我看他那个报告,不光有观点有思想,也有方法有步骤。当然,阻力是有的,不仅是市里,就是省里也有不同看法。一个最突出的问题是这样声势浩大的工作会冲淡政治运动,这恐怕是中央领导小组都不允许的。再一个问题就是思想工作,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几千年都是老百姓的头等大事,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个节制生育,恐怕很多人思想转不过弯。就算你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支持率,百分之五的反对率,皖西两百五十万人口,十几万人反对你,你也不好办。
舒南城说,百分之九十五的支持率是不可能的,我看这个比例要反过来,百分之五支持你就不错了。
肖卓然说,这个我有思想准备,群众在这个问题上,因落后而愚昧,因愚昧而更落后,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为此我们将进行长期的艰苦卓绝的工作。
邱山新说,问题还不是这些。我也跟你交底,你已经看出来了,我个人是大力支持的,但是我个人不能代表市革委,市革委也肯定不会公开支持你们冲淡革命运动。所以,这项工作还不能沸沸扬扬。
肖卓然说,那怎么做,难道还搞地下工作?这种事情不可能啊!
陈向真说,卓然,你别着急,这就是我们今天亲自来并且私密地跟你交流的原因。在这个问题上,你要听邱主任的指示。邱主任是灵活掌握机动运用政策的老手,他有办法。
肖卓然明白了,心里一热,端起大碗说,邱主任,我明白了。那次你去卫生局视察,就卫生局的革命运动给了我很多启发。我借鉴那一次的经验,回去集思广益,认真研究工作方案,力争促生产不影响抓革命,力争两手都抓,两手都硬。
说完,仰起脑袋,把半碗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邱山新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我还有个消息披露给你。市革委已经研究过了,准备上报提升你为市革委常委兼文教卫领导小组组长,这个职务相当于以往的副市长。如果你在近期没有什么纰漏的话,你的提升就是铁板钉钉。有经验的人在这个时期什么事情都不做,平稳过渡。但是如果你把这项工作推动起来,大量的工作组下乡,老百姓闹事抵制,或者医疗手术方面出了问题,那你不仅提升无望,还有可能遇到麻烦。你要想好。
肖卓然说,我不用想了,我现在就给首长表态,可以不升官,但是不能不做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