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的第一次掌权是在中午的饭桌上。玉米并没有持家的权力,但是,权力就这样,你只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来,权力会长出五根手指,一用劲就是一只拳头。父亲到公社开会了,玉米选择这样的时机应当说很有眼光了。玉米在上午把母亲的葵花子炒好了,吃饭之前也提好了洗碗水。玉米不声不响的,心里头却有了十分周密的谋划。家里人多,过去每一次吃饭母亲都要不停地催促,要不然太拖拉,难收拾,也难免鸡飞狗跳。玉米决定效仿母亲,一切从饭桌上开始。中饭到了临了,玉米侧过脸去对母亲说:“妈,你快点,葵花子我给你炒好了,放在碗柜里。”玉米交代完了,用筷子敲着手上的碗边,大声说:“你们都快点,我要洗碗的,各人都快一点。”母亲过去也是这样一边敲打碗边一边大声说话的。玉米的话产生了效应,饭桌上扒饭的动静果真紧密了。玉秀没有呼应。咀嚼的样子反而慢了,骄傲得很,漂亮得很。玉米把七丫头玉秧抱过来,接过玉秧的碗筷,喂她。喂了两口,玉米说:“玉秀,你是不是想洗碗?”玉米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话说得也相当平静,但是,有了威胁的力量。玉秀停止了咀嚼,四下看了看,突然搁下饭碗,说:“等爸爸回来!”玉米并没有慌张。她把玉秧的饭喂好了,开始收拾。玉米端起玉秀的饭碗,把玉秀剩下的饭菜倒进了狗食盆。玉秀退到西厢房的房门口,无声地望着玉米。玉秀依旧很骄傲,不过,几个妹妹都看得出,玉秀姐脸上的骄傲不对称了,绝对不如刚才好看。
玉秀在晚饭的饭桌上并没有和玉米抗争,只是不和玉米说话。好在玉米从她喝粥的速度上已经估摸出玉秀的基本态度了。玉秀自然是不甘心,开始了节外生枝。她用筷子惹事,很快和四丫头玉英的筷子打了起来。玉米没有过问,心里却有了底了,一个人如果开始了节外生枝,大方向首先就不对头,说明她已经不行了,泄气了,喊喊冤罢了。玉英的年岁虽然小,并不示弱,一把把玉秀的筷子打在了地上。玉米放下手里的碗筷,替玉秀捡起筷子,放在自己的碗里,用粥搅和干净,递到玉秀的手上,小声告诫的却是玉英:“玉英,不许和三姐闹。”玉米当着所有妹妹的面把玉秀叫做“三姐”,口气相当地尊重,很上规矩。玉秀得到了安抚,脸上又漂亮了。这一来委屈的自然是玉英。玉米知道玉英委屈,但是怪不得别人,在两强相争寻找平衡的阶段,委屈必然要落到另一些人的头上。
玉秀第一个吃完了。玉米用余光全看在眼里。狐狸精的气焰这一回彻底下去了。不要看狐狸精猖獗,狐狸精有狐狸精的软肋。狐狸精一是懒,二是喜欢欺负比她弱的人,这两点你都顺了她,她反而格外地听话了。所有的狐狸精全一个样。玉米要的其实只是听话。听了一次,就有两次,有了两次,就有三次。三次以后,她也就习惯了,自然了。所以第一次听话是最最要紧的。权力就是在别人听话的时候产生的,又通过要求别人听话而显示出来。放倒了玉秀,玉米意识到自己开始持家了,洗碗的时候就有一点喜上心头,当然,绝不会喜上眉梢的。心里的事发展到了脸上,那就不好了。
阴历的二月,也就是阳历的三月,玉米瘦去了一圈。她抱着王红兵四处转悠了。王红兵也就是小八子,但是,当着外人,玉米从来不说“小八子”,只说“王红兵”。村子里的男孩一般都不用大号,大号是学名,只有到了课堂上才会被老师们使用。玉米把没有牙齿的小弟弟说得有名有姓的,这一来特别地慎重、正规,和别人家的孩子区分开来了,有了不可相提并论的意思。玉米抱着王红兵的时候,说话的腔调和脸上的神色已经是一个老到的母亲了。其实也不是什么无师自通,都是她在巷口、地头、打谷场上从小嫂子们身上学来的。玉米是一个有心的人,不论什么事都是心里头先会了,然后才落实到手上。但是,玉米毕竟还是姑娘家,她的身上并没有小嫂子们的拉挂、邋遢,抱孩子抱得格外地好看。所以玉米的腔调和神色就不再是模仿而来的,有了玉米的特点,成了玉米的发明与创造。玉米带孩子的模样给了妇女们极为深刻的印象。她们看到的反而不是玉米抱孩子抱得如何好看,说来说去,还是玉米这丫头懂事早,人好。不过村子里的女人们马上看出了新苗头,玉米抱着王红兵四处转悠,不全是为了带孩子,还有另外一层更要紧的意思。玉米和人说着话,毫不经意地把王红兵抱到有些人的家门口,那些人家的女人肯定是和王连方上过床的。玉米站在她们家的门口,站住了,不走,一站就是好半天。其实是在替她的母亲争回脸上的光。富广家的显然还没有明白玉米的深刻用意,冒失了,她居然伸出胳膊想把王红兵从玉米的怀里接过去,嘴里还自称“姨娘”,说:“姨娘抱抱嘛,肯不肯嘛?”玉米一样和别人说话,不看她,像是没有这个人,手里头抱得更紧了。富广家的拽了两下,有数了,玉米这丫头不会松手的。但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又是在自家的门口,富广家的脸上非常下不来。富广家的只好拿起王红兵的一只手,放到嘴边上,做出很香的样子,很好吃的样子。玉米把王红兵的*回来,把他的小指头含在嘴里,一根一根地吮干净,转脸吐在富广家的家门口,回过头去呵斥王红兵:“脏不脏!”王红兵笑得一嘴的牙床。富广家的脸却吓白了,又不能说什么。周围的人一肚子的数,当然也不好说什么了。玉米一家一家地站,其实是一家一家地揭发,一家一家地通告了。谁也别想漏网。那些和王连方睡过的女人一看见玉米的背影禁不住地心惊肉跳,这样的此时无声比用了高音喇叭还要惊心动魄。玉米不说一句话,却一点一点揭开了她们的脸面,活活地丢她们的人,现她们的眼。这在清白的女人这一边特别地大快人心,还特别地大长志气。她们看在眼里,格外地嫉妒施桂芳,这丫头是让施桂芳生着了!她们回到家里,更加严厉地训斥自己的孩子。她们告诫那些“不中用的东西”:“你看看人家玉米!”“你看看人家玉米”,这里头既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的意思,更有一种树立人生典范的严肃性、迫切性。村子里的女人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喜欢玉米了,她们在收工或上码头的路上时常围在玉米的身边,和玉米一起逗弄王红兵,逗弄完了,总要这样说:“不知道哪个婆婆有福气,能讨上玉米这样的丫头做儿媳。”妇女们羡慕着一个虚无的女人,拐了一个弯子,最终还是把马屁结结实实地拍在玉米的身上。这样的话玉米当然不好随便接过来,并不说什么,而是偷偷看一眼天上,鼻尖都发亮了。
人家玉米已经快有婆家啦!你们还蒙在鼓里呢!玉米的婆家在哪里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七里远外的彭家庄。“那个人”呢,反过来了,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这样的事玉米绝不会随随便便让外人知道的。
春节过后王连方多了一件事,一出去开会便到处托人——玉米是得有个婆家了。丫头越来越大了,留在村子里太不方便。急归急,王连方告诉自己,一般的人家还是不行。女孩子要是下嫁了,委屈了孩子还在其次,丢人现眼的还是父母。依照王连方的意思,还是要按门当户对的准则找一个做官的人家,手里有权,这样的人家体大力不亏。王连方在四周的邻乡倒是打听到几个了。王连方让桂芳给玉米传了话,玉米那头没有一点动静。王连方猜得出,玉米这丫头心气旺得很,有他这样的老子,她对做官人家的男人肯定不放心。后来还是彭家庄的彭支书说话了,他们村子里的箍桶匠家有个小三子。王连方一听到“箍桶匠”、“小三子”就再也没有接话,不会是什么人高马大的人家。彭支书解释说:“就是前年验上飞行员的那个。全县才四个。”王连方咬紧了下嘴唇,“嘶”了一声。这一来不同寻常了。要是有一个飞行员做女婿,他王连方也等于上过一回天了,他王连方随便撒一泡尿其实就是一天的雨了。王连方马上把玉米的相片送到彭支书的手上,彭支书接过照片,说:“是个美人嘛。”王连方说:“要说最标致,还要数老三。”彭支书默无声息地笑了,说:“老三还太小。”
箍桶匠家的小三子把信回到彭支书那边去了。这封信连同他的相片经过王连方、施桂芳的手,最后压在了玉米的枕头底下。小伙子叫彭国梁,在名字上面就已经胜了一筹,因为他是飞行员,所以他用“国家的栋梁”作名字,并不显得假大空,反而有了名副其实的一面,顶着天,又立着地,听上去很不一般。从照片上看,彭国梁的长相不好。瘦,有些老相,滑边眼,眯眯的,眼皮还厚,看不出他的眼睛有什么本领,居然在天上还认得回家的路。嘴唇是紧抿的,因为过于努力,反而把门牙前倾这个毛病突现出来了,尽管是正面像,还是能看出拱嘴。然而,彭国梁穿着飞行服,相片又是在机场上拍摄的,画面上便有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英武。彭国梁的身旁有一架银鹰,也就是飞机,衬托在那儿,相当容易激活人的想象力。玉米的心思跨过了彭国梁长相上的不足,心气已经去了大半,自卑了,无端端地自惭形秽。说到底人家是一个上天入地的人哪。
玉米恨不得一口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彭国梁在信封上写了一个详细到最小单位的地址,意思已经很明确了。玉米知道,她的终身大事现在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回信了。这件事相当大,不能有半点马虎。玉米原计划到镇上再拍几张相片的,想了一想,彭国梁肯给彭支书回信,说明他对自己的长相已经满意了,没有必要节外生枝。现在的问题就是信本身了。彭国梁的信写得相当含混,口气虽然大,好像自己也不太有底。他只是强调自己“对家乡很有感情”,然后强调他在飞机上“恨不得飞到家乡,看看家乡的人民”,最露骨的一句话也只是表扬了“彭叔叔”,说“彭叔叔看上的人”,他“绝对信得过”,但是,到底没有把话挑破了,更没有完完全全地落实到玉米的身上。所以是不能一上来就由玉米挑破了的。那样太贱。不好。一点不说更不行,彭国梁要是误解了麻烦反而大了,挽回的余地都没有。彭国梁近在眼前,毕竟远在天边。遥远的距离让玉米自豪,到底也是伤神的地方。
玉米的信写得相当低调。玉米想来想去决定采取低调的办法。她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用笔是那种适当的赞许。然而,笔锋一转,玉米说:“我一点点也比(配)不上(你)。你们在天上,天上的先(仙)女才比(配)得上。我没有先(仙)女好,没有先(仙)女好看。”玉米的话说得一点都不失体面。一个人说自己没有仙女好看,毕竟是应该的。信的最后玉米说:“我现在天天看天上,白天看,晚上看。天上是老样子,白天只有太阳,夜里只有月亮。”信写到这儿已经相当抒情了,关键是玉米的胸中凭空涌起万般眷恋,结结实实的,却又空无一物,很韧,很折磨人。玉米望着自己的字,竟难以掩抑,无声地落泪了,心中充满了委屈。玉米想说的话其实不是这些,她多想让彭国梁知道,自己对这一门亲事是多么满意。要是有一个人能替自己说,把彭国梁全说明白了,让彭国梁知道她的心思,那就太好了。玉米封好信,寄了出去。玉米在寄信的时候多了一分心思,她留的是王家庄小学的地址,“高素琴老师转”。信是寄出去了,玉米却活生生地瘦去了一圈。
有了儿子,王连方的内心松动多了。施桂芳他是不会再碰她的了,攒下来的力气都给了有庆家的。要是细说起来,王连方在外面弄女人的历史复杂而又漫长。第一次是在施桂芳怀上玉米的时候。老婆怀孕对男人来说的确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施桂芳刚刚嫁过来的那几十天,两个人都相当地贪,满脑子都是熄灯上床。可是问题立即来了,第二个月桂芳居然不来红了。怎么说好景不长久的呢。桂芳自豪得很,她平躺在床上,两只手护着肚子,拿自己特别地当人,说:“我这是坐上喜,就是的,我知道的,我肯定是坐上喜,就是的。”自豪归自豪,施桂芳并没有忘记给王连方颁布戒严令。施桂芳说:“从今天起,我们不了。”王连方在黑暗中板起了面孔。他还以为结了婚了就能够甩开膀子七仰八叉的,原来不是,结婚只是老婆怀孕。施桂芳把王连方的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去。王连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指头却活动得很,在施桂芳的肚子上蠕动。蠕动了几下,手指头全挺起来了,忍不住往下面去。施桂芳抓住王连方的手,用力掐,是那种建功立业之后特有的放肆。王连方很急,却又找不到出路。这种急还不容易忍,你越忍它反而越是急,跳墙的心思都有。王连方忍了十来天。他再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胆量做那样的事,他在大队部居然把女会计摁在了地上,扒开来,睡了。王连方睡她的时候肯定急红了眼了,浑身都绷着力气,脑子里却一片空。相关的细节还是事后回忆起来的。王连方拿起了《红旗》杂志,开始回忆,后怕了。那是中午,他怎么突然起了这份心的?一点过渡都没有。女会计大他十多岁,长他一个辈分,该喊她婶子呢。女会计从地上爬起来,用搌布擦了擦自己,裤子提上来,系好,捋了捋头发,前前后后掸了掸,把搌布锁进了柜子,出去了。她的不动声色太没深没浅了。王连方怕的是出人命。一出人命他这个全公社最年轻的支书肯定当不成了。那天晚上王连方在村子里转到十一点钟,睁大了眼睛四处看,竖起了耳朵到处听。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到大队部去了,把所有的屋梁都看了一遍,没有尸体挂在上面。还是不放心。大队部陆续来了一些人,到了九点多钟,女会计进门了,一进门客客气气的,眼皮并不红肿。王连方的心到了这个时候才算放下了,发了一圈香烟,开始了说笑。后来女会计走到了他的身边,递过一本账本,指头下面却压着一张纸条。小纸条说:“你出来,我有话说给你。”因为是写在纸上的,王连方听不出话里话外的语气,一点好歹都没有,刚刚放下来的心又一次提上去了,还咕咚咕咚的。王连方看着女会计出门,又隔着窗棂远远地看着女会计回家去了。王连方很不安。熬了十几分钟,很严肃地从抽屉里取出《红旗》,摊开来,拉长了脸用指头敲了几下桌面,示意人们学习,出去了。王连方一个人来到了会计家。王连方作为男人的一生其实正是从走进会计家的那一刻开始的。作为一个男人,他还嫩。女会计辅导着他,指引着他。王连方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好光景,他算什么结了婚的男人?这里头绪多了。王连方和女会计开始了斗争,这斗争是漫长的,艰苦卓绝的,你死我活的,危机四伏的,最后却又是起死回生的。王连方迅速地成长了起来,女会计后来已经不能辅导了。她的脸色和声音都很惨。王连方听到了身体内部的坍塌声、撕裂声。
在斗争中,王连方最主要的收获是锻炼了胆量。他其实不需要害怕。怕什么呢?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嘛。就算她们不愿意,说到底也不会怎么样。女会计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批评过王连方,女会计说:“不要一上来就拉女人的裤子,就好像人家真的不肯了。”女会计晃动着王连方裆里的东西,看着它,批评它说:“你呀,你是谁呀?就算不肯,打狗也要看主人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呢。”
长期和复杂的斗争不只是让王连方有了收获,还让王连方看到了意义。王连方到底不同于一般的人,是懂得意义和善于挖掘意义的。连自己都冒进,可见所有的新郎官都冒进了,他们不懂得斗争的深入性和持久性,不懂得所有的斗争都必须进行到底。要是没有王连方,那些婆娘们这一辈子都要蒙在鼓里。
关于王连方的斗争历史,这里头还有一个外部因素不能不涉及。十几年来,王连方的老婆施桂芳一直在怀孕,她一怀孕王连方只能“不了”。施桂芳动不动就要站在一棵树的下面,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捂着腹部,把她不知好歹的干呕声传遍了全村。施桂芳十几年都这样,王连方听都听烦了。施桂芳呕得很丑,她干呕的声音是那样地空洞,没有观点,咋咋呼呼,肆无忌惮,每一次都那样,所以有了八股腔。这是王连方极其不喜欢的。她的任务是赶紧生下一个儿子,又生不出来。光喊不干,扯他娘的淡。王连方不喜欢听施桂芳的干呕,她一呕王连方就要批评她:“又来作报告了。”
王连方虽然在家里“不了”,但是并没有迷失了斗争的大方向。在这个问题上施桂芳倒是个明白人,其他的女人有时候反而不明白了。她们要么太拿自己当回事,要么太忸怩。王裕贵的老婆就是一个例子。王连方一共才睡了裕贵家的两回,裕贵家的就忸怩了,还眼泪鼻涕的一把。裕贵家的光着屁股,捂着两只早就被人摸过的*,说:“支书,你都睡过了,你就省省,给我们家裕贵留一点吧。”王连方笑了。她的理论很怪,这是能省下来的么?再说了,你那两只*有什么捂头?过门前的*是金*,过了门的*是银*,喂过奶的*是狗*。她还把她的两只狗*当做金疙瘩,紧紧地捂在胳膊弯里。很不好。王连方虎下了脸来,说:“随你,反正每年都有新娘嫁过来。”这个女人不行。后来连裕贵想睡她她都不肯,气得裕贵老是揍她。深更半夜的,老是在床上被裕贵揍得鬼叫。王连方不会再管她了。她还想留一点给裕贵,看起来她什么也没有留。
十几年过去了,眼下的王家庄最得王连方欢心的还是有庆家的。除了把握村子里阶级方面的问题,王连方其余的心思全扑在有庆家的身上。十几年了,王连方这一回算是遇上真菩萨了。有庆家的上床之后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骨头,软塌塌地就会放电。王连方这一回绝对遇上真菩萨了。1971年的春天,王连方的好事有点像老母猪下崽,一个跟着一个来。先是儿子落了地,后是玉米有了婆家,现在,又有了有庆家的这么一台发电机。
彭国梁回信了。信寄到了王家庄小学,经过高素琴,千里迢迢转到了玉米的手上。玉米接到回信的时候正在学校那边的码头上洗尿布。玉米以往洗尿布都是在自家的码头,现在不同,女孩子的心里一旦有了事,做任何事情都喜欢舍近求远了。玉米弯着身子,搓着那些尿布片。每一片尿布都软软的,很苍白,看上去忧心忡忡。玉米的手上在忙,心里想的其实还是彭国梁的回信。她一直在推测,彭国梁到底会在信上和她说些什么呢?玉米推测不出来。这是让玉米分外伤怀的地方,说到底命运捏在人家的手上,你永远不知道人家究竟会说什么。
高素琴后来过来了,她来汰衣裳。高素琴把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部,顺着码头的石阶一级一级地往下走。她的步子很慢,有股子天知地知的派头。玉米一见到高老师便是一阵心慌,好像高老师捏着她的什么把柄了。高素琴俯视着玉米,只是笑。玉米看见高素琴的笑脸,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但是高老师光是笑,并不说什么。这一来还是什么事都没有了,相当地惆怅人。玉米也只能赔着笑,还能怎样呢?要是说起来,高老师是玉米最为佩服的一个人了。高老师能说普通话,她在阅读课文的时候,能把教室弄得像一个很大的收音机,她就待在收音机里头,把普通话一句一句播送到窗户外面。她还能在黑板上进行四则混合运算。玉米曾亲眼看见高老师把很长的题目写在黑板上,中间夹杂了许多加、减、乘、除的标记,还有圆括号和方括号。高老师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一连写了七八个等于,结果出来了,是“0”。三姑奶奶说:“高老师怎么教这个东西,忙了半天,屁都没有。”玉米说:“怎么没有呢?不是零嘛。”三姑奶奶说:“你倒说说,零是多少?”玉米说:“零还是有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高老师现在就蹲在玉米的身边,微笑着,脸上的皱纹像一个又一个圆括号和方括号。玉米吃不准高老师的心里在怎样地加、减、乘、除,结果会不会也是“0”呢?
高老师终于说话了。高老师说:“玉米,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玉米一听这话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玉米故意装作没有听懂,咽了一口,说:“沉什么气?”高老师微笑着从水里提起衣裳,直起身子,甩了甩手,把大拇指和食指伸进口袋里,捏住一样东西,慢慢拽出来。是一封信。玉米的脸吓得脱去了颜色。高老师说:“我们家小二子不懂事,都拆开了——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敢看。”高素琴把信递到玉米的面前,信封的确是拆开了。玉米又是惊,又是羞,又是怒。更不知道说什么了。玉米在大腿上一正一反擦了两遍手,接过来,十个指头像长上了羽毛,不停地扑棱。这样的惊喜实在是难以自禁的。但是,这封宝贵的信到底被人拆开了,玉米在惊喜的同时又涌上了一阵彻骨的遗憾。
玉米走上岸,背过身去,一遍又一遍地读彭国梁的信。彭国梁称玉米“王玉米同志”,这个称呼太过正规、太过高尚了,玉米其实是不敢当的。玉米第一次被人正经八百地称作“同志”,内心涌起了一股难言的自爱,都近乎神圣了。玉米一看到“同志”这两个字已经喘息了,胸脯顶着前襟,不停地往外鼓。彭国梁后来介绍了他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保卫祖国的蓝天,专门和“帝修反”作斗争。玉米读到这儿已经站不稳了,幸福得近乎崩溃。天一直在天上,太远了,其实和玉米没有半点关系。现在不同了,“天”和玉米捆绑起来了,成了她的一个部分,在她的心里,蓝蓝的,还越拉越长,越拉越远。她玉米都已经和蓝蓝的天空合在一起了。最让玉米感到震撼的还是“和‘帝修反’作斗争”这句话,轻描淡写的,却又气壮如牛。帝、修、反,这可不是一般的地主富农,它太遥远、太厉害、太高级了,它既在明处,却又深不见底,可以说神秘莫测,你反而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了。你听一听,那可是帝、修、反哪!如果没有飞机,就算你顿顿大鱼大肉你也看不见他们在哪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