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喝茶吧,我请客,打保龄球去。”黄达洪说。
朱怀镜说着也行,就见小姐拿了账单来。八百九十八。瞿林接过账单,手便抖了一下。朱怀镜觉得很没面子,高声说:“打个折嘛,这是规矩。好好,不打就不打,瞿林,给她九百。”
朱怀镜说着就扶了黄达洪往外走。他这火看上去是冲着小姐发的,其实是对着瞿林的。见瞿林还站在那里,好像还等着小姐找那两块钱,朱怀镜就说:“你后面来吧,自己坐的士回去,我同黄先生还有事情。”
扶着黄达洪上了车,朱怀镜说还邀个朋友一道去。黄达洪说行行。朱怀镜就打了玉琴电话。玉琴迟疑片刻,问去哪里。朱怀镜又问黄达洪去哪里好,黄达洪说:“荆都打保龄球就只有去天元了,龙兴、南国、东方都要差些。”朱怀镜就告诉玉琴,过会儿在天元见。挂了电话,朱怀镜说我邀的朋友就是龙兴大酒店的副总梅玉琴小姐。黄达洪笑了起来,忙说:“得罪了,龙兴的保龄球也不错。”朱怀镜突然感到头重,只怕开不了车,忙又挂了玉琴电话:“玉琴吗?对不起,你还是先坐的士到北海渔村来,我和两位朋友在这里等你。我喝了几杯酒,开不了车了。”
几个人就坐在车上等玉琴。黄达洪说着说着就靠在周小姐肩上鼾声如雷了。朱怀镜回头望着周小姐说:“达洪累了,是不是休息?”黄达洪一下就醒了,说没事没事。说过又呼呼睡去。
这时,朱怀镜的手机响了。一接,原来是圆真大师的电话:“朱处长吗?我圆真啊。谢谢您的关心,经费报告皮市长批了,我已送到财政局去了,经费马上可以到位。很感谢你啊!最近您能安排个时间吗?邀了方处长,我们一起叙叙,要感谢您才是。”
朱怀镜说:“哪里哪里,不要客气。这都是皮市长的关怀。”
黄达洪听朱怀镜随便接个电话就同皮市长有关,酒早醒了,坐直了身子,说:“朱处长,皮市长很赏识您啊!乌县在市里工作的人,就您最有前途,也就您最够朋友。”
朱怀镜忙谦虚起来。黄达洪仍是奉承个不停,朱怀镜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在想圆真这人有意思。如今是这也同什么接轨,那也同什么接轨,和尚也同俗界接轨了。既然你同俗界接轨,我也就同你接轨吧。朱怀镜想到时候同圆真说说,让瞿林把荆山寺钟鼓楼工程承包下来,能赚多少是多少,也好让他学学经验。瞿林在机关维修队干也不是长久之计,谁知道明天是谁管这事?
黄达洪这会儿像是真的醒酒了,问朱怀镜:“瞿林他们维修队的资质怎么样?能承包工程吗?”
朱怀镜说:“这同政府维修队没关系,还得瞒着政府。可以找个够资质的建筑公司同你们签合同,瞿林向这家公司交管理费就是了。”
黄达洪说:“对对,这样也行。现在很多工程都是这么搞的。建筑公司您就负责找吧。”
朱怀镜再一次在心里琢磨这种怪事:他正好想着瞿林的事,黄达洪就问到瞿林的事了。人的心灵之间只怕的确有某种感应?
玉琴很快就到了。朱怀镜同黄达洪、周小姐都下了车,一一见过,握手道好。见朱怀镜喝多了酒,玉琴上车后便偷偷地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下。朱怀镜被拧得生疼,却因有外人在场,不好叫唤。
荆都市第十四届商品交易会如期举行。商贾如云,盛况空前。
李明溪和几位老画家的画展也在商品交易会的场馆内占据了显要展厅,吸引了不少客商。一位日本商人看中了李明溪同吴居一先生合作的《寒林图》。可他价格出到二十八万元人民币,李明溪仍不肯脱手。结果,这位日商分别以六万元和八万元的价格买走了李明溪的另两幅作品,不无遗憾。李明溪的画展成了这次商品交易会最引人注目的新闻花絮。
皮市长亲自参观了李明溪的画展,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当然其他各位老画家的画展他也看了,而在李明溪的展厅里他却停留了三十多分钟。用陈雁在电视新闻中的话说,皮市长还饶有兴趣地同画家李明溪先生进行了交谈。当时朱怀镜在场,悄悄对陈雁说,李明溪是他的朋友。陈雁心领神会,报道画展时做了巧妙处理,把几位老画家的镜头放在前面,却只是匆匆带过,而在后面却把皮市长同李明溪亲切交谈的场面原汁原味地播了出来,时间长度占这条新闻的一半。同时举办画展的几位老画家看了这则新闻心里有想法,他们只好把这事理解为皮市长关心青年画家,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老画家汪一洲怎么也想不通,说了不少怪话。
玉琴看了这则新闻,也想去看看李明溪的画展。这天晚上,朱怀镜就约了卜未之老先生和曾俚二位,带着玉琴一道去参观。展馆晚上本不接待客人的,朱怀镜是交易会工作人员,同有关方面说说,也就进去了。
李明溪同他的几位学生在展厅里守着。这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得离人。见大家去了,李明溪龇牙一笑,迎了过来。玉琴悄悄对朱怀镜说:“李明溪笑起来怎么这么难看?”朱怀镜没来得及说什么,李明溪已经走近了。他握了卜老的手,很是恭敬。朱怀镜从没见过李明溪对谁如此尊重。可见李明溪并不是全然不懂世俗礼数,只是他有自己的待人标准。果然,李明溪只同卜老一个人握了手,就一个请的姿势把其他人一并打发了。曾俚同李明溪没见过面,朱怀镜便介绍他们认识。李明溪也只是抬一下手,嘴上哦哦了两声。朱怀镜知道曾俚的个性,也不会计较李明溪的。
李明溪只顾招呼着卜老看画展。卜老最长,大家当然也以他为主,跟在他后面看。这些画其实都是卜老那里裱的,他早已熟稔了,却仍显得兴致勃勃。朱怀镜专心听着卜老和李明溪论画,觉得很长见识。
李明溪的学生们站在一边看热闹。有一位却独坐在角落里看书,头始终没抬一下。朱怀镜注意了一下这小伙子,觉得好面熟,好像是有次在美院树林里见过的那位怪人向可夫。可这人如此孤高,朱怀镜也没有兴趣去主动搭话,只当不认识他。
玉琴觉得展厅布置很别致,同朱怀镜轻声感慨了一句。这话却让李明溪听见了,回头说:“梅女士有眼力。这是向可夫一手设计和布置的。就是那位小伙子,是个怪才。”李明溪心想那果然是向可夫。大家就一齐望了望向可夫。小伙子仍只顾一个人坐在那里。
玉琴有商业头脑,说:“这小伙子今后要是出去搞房屋装修,肯定赚大钱。”
李明溪只是笑笑,没说什么。朱怀镜怕玉琴脸上不好过,就调侃道:“这些都是李明溪的得意弟子,要为艺术献身的,哪肯放下架子去搞房屋装修?”
卜老回头拈须而笑,说:“人嘛,最重要的是按自己的愿望生活。活得自在,虽苦犹乐。”说着就到了那幅《寒林图》前面。卜老伫立良久,不胜唏嘘,半晌才说:“裱这幅画的时候,我就说过,这画了不得,要是流入市面,会创奇迹的。吴居一先生在当今中国画坛的地位大家是知道的,这本已足以说明它现在的价值了。今后明溪先生名气越来越大,这画的身价还会不断攀升。又是名师高徒,珠联璧合,旷世稀有!”
朱怀镜说:“这画的价格现在已经出到二十八万了。”
卜老摇头说:“二十八万?太便宜了!你是说那个日本人吗?他不识货!”
曾俚问:“按卜老的意思,这画值多少?”
卜老说:“起码不止二十八万。现在定它的价值为时过早,再过十年二十年,等明溪先生声名大震的时候再说吧。”
曾俚这下就像个记者了,穷追不舍,“那以卜老的意思,画作本身的价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画家的名气?而据我所知,现在炒作之风盛行,一夜之间可以诞生很多假名家,当然也可以把一位平庸的画家炒红天。而大多数人的美术鉴赏力不会很高,最容易人云亦云。”
卜老笑道:“曾先生说的是当今情势,我说的是在排除炒作因素情况下,也得让人们更多地了解明溪先生,才能更加认同他的作品。我一直认为明溪的作品已达到很高水准了,只是名气还不太大。当然这只是老朽个人的看法,也许是少见寡识吧。”
曾俚好争论,口口声声向卜老请教,却同卜老辩论了很多美术方面的问题。卜老也并不倚老卖老,很乐意同曾俚探讨。卜老总是很谦虚,每说出自己的看法,都要检讨一番。而李明溪听了曾俚的一些言论,倒对他刮目相看了。朱怀镜就只有在一边听的分儿,惭愧自己美术方面知识太贫乏了。
参观完了画展,朱怀镜和玉琴开车先送卜老回家,再送走曾俚。这几天朱怀镜对家里推说开交易会,住在会上,便夜夜同玉琴在一起。两人回家,打开电视,荆都台的《人生风景》栏目正好播放有关裴大年的专题片,片名有些玄:“裁剪蓝天”。副标题就明白些了:“走近裴大年和他的飞人制衣公司”。朱怀镜叫玉琴先去洗澡,一个人坐下来看电视。
场景:裴大年诗意地走在鲜花盛开的原野。一望无垠的地平线。高天流云。飞人制衣公司厂房。制衣生产线。五彩纷呈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流。漂亮的女人。潇洒的男人。T型舞台上西洋男女身着名牌服装……雅致的办公室,台灯透着柔和的光,裴大年伏案而坐,手中捧着一本英语教材……
解说:裴大年说,他自小就是个耽于幻想的孩子,总渴望飞翔,想剪取云彩给妈妈缝制漂亮的衣裳。他总割舍不了这童年情节,后来便把自己创业的公司命名为飞人。渴望飞翔的人,总是那些坚强有力的人。但商场是实实在在的竞争,仅有幻想是不够的。裴大年把他那充满创造力的奇思妙想织进飞人品牌的一丝一缕。他说,皮尔?卡丹凭着一把剪刀开天辟地,飞人也能开创自己新的世纪。……有道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裴大年身处商海,深知未来经济的竞争就是知识的竞争。他不能不说是一位成功者,可他认为要取得更大的成功,就只有不断地充实自己。于是,在百忙之中他坚持攻读工商管理硕士……
朱怀镜越听越觉得像陈雁的手笔。一会儿完了,看看字幕,果然见是陈雁的策划和制作。选在交易会期间推出这个专题片,可谓用心良苦。不知陈雁从中间赚了多少。裴大年因上次新闻节目删掉了他向皮市长汇报那些镜头,很不满意,这回该高兴了吧?他便挂了裴大年的电话:“喂,贝先生,我朱怀镜。刚才看了你的光辉形象,很不错的。”裴大年肯定也正坐在电视机旁,乐不可支的语气:“这要感谢您啊朱处长!这个片子是您促成的。我给您汇报,这次我在交易会上接的合同不少,多亏您给安排了个好展厅。今晚这个专题片一播,我想明天会有更多的人来找我们的。我得好好感谢您才是。”朱怀镜客气几句,又向裴大年表示了祝贺。
玉琴从浴室出来,正好看到片尾字幕。听朱怀镜打电话,她以为是打给陈雁的,有些吃醋,说:“还专门打电话祝贺?她当记者的一年到头*这事,你不要天天打电话给她?”
朱怀镜蒙了一下,才想到玉琴肯定是误会了,笑道:“你说什么呀?我给裴大年打电话哩!你以为我打电话给陈雁?我吃饱了没事做?”
玉琴这就笑了,坐下来温存。朱怀镜佯装生气,点着玉琴的头说了声女人呀,摇着头进浴室去了。放好水,躺在浴池里,不由得就想起陈雁了。自从喝下这女人的半杯残茶那天起,他就告诉自己,这辈子不能对这女人有任何非分之想。
洗了澡出来,朱怀镜想起方明远说过裴大年的一个笑话,就同玉琴说:“刚才我在电视里看见裴大年捧着一本英语教材装模作样,其实他二十六个英语字母都认不全。飞人公司员工都知道这样一个笑话。有一天,裴大年问女秘书:有些人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后面印个O和H,我总弄不清哪个是办公电话,哪个是住宅电话。女秘书反复告诉,他就是记不住。女秘书很聪明,想了个主意。她说,你看这O像不像个张开的嘴巴,中国嘛,办公室的意思就是坐在那里看报喝茶,所以电话号码后面印了O的就是办公电话;这H两边立着两竖,像不像一男一女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男一女就是家,所以后面印了H的就是住宅电话。裴大年点点头,像是记住了。可他皱了会儿眉头又问,这H中间还横着一个杠儿是什么?女秘书脸一下红了,说这个董事长您自己知道。”
玉琴听了,笑得直喊肚子疼。半天才喘过气来,说:“你们男人呀,念念不忘的就是身上那横着的一杠!”
朱怀镜逗玉琴:“你就不念着这一杠?”
玉琴红了脸,咬着嘴唇儿笑,白了他一眼说:“谁稀罕你那一杠!”
这次商品交易会获得了很大成功。用皮市长总结的话说,就是三个“创纪录”:与会的客商,特别是国外境外客商之多创纪录;达成合作意向的大项目之多创纪录;签订的合同总金额之多创纪录。这几天,荆都市的报纸、电视、广播等所有新闻媒体都在宣传本届商品交易会的重大成果,总会引用皮市长说的三个“创纪录”。
皮市长这几天太辛苦了。重大项目的签约仪式他得出席,重要客商他得接见,各种宴请活动他也得参加。朱怀镜酒量不错,皮市长总带上他陪宴。这都是方明远在皮市长面前当的参谋。朱怀镜口上怪他出馊主意,弄得他成天云里雾里,心里却很是高兴。这天,最后宴请了一位新加坡商人,皮市长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宴请结束,皮市长同客人握别之后,进餐厅旁的卫生间小解。方明远就同朱怀镜悄悄说:“这几天皮市长太累了,今晚想让他放松一下。一起去吧。”
朱怀镜一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问:“安排什么活动?”
方明远说:“皮市长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搓几盘麻将。有一段他喜欢打保龄球,没多久就不爱打了。上次去北京开会,他同几位首长和老朋友聚会,打了一次网球,有些上瘾了,只是还不太行。这一段他只要不外出,每天早上去南天体育馆练网球哩。不知他能坚持多久。我看他只对麻将比较专一。”
朱怀镜当然乐意一起去,只是他不敢上桌,就说:“我的技术不行,去了也是看牌的分儿。”
方明远笑道:“今天请你去,就不能只让你看了,要请你上桌啊。”
朱怀镜听了心里顿时发虚,却不敢让方明远看着是怕输钱,只说:“我技术太差,败人家的兴哩。”
见有人从身前走过,方明远又把声音放低了些,说:“皮市长打麻将很注意影响的,有固定的牌友,就是那几位老总,你都见过的。今天我上午约他们时,正好吴运宏和舒杰都出差去了,只有荆达证券总公司的老总苟名高一个人在家。没办法,我就约了裴大年,皮市长同意了。裴大年同我说过多次,有什么活动叫上他。还差一个,就只有请你了。这不好随便找人的。”
朱怀镜说:“加上你正好四位呀?”
方明远摇摇头,正要同朱怀镜说什么,皮市长从卫生间出来了。朱方二位暗自递了个眼色,马上跟在皮市长背后往外走。出门上了车,开车径直去了荆园六号楼。皮市长上了楼,对司机说:“你就先回去吧,我晚上就住这里。”司机走了,方明远问皮市长:“皮市长您是不是先洗个澡?我同怀镜下去等一下裴大年,他找不到地方。”皮市长说你们去吧。
朱方二位刚出门,就在走廊里碰上了苟名高。他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了。方明远轻声请他先进去坐,皮市长在洗澡。苟名高却不想省掉客套,微笑着同朱方二位一一握了手,再扬扬手进去了。
两人到了楼下,见裴大年已坐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了。方明远说先在这里坐几分钟吧。坐下之后,方明远把头往前凑着,说:“皮市长平日工作辛苦,难得轻松一回。我们请他玩一下,为的是让他高兴。所以大家就要尽量让他赢牌。有个秘密,我们一直瞒着皮市长。我今天告诉你们二位,也请你们保密。打麻将时,我总站在皮市长身后看牌,他缺什么牌,我就做暗示。你们手中有的牌,就不要吝惜。鼻子表示万子,嘴唇表示条子,下巴表示饼子。我一个手指放在鼻子上,说明皮市长需要一万,两个手指放在下巴上说明皮市长差个二饼,依此类推。当然实在顾不过来也没关系的,皮市长不会计较的。我告诉你们了,请一定保密啊,不然让皮市长知道了,不骂死我才怪。”
裴大年忙说:“这个当然,这个当然。”朱怀镜却是点头不语,心想难怪好几回看他们打麻将,总是皮市长赢牌!他仍是想着钱的事儿,有心爽快表情却自然不起来。今天正好不凑巧,他身上只带了一千来块钱,上桌经不起几下子的。没想到方明远早为朱怀镜着想了,对裴大年说:“贝老板,还要请你帮个忙。今天少了人,怀镜平时不上桌的,他牌打得不行,怕皮市长批评。今天没办法,只好请他代替了。但他没准备,身上没带多少钱,问你借些吧。”
裴大年把头一摇,说:“还谈什么借?反正是玩,我给你五千!”说着就要掏口袋。方明远做了个手势,说:“上去再说吧,上去再说吧。”三人便起身上楼去。在走廊里,裴大年见两头没人,就数了五千块钱给朱怀镜。朱怀镜说道:“不好意思。”接过了钱,心里踏实多了。
方明远走在前面领路,裴大年边走边回头张望,说:“这地方好复杂,我下次来不一定找得到。”
朱怀镜说:“别说你,我不知来多少次了,还总弄错方向。今天喝了些酒,更是不分东南西北了。”
说着就到了套房门前。敲了门,见开门的竟是陈雁,一手拿着个快削好的苹果。朱怀镜暗自吃了一惊,却笑眯眯地玩笑说:“啊呀,陈小姐怎么到的?我们在下面没见你上楼啊。”
陈雁一笑,也不多说,只道:“我有特异功能啊!”
陈雁站着把苹果削完,递给皮市长,再挨着皮市长坐了下来。皮市长咬了一口苹果,嚼了几下,才笑道:“记者嘛,专门跟踪别人的,怎么能让别人跟踪了?”皮市长这话并不怎么幽默,可大家都觉得他说得有意思,都笑了。这边正玩笑着,方明远早在隔壁摆好方城了,过来请各位入座。朱怀镜怀里装着别人的票子,坦然上了牌桌。
过了几天,方明远去柳秘书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完了之后,柳秘书长说:“怀镜,这次我让李明溪搞画展,没有看错吧?结果他的画被买走的最多。”
朱怀镜说:“对对,柳秘书长慧眼识才哩!我问过李明溪,他这次一共脱手了十六幅画,最好的卖到八万一幅,最低的也卖到八千。我猜,这回他至少进七八十万块。”
柳秘书长笑笑,却说起上次朱怀镜在他家里见过的那块古匾。柳秘书长同下级说话,和很多领导的风格一样,典型的无主题变奏。他不断地变化话题,像捉迷藏,又像是老鼠逗猫,让下级只能聚精会神地听着。
“有专家考证,认定那是何绍基的手笔。我原来就说过,可能是何绍基的字,有人却说怕是别人模仿的。他们主要是从对联的风格上分析,觉得不像何绍基。人一辈子要经过那么多事,怎么可以从诗文风格上去下结论?太绝对了。陆游有‘中原北望气如山’,也有‘红酥手,黄藤酒’嘛!”柳秘书长说得有些神采飞扬了。
朱怀镜听了,忙说柳秘书长高见。朱怀镜肚子里没有什么文物知识,但他总觉得那“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太缺乏大气,哪像何绍基这等大家的货色?不过也真难得说,正像大人物们也会做小人。
“柳秘书长,我知道您珍爱这些古玩字画。要是肯脱手,这古匾只怕价值不菲吧。”朱怀镜说。
柳秘书长却不说话了,掏出烟来,给朱怀镜也递上一支。柳秘书长吸烟的姿势显得很有涵养,几乎叫人看了心里发虚。涵养会让人产生这种感觉,朱怀镜觉得奇怪。两个人对着抽烟,两张脸便云遮雾罩了。柳秘书长嘴巴不动,却分明还有话不想马上说出来。朱怀镜琢磨着柳秘书长的心思,不便立刻动身走。他便说了一会儿古匾,又说李明溪的画如何真的不错,柳秘书长又是如何独具慧眼。朱怀镜说着,柳秘书长只不断地点头。他那头点着点着,嘴巴就优雅地张开了:“怀镜,李先生那幅《寒林图》肯卖吗?”
朱怀镜胸口禁不住沉了一下。心想那可是李明溪的宝贝,他肯卖出去?何况柳秘书长的所谓买,同他那张嘴巴里出来的很多话一样,通常是耐人寻味的。朱怀镜的这些心思并没有让脸部表情反映出来。他只是点点头,像是思考又像是应承,其实是在掩饰心理活动。他望着柳秘书长,确信自己的遮掩滴水不漏了,才说:“行行,我同他说说。”
“好吧,谢谢你啊!”柳秘书长说着站了起来,同朱怀镜握了手。他就知道自己应该走了,忙客气几句,出来了。一出柳秘书长的门,心里就十分后悔。自己不该无话找话老是扯着李明溪的事儿说,结果触发了柳秘书长的艺术灵感。他也明明知道柳秘书长的艺术灵感激发出的不是创作冲动,而是占有冲动。朱怀镜埋头往自己办公室里走,几乎是痛心疾首了。有几个熟人迎面打招呼他都没在意。有人后来就在背后说他当个处长,得到了领导赏识,就忘乎所以了,成天铁青着脸不理人。这事儿朱怀镜当然不会知道,人家当面只会说他很随和,很平易近人,就像人们当面说任何一位严厉的领导一样。
回到办公室坐下,邓才刚过来说:“皮市长的论文写好了。”
朱怀镜说:“好好,放在这里吧。”
邓才刚走了,朱怀镜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生硬就生硬吧,还用得着去解释一下?他一时没心思看皮市长论文。这是替皮市长写的一篇有关财源建设的文章,《荆都日报》要用的。这篇文章对朱怀镜他们处里搞的财源建设理论研讨征文活动也是意义重大,到时候将皮市长的文章也收入论文集,再配上皮市长的序言,书的权威性自然就出来了。
不过这会儿朱怀镜只想着柳秘书长交代的事。刚才柳秘书长说完想买李明溪的《寒林图》,就同他握手了。一握手他就知道柳秘书长该说的话说完了,他该走了。原来柳秘书长事先说了那么多话都只在打迂回,为的只是那幅画!既然这样,他不说李明溪的事儿,柳秘书长也会提出来的。这么一想,朱怀镜不再为自己没事找事懊悔了。
但他的心头仍然轻松不起来。柳秘书长哪可能出二十八万块钱买那画?他出得起二十八万也不敢拿出来啊!一个政府秘书长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就算柳秘书长肯出这么多钱,李明溪那里说得通吗?当初日本人想买,他说什么也不肯啊!但既然柳秘书长说出来了,朱怀镜再怎么犯难,还是得跑一趟的。
朱怀镜暂且不去想这事,埋头看邓才刚起草的论文。文字不太长,一万五千字,一会儿就看完了。邓才刚的文墨功夫还真的不错。照说,政府机关里面是看重干部的文字水平的,可这邓才刚就是上不了。从内心里说,朱怀镜越来越佩服邓才刚的能力和人品了。可他不知领导心目中的邓才刚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就不敢贸然替他说话。
他拿着稿子,走到邓才刚办公室,表情很好,嘴上却留有余地,说:“老邓,稿子我看了,就这些观点吧。你先安排打印一下,我再送皮市长审阅吧。”邓才刚只是谦虚,不多说话。朱怀镜说完事儿又坐下来同邓才刚聊会儿天,这就像写文章,算是对刚才他语气生硬的一个照应。朱怀镜起身告辞,邓才刚就去文印室安排打印去了。
晚上,朱怀镜独自开车去了美院。本想让玉琴陪他去的,但玉琴晚上值班,他只好一个人去了。他远远地就望见李明溪窗口有灯光,上楼却敲了半天门,才见李明溪把门开了一条缝儿,怯生生地朝外张望。见是朱怀镜,才把门全部打开了。
“是不是里面藏了什么人?”朱怀镜进屋就开玩笑。
“人?哪里藏了人?”李明溪睁大眼睛,表情有些惊恐。
朱怀镜望望李明溪,心想这疯子耳朵是不是有问题了。却突然发现屋子比平日更加凌乱了,床、桌子、书柜全部集中到房子中间,没有一件东西靠着墙壁。李明溪靠着书柜站着,望着朱怀镜,目光怪异。
“你怎么了?”朱怀镜问。
李明溪像是没有听懂,问:“怎么了?”
朱怀镜在床沿坐下,说:“屋子怎么搞得这么乱?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堆在屋中间干什么?”
李明溪脸红了,说:“怀镜,你平常老是叫我疯子,我只怕是要疯了。这一段我莫名其妙地胆怯,不管白天晚上,走路时总觉得脚后跟儿拖着一股冷风,叫我不寒而栗。尤其是晚上,总是噩梦不断。每天晚上都梦见有些凶神恶煞的人破墙而入。真的怀镜,我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
李明溪倦怠的面容、畏怯的眼神、低沉的语调,很有感染力,朱怀镜感觉身上冷飕飕地麻了一阵。但他不想让自己的感动流露出来,反而笑了,说:“你能够说自己快疯了,说明你不会疯的。怎么回事?是不是这次画展发了财,担心有人打劫?”
李明溪脑袋晃动着,看不出是摇头还是点头。他双手抱着肩,给人冬天的感觉。可时令早已是夏天了。
朱怀镜见他这样子,连开玩笑的心思都没有了,正经说:“你这回真的发了,可以考虑买套房子,娶个老婆。你一个人过日子,不是个话。”
李明溪这时蹲在一个角落里了,仍旧双手抱着肩,像是很冷。他就这么蹲在那里,两眼直勾勾的,听着朱怀镜说话。突然,李明溪猛地回头望了身后一眼,像发现背后有一条蛇或别的什么吓人的东西,忙站了起来,回到屋子中间来了。朱怀镜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对着个空屋子说话,这疯子根本就不在听,而是沉溺在他自己那恐惧的狂想里。朱怀镜心想这李明溪只怕真的会疯,不禁心生怜悯了。“明溪,我不知你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害怕?要是担心你的那些宝贝画叫人打劫,可不可由我替你保管?”朱怀镜觉得自己这话很真诚。
说到画,李明溪眼睛亮了一下,可这光亮只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他叹了一声,说:“我发现我脑子只怕是有问题了。就说画,有时我把它看成命根子似的,几乎不能容忍别人碰它。可过了一会儿,我又会觉得它不过就是一张纸上涂了些脏兮兮的颜色。所谓艺术,只是人们意念中虚幻的景象。这大概同人们吸毒之后的感觉一样。总是这样,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成天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很折磨人。”
如果真像李明溪所说,朱怀镜就拿不准这人此时此刻是清醒还是糊涂了。不过他知道同李明溪说话,该怎样就怎样,绕再多的弯子都没有意义,何况他现在已是似疯非疯了。这么一想,朱怀镜就直截了当地问:“明溪,你那幅《寒林图》硬是不肯脱手?有人想买哩!”
李明溪把头重重地摇着,像是里面钻进了许多蚂蚁。他摇了半天头,才说:“我就不明白那画真的值得那么多钱!天底下的人只怕都有病了。你不用说谁想买了,你要的话,拿去吧。”
朱怀镜没想到李明溪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画送给他,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意识到这人只怕是快疯了。又怕他一会儿清醒过来反悔,忙问:“那画在哪里?”
李明溪把手懒懒地抬了一下,就没精打采了。朱怀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打开书柜下面的门,见里面放着些画。这些宝贝就这么胡乱堆着,朱怀镜感到十分可惜。他翻了一会儿,才翻到那幅《寒林图》。他把画拿在手里,面对一摊烂泥般的李明溪,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可李明溪两眼茫然,似乎身处另一个世界。见这景况,朱怀镜客气话都顾不上说,只拍拍李明溪的肩,叫他好好休息,就告辞了。出了门,朱怀镜左右两手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他右手拿着《寒林图》,感觉自己简直是握着当代中国美术史的一部分。他想,因为吴居一的缘故,这幅《寒林图》注定会载入中国当代美术史的。而围绕这幅画发生的故事,只要文人们稍加敷衍,就会很具传奇色彩。他的左手因为刚才拍了李明溪的肩,碰着了那暴露而冷硬的肩胛骨,就像触摸到了骷髅,叫他很不舒服。他禁不住勾拢几个指头在掌心擦了擦,想摆脱这种不祥的感觉。
朱怀镜开着车往回赶。他已忘记了李明溪那死硬的肩胛骨,心里只为《寒林图》兴奋。这画太珍贵了,目前已值二十八万人民币啊!美院这一带比较安静,晚上更显清幽了。过往车辆很少,公路两旁的民居掩映在林荫里,窗口的灯光柔和而温馨。朱怀镜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番宁静,兴奋的情绪在他的脑海里汹涌着。突然,朱怀镜两眼一亮,脑子一震,感觉几乎进入了另一重天地。原来,他驾车拐了一个弯,前面就是车流如织、霓虹闪烁的大街了。离街口还有几百米,朱怀镜把车靠边停了下来。眼前熙熙攘攘的景况,竟叫他感到无比落寞。真是莫名其妙!这么神经兮兮的,是不是受了李明溪的感染?他想放松自己,便使劲地摇头,大笑着自嘲。别这么小家子气!别这么神经病!可他的自嘲并不奏效,落寞的心境里又增添了几分惆怅。在他眼里,前面夜总会和酒楼的霓虹灯将大红大紫演绎成一种叫人绝望的凄艳。他感觉鼻子里面有些发酸,似乎眼泪快流下来了。可他的眼睛只是随着鼻子里的那阵酸楚微微地热了一下,流不出一滴泪水。刚才在李明溪那里,那疯子的情绪真的感染了他,他十分同情这位朋友,可他却用玩笑掩饰了。这世界,没有真诚的却在假扮真诚,有真诚的却要掩饰真诚。
朱怀镜独自感叹了好一会儿,直到真的认为自己很可笑了,才开车继续赶路。他将车顶前方的小镜子扳下来,对着镜子扮出一副老成而严肃的脸。他确信这副面孔同他熟悉的那些面孔摆在一起,人们看不出什么区别的。
进了政府大院,朱怀镜看看手表,才八点多。还早,干脆把画送到柳秘书长家里去算了。他先把车子停进车库,再往柳秘书长家里去。路过办公楼,见皮市长的办公室亮着灯光。朱怀镜猛然有一阵尿急的感觉,双腿发僵,肛门紧缩,背上生汗。心想,这画为什么要送给柳子风呢?怎么不可以送给皮市长?朱怀镜忙去自己办公室,取了打印好了的皮市长论文,拿着画去皮市长办公室。上了楼,又担心柳秘书长是不是也同皮市长在一块儿。他便回头看了看柳秘书长的办公室,黑着灯。他猜想柳秘书长没有来,要不然他的办公室也会亮着灯的。
果然只有皮市长一个人在办公室批阅文件。见朱怀镜敲门进去,皮市长抬头招呼一声:“怀镜,有什么事?”仍旧低头看文件。
朱怀镜回道:“按您的指示,给《荆都日报》写了篇文章,送给您审阅。”
皮市长抬头望着朱怀镜,笑道:“我就不看了吧。你起草的,我放心。”他话是这么说,手却伸了过来。
朱怀镜便把文章递了上去,说:“还是请皮市长过过目,不然我心里没有底。”
皮市长接过文章就准备低头了。朱怀镜知道,皮市长一低头,他就得告辞。他便没等皮市长把头低下去,抢着说:“皮市长,还有个事要向您汇报。这回商品交易会上,日本商人出高价都没有买走的那幅《寒林图》,李明溪先生送给我了。我说太昂贵了,受之有愧,李先生却说情义无价,叫我拿来。我和李先生是很好的朋友。拿回来以后,我想我哪配受这么好的东西,还是送给皮市长您吧。”
皮市长的头果然低不下去了,而是枕在高高的皮靠背上,朗声笑道:“怀镜会说话,怀镜会说话。”
朱怀镜便把画小心打开,让皮市长再欣赏一会儿,又徐徐卷了起来,放在皮市长的桌上。皮市长微笑着点点头,说:“就是吴居一的名字值钱啊!”朱怀镜忙说是是,心里却为李明溪叫冤枉。皮市长关于这幅画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说了,而是扯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朱怀镜知道皮市长关于工作上的事也是随便说说的,为的只是避开老是谈论那幅画。因为那画目前毕竟值二十八万,说多了难免尴尬。朱怀镜对皮市长随便说的工作上的事很认真地回答了几句,说尽快落实皮市长的指示,不再打搅了。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给柳秘书长挂了电话,说刚从李明溪那里回来。不巧,那幅画已经被人买走了。李明溪不肯说是谁买走的,也不愿说卖价多少,说是买画的人交代过了。柳秘书长只说没关系的,辛苦你了。朱怀镜听得出,柳秘书长语气平淡,却无限遗憾。
回到家里,香妹倒了水让他洗了洗脸。这些天有些累,他想早些睡了。刚睡下,李明溪打电话来了:“喂,我说,那画你要好好收藏啊。”
朱怀镜一听就知道李明溪这会儿清醒了,一定很后悔。他想,让李明溪以为这画还在他手里,说不定这疯子哪天就会要回去的。他想让李明溪死了这条心,就说:“我说过是有人想要买这幅画,你偏说不要钱,送给我。是谁要你知道吗?是皮市长。这画已经挂在皮市长书房里了。”
李明溪“啊”了一声,说:“他要?就是怀着不亦乐乎的心情的皮市长?天哪,那幅画简直明珠暗投了。”
朱怀镜便骂李明溪:“你别狂妄了,你总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次你要是没有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的关心,办得了画展?你红得了?中国的事情,做什么都得加强领导,你不服不行!”
两人在电话里打了一阵嘴巴仗,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放了电话。他俩平时的争论仅仅只是为了争论,图个嘴巴快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