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蛇行而上,两旁的路灯发着橘黄色光。沿着这公路,有一条小溪潺潺而流,终年不枯。小溪的源头便是荆山寺背后的佛影泉。相传东晋末年盛夏,高僧法缘大师芒鞋破衲,云游到此,见山崖下清泉无声而涌,汇成深潭,再涓涓成溪,心中暗喜。举目四顾,更见乱石峥嵘,荆棘遍地,古木参天,风光绝佳。天色渐暗,法缘大师不忍离去,山云当幕,夜月为钩,倚石枕泉而眠。夜里忽生一梦,只见泉出之处,白光闪闪,状如莲花。法缘大师忙双手合十,闭目念佛。这时,猛然听得有谁在半空中高声诵道:
“有泉无声,有形无性,四大空苦,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
法缘大师醒来,隐隐记得这么八句偈语,反复念诵,顿时觉悟。他便在泉边结一草庵,就地修行。从此,这无名之泉就叫佛影泉。后来历经一千五百多年,荆山寺香火日盛,出过不少高僧大德。这里便成了南方名刹,善男信女长年朝拜。
现在寺里的住持好像叫做圆真大师,听说还是哪家著名佛学院毕业的,是位高僧。朱怀镜记不清在哪本杂志上看过介绍圆真大师的文章,他好像还是市政协委员。
车只能开到荆山寺下,接着得爬九九八十一级石阶。方明远叫小田在这里等着,便同朱怀镜拾级而上。
“想不到皮市长还有这雅兴?”朱怀镜问。
方明远小心地望望后背,再笑道:“你看不出来?皮市长最信这一套了。他是每年都要来几次的,正月里是必来的。今年正月太忙了,就拖到今天。皮市长的老娘八十多岁了,住在女儿家里。她老人家是位受了戒的居士,长年吃斋念佛,总说皮市长能有今天,全搭帮她在菩萨面前保佑得好。今年正月皮市长没有空来荆山寺,老人家亲自来了一趟,替皮市长在菩萨面前请了假。”
朱怀镜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还可以在菩萨面前请假?新鲜。”
方明远也笑着说:“改革开放嘛。”
朱方二人吐吐舌头,相视而笑。
石级很陡,中间又没有歇脚的地方,等爬到荆山寺外,两个人都觉得背上汗津津的了。山门紧闭,那副熟悉的对联在月光下显得空幻而神秘:
东晋最初道场
南国第一福地
朱怀镜说站一会儿吧,气都喘不匀哩。两人就站在寺外小憩。朱怀镜突然有所悟,说:“要是我真的信佛,我就会专门选今天这样的夜晚来拜佛。你看这氛围,月白风清,万物空灵,心身俱爽。这才叫入静入定,六根清净哩!”
方明远笑笑,不说话。两人站了一会儿,就去敲门。敲了半天,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和尚伸出脑袋,很不耐烦地问:“做什么的?”
方明远说:“我们是圆真师傅的朋友。我姓方。”
小和尚望了两人一眼,说:“你们等着吧。”
小和尚仍关了门。朱怀镜心里好笑,觉得这和尚并不是想象的那种,见了施主就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而是俗眉俗眼,俗腔俗调,那做派同国营商店里的营业员没什么两样。
没多久,听得里面有人训那小和尚:“你真是的,怎么让方处长站在外面呢?”又听得小和尚低声辩了一句。门开了,一位穿红袈裟的中年和尚伸出双手迎了过来,连说怠慢了。方明远介绍道:“这位是朱处长。这位是圆真大师。”圆真大师忙拱手说了久仰,又同朱怀镜紧紧地握了手。客套完了,圆真大师请二位进山门说话。方明远同圆真大师并肩走在前面,朱怀镜走中间,小和尚随后。圆真大师同方明远有说有笑,真像老朋友。圆真时而回头朝朱怀镜笑笑,怕冷落了他。朱怀镜越发觉得有意思了。心想这圆真倒是恭而谨之,彬彬有礼,可又哪是出家人的味道?出家人讲究平等圆融,而这圆真却是太圆通了。
荆山寺是依山而建的,进了山门,迎面是天王殿。殿前的大岩石上建有小亭,亭上“佛影泉”三字清新灵秀,似暗藏禅机。汩汩清泉从岩底无声而涌,经山门右边暗渠流向寺外。一行人从天王殿左边穿过耳门,拾级而上,就望见了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前面是个大坪,左边是鼓楼,右边是钟楼。鼓楼和钟楼早已形同虚设,因那钟和鼓都被作为文物保护起来,荆都人已有好多年没有听到荆山寺的晨钟暮鼓了。再爬十来级石阶,又上一层,就是法堂殿了。沿山而上,后面依次是达摩亭和毗卢阁。僧寮在最后面的山脚下,灰暗的灯光下可见廊檐下书有“*”二字,左边尽头那间大僧房门楣上有“方丈”二字。回头往右边看,僧寮檐下却横了一堵墙,墙中一门如洞,门扉紧闭。那里面住的是尼姑。这荆山寺僧尼同庙。
到了方丈门口,圆真大师侧身站立,礼让朱方二位先进去。里面倒也简单,只是一床一桌,几张椅子,还有大大小小几个木盆。圆真大师很麻利地拿起一块抹布,将椅子抹了一下,请朱方二位坐。小和尚忙取了杯子倒茶。朱怀镜幽默地想,这便是书上常说的让入方丈,看座看茶吧?
圆真大师架了一下二郎腿,又觉得不妥似的,放了下来。他见朱方二位没有喝茶,就说:“茶不好,多多包涵。”方明远说道哪里,就端起茶杯喝茶。朱怀镜自小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些和尚很脏,就连闻到寺庙的香烟味儿心里都发腻。见这情势,也只好抿了一口。却发现这茶还真的不错,暗香绵绵,苦中带甘。
喝了一会儿茶,方明远说:“圆真大师,皮市长今年一开年就忙得不得了,没来得及上山。他打算明天来一下,一早就来。”
圆真大师眼睛一闪,喜上眉梢,说:“欢迎啊!他老人家太忙了,还总忘不了上山来看看,这是荆都僧俗的福气啊!谢谢领导关心啊!阿弥陀佛!”
圆真大师闭目合掌时,朱怀镜发现他左手的小指没了,只有九个指头,又觉得有意思。心想这位方丈就只能是双手合九,而不是双手合十了。
方明远说:“还是老规矩,皮市长早些来,你们先不放人进来。等皮市长走了再许进人。”
圆真大师点头不已,说:“自然自然,这个自然。”
方明远又交代:“不用准备什么,只需烧些开水,准备些好茶叶,泡杯茶喝就行了。”
圆真大师说:“惭愧,茶就只有这个茶了。”
朱怀镜说:“这个茶我看很不错嘛。”
事情说好了,闲坐着说白话。方明远问:“上次到日本感觉怎样?”
圆真大师说:“感谢领导关心,还很不错。日本的佛教事业比我们要兴旺些。我拜会了一些日本高僧,彼此交流,很有心得。”
听了这些话,朱怀镜猜想圆真是刚从日本访问回来。方明远又叹道:“佛教博大精深,奥妙无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慧心不够啊!”
圆真摇头说:“哪里啊!佛教多半是被世人误解了。佛只是佛教提倡的一种精神,一种境界,就是觉悟。人人都可以成佛。佛是觉悟的众生,众生是未觉悟的佛。佛教以为万物皆有佛性,只看你有没有佛缘,愿不愿觉悟。其实各大宗教在这方面都是相通的,比如基督教说‘上帝无所不在’,我们佛教说‘佛法无边’,‘佛光普照’。佛教甚至同儒家学说也是相通的。儒家学说认为‘为仁由己’,‘人皆可以为尧舜’;佛教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见性成佛’,就是共通之处。我们这些僧侣们,通俗地说,就是弘扬佛法的专门工作人员,职责是广结善缘,普度众生。可千百年来,这个路子大多走弯了,寺院成了一种僧侣们个人修心养性,求佛登仙的地方。所以,自从佛教传入中国,没有出过一个本土的佛,只出了几个菩萨。我们现在供奉的佛,全是进口货。”
圆真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朱怀镜觉得圆真这番话倒有些见地,只是这人太圆通太入俗了,就没有了出家人高妙空灵的气象。倒越发觉得这圆真像是正在电影里扮演高僧的演员,这会儿未曾卸妆,同剧组的朋友们神侃。
朱怀镜微微一笑,说:“圆真大师,您说的很有道理。佛教总得入俗才有生命力。我觉得像基督教之所以影响那么大,就在于它覆盖了全部世俗生活。可佛教呢,佛法是佛法,世俗是世俗。我时常有个奇怪的想法,说出来怕是对佛祖不敬。我想倘若按佛教提倡的,大家都来出家修行,人类不要绝后了?”
圆真纵声一笑,越发不像个僧人了,说:“朱处长说的是个理。不过我想我们这些僧侣们自己弃绝尘缘,为的只是有个干净身子,这样在世人面前布道传教也好有个形象。就像你们国家公务员克勤克俭,严于律己。不准国家公务员办公司赚钱,不等于不准所有老百姓办公司赚钱。圣人的思想就像汪洋大海,无边无际,包容万物。可凡人的脑子只是个壶,是形状千差万别的壶。拿凡人的壶去装圣人的海,装不下还不说,即使装下一瓢半瓢,也因这壶的形状而扭曲了圣人的思想。相传佛祖释迦牟尼为了求得大彻大悟,苦行六年,摧残了自己的身体。他不得不接受牧女献奶调养,才恢复了元气。可后来的清规戒律,却说男女授受不亲。”
方明远同圆真大师很随便,禁不住就说笑了:“现在让和尚们都去吃奶,就天下大乱了。”
圆真指着方明远,摇头而笑。朱怀镜刚才没听明白,不知圆真说的是牧女给释迦牟尼喂她自己的奶,还是喂牛或其他动物的奶。但心想这僧尼同庙,谁敢保证没有和尚吃奶的时候?
玩笑几句,圆真大师摇着头,像是深沉起来,说:“朱处长刚才说到佛教同世俗的关系,的确有些道理。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讲,现在佛教受世俗影响太大了。就说我吧,应该清清静静在这里修行,政府却偏给我个正处级待遇。说待遇呢,给个正处级又有些不顺,因为我还是市工商联副主席。我们佛教为什么要划归工商联,我至今不明白。就算划工商联,那我就不该只是个正处级,而应是副局级。当然,我不是说硬要明确我个副局级,说说而已。要说,别的地方,像我这种情况,早进政协常委了。”
方明远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同皮市长汇报一下。”
圆真忙摆手,说:“谢谢方处长。不是这意思。”
可朱怀镜分明看得出,圆真事实上就是在炫耀自己的正处级,并且还想落实副局级待遇。按这和尚的逻辑,如果他下次真进了政协常委,不又想着要明确副市级待遇了?进了市政协常委,说不定还可当选全国佛教协会理事,还可能进全国政协。这么个下去,说不定他哪天就想当国家领导人了。朱怀镜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好玩。他倒想再试试圆真的心思,就说:“圆真大师倒也不必谦虚。据我所知,中国历史上,官府对名山大刹的高僧大德封官晋爵是有先例的。少林寺的住持还被朝廷封过大将军哩。”圆真就莞尔一笑,口上含含糊糊地说着这个这个。朱怀镜这下更加明白圆真的心迹了。
聊了一会儿,两人就告辞。圆真依旧同方明远走在前面,朱怀镜走中间,小和尚随后。朱怀镜就想这小和尚怕是专在圆真面前行走的吧?相当于俗界的秘书了。大雄宝殿前面灯光亮些,朱怀镜猛然发现圆真左耳根边陷进去,像是刀伤的痕迹。马上又想起他的左手小指,便猜这圆真怕是俗孽深重,幡然悔悟,遁入空门的吧。出了寺门,方明远请圆真大师留步,圆真一定要送二位上车。
临上车,圆真同朱方二位再三握手,连说辛苦。
朱怀镜觉得有些意思,就问起圆真大师的根底。方明远说:“这圆真很有些来历的。他本是北方人,小时候曾是那地方最调皮捣蛋的,一天不打架晚上就睡不安稳。十八岁那年,他头上叫人砍了一刀,手指也叫人砍了一节,还差点儿进了牢房。听说是遇高僧指点迷津,剃度他做了和尚。后来他又去佛学院攻读佛学,读完本科又攻了硕士。上次他说这会儿又在攻博士,相当于我们当干部的读在职研究生。别小看他,你我还是科长的时候,圆真早就享受处级待遇了。”
朱怀镜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又问:“你说圆真是北方人,怎么听不出北方口音?”
方明远说:“这人聪明,荆都话他一学就会,这样就显得平易一些,好同众施主打交道吧。”
朱怀镜突然又想起了袁小奇。袁小奇也是位神秘莫测的人物,好久没见到他了,也没有他的消息。只是偶尔听说他现在正云游四海,却不知怎么还赚了钱,前不久他回老家,还为自己村里小学捐款十几万。皮市长似乎很喜欢同袁小奇、圆真大师这类高人打交道。
“喂,怀镜,我想起个事了。这回袁小奇回来了,我找你找不着,你手机关了机。皮市长请他吃了饭,想请你一道作陪的。”
方明远突然这么一说,朱怀镜真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皮市长请客他没去,而是他猛然间觉得这天地之间一定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左右着人们的思维。他正想着袁小奇这人,方明远怎么就说到了袁小奇了呢?冥冥之中有什么怪力乱神暗地里沟通着人们的灵魂,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确存在某种感应呢?记得平时自己正默默地哼着什么曲子,并没有哼出声,马上跟前就有人唱这首歌了。这么说来,人的心理活动,别人总是感觉得到的。官场上总是内心里行事,别人又总可以感应到,这就很可怕了。
“是吗?这么说,中国已经有了张宝胜,有了严新,有了张宏宝,我们荆都真的要出一位袁小奇?”朱怀镜说。
方明远偏过头,望了望朱怀镜,说:“怎么了?这袁小奇是你介绍给皮市长的,现在听你这意思,你倒像是不以为然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就事论事。”朱怀镜遮掩道。
进了闹市区,眼前就花花绿绿了。车内没有声浪的侵扰,但浓稠的车流,谄媚的霓虹灯,仍让人感受到城市的喧嚣。朱怀镜记得自己刚来荆都那年,有天心情不好,独自去了荆山寺,也不是去朝拜什么,只想去静一静。他一踏进那树影扶疏的荆山,立即觉得心静如水。进了寺庙,听得木鱼声声,钟鼓如雷。他顿觉振聋发聩,恍若隔世。那天他在寺院里盘桓了好久,直到天黑才下山。下山之后,闻得市声如潮,想起刚才在山上的心境,又觉得恍若隔世了。可他今天奇怪自己刚从那个清静地方而来,却没有异样的感觉。也许是看出僧俗两界都不过如此罢。
车先送朱怀镜到他家楼下。方明远也下了车,让司机先回去,他就几步路了。又约了第二天清早动身的时间。望着小田车子掉头走了,朱怀镜请方明远上楼坐坐。方明远看看手表,说:“坐就不坐了。我俩就站在这里说个事吧,刚才路上不好说。龙兴大酒店要的那块地皮,皮杰看上了。他想在那里开发个综合性的娱乐中心。那里的确是块黄金地皮啊。龙兴那边是托你出面找皮市长的,现在只好请你出面同他们说说了。皮杰办的公司叫天马公司,你就说市里早把这地皮批给天马公司了,或说天马公司早同塑料厂联系好了。反正最好不要明说是皮杰要了那地皮,免得影响不好。皮市长同这事本来没关系,可外面人谁肯相信?”
朱怀镜摇头苦笑道:“这下我就真没面子了。人家雷经理和梅经理总以为我朱某人不大不小也是个处长,在皮市长面前也是红人,这事让我去办,肯定没问题。到头来还是泡了汤。”
方明远笑笑,好像也为朱怀镜难堪似的,说:“情况特殊啊!”
朱怀镜也笑笑,只说好吧,我去同他们解释吧。方明远说声这事真难为你了,就回去了。
朱怀镜上楼开了门,香妹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今天他还算回来得早,香妹显得高兴,望着他粲然一笑。朱怀镜明白女人笑的意思,心里不是味道。他已经越来越没兴趣同妻子做那事了。刚同玉琴好的时候,他暗自发誓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的老婆。妻子是妻子,情人是情人,这似乎是当今很流行的潇洒活法。他内心有些讨厌这种生活态度,事实上又想这么处理自己和两个女人的关系。没想到,现在对自己妻子竟丧失激情了。他心里说不出的尴尬。
香妹倒来水让他洗脸洗脚,又进屋去取了双干净袜子来让他换上,说:“乌县驻荆办的熊克光来过,送了四个脚鱼。这小熊对你总这么恭敬,是不是有所求?”
朱怀镜回道:“小熊这人不错,办事灵活。他嘛,看不出有什么私事求我,工作上的事倒是少不了要让我帮忙的。说到底是张天奇这人活泛。乌县在官场上走的人,要说有出息,只怕张天奇会有大出息。”
香妹听了,脸上似笑非笑的。朱怀镜觉得没话说,就问:“儿子呢?”
“儿子睡着了。你总是这么早出晚归,儿子只怕快不认识你了。”香妹说。
香妹这话口气上像是责怪,其实是心疼他太辛苦了。他当然明白妻子的心思,却不领情,说:“我天天陪着你就好了?这个容易啊,我辞了这个处长就是。”
香妹眼睛愣了一下,脸色也不好了,说:“你别开口闭口就是处长。处长好大的官?老百姓开玩笑说,在政府大院不论哪个角落里丢个*,至少可以炸死十个处长。你以为有个一官半职在老百姓那里形象很好是不是?”
朱怀镜更是火了,嚷道:“好好,我们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都是贪官污吏,都该斩尽杀绝,你去另外找个好东西吧!”
“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好好儿回来,我又没说你什么,你就无名火直冒。”香妹显得委屈,要哭的样子,低头进房去了。朱怀镜这下像是猛然清醒了,发现自己真不是东西!的确没什么事,却吵了起来。心情不好吧!想起心情不好,朱怀镜又暗笑自己竟也陷于流俗了。心情不好几乎成了现在的时髦病,人们动不动就一副见谁烦谁的样子,说心情不好。他原先最讨厌这一套,如今自己也不能免俗了。
朱怀镜硬着头皮进了房,脱衣服的时候,心里还赌着气,想今天就另睡一头。可一上床,又不忍心似的,还是钻了香妹这一头被窝。
香妹心里有气,背朝里睡着。朱怀镜正不想做那事,心里求之不得。可躺下一会儿,又可怜起女人来,就去扳她的肩头。香妹犟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子了。她并没有把脸给他,头深深埋进被窝里。朱怀镜觉得自己既然主动扳了她过来,就算仁至义尽了,她再要耍脾气就是她自己的事了。他便软软地搂着她,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
香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睡着。他乱七八糟想一通,就失眠了。脑子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幻影。屋子里黑咕隆咚,却又分明有许多人在这里走动。从他面前走过的人总是在慢慢膨胀,他们的脑袋几乎有热气球那么大。牛高马大的皮市长穿着红袈裟,端坐在主席台上作《政府工作报告》,满口阿弥陀佛。皮市长正口吐莲花,那红袈裟竟变作一张阿拉伯飞毯,载着皮市长飘在了半空中。皮市长盘膝而坐,双手合十,面带慈祥,口中念念有词。这时跑来一个顽童,仔细一看,竟是皮市长大公子皮杰。皮杰手拿弹弓,眯起眼睛朝空中飘荡的飞毯射了一个石子去,他父亲啊的一声,栽了下来,顿时肝脑涂地。皮杰狂然大笑一会儿,突然把脸青了下来,死死拉着朱怀镜,要他赔父亲。朱怀镜被弄糊涂了,拍着脑袋一想,好像刚才的确是自己用弹弓把皮市长打下来的。低头一看,见弹弓正好在他手中。宋达清就上来铐了他。他拼命地喊:“老宋,是我呀!我是朱怀镜呀!”宋达清像是根本不认识他,揪着他的衣领往吉普车里塞。他被推进吉普车的时候,又见皮市长背着手站在不远处,交代公安局长严尚明:“朱怀镜这个人要严办。”朱怀镜就拼命叫喊:“皮市长,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呀!您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在外面说起半个字。”他似乎又坐在皮市长办公室了,皮市长似笑非笑,说:“朱怀镜,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明天派你去中纪委出差,告我一状。”朱怀镜吓出了冷汗,连说:“不敢不敢。”
“你怎么了?怎么了?”香妹摇醒朱怀镜。
“我怎么了?”朱怀镜醒来,胸口还怦怦跳,感到背上汗腻腻的。
“我知道你怎么了?可能是做噩梦了吧,又是叫又是喊,好吓人的。”香妹显然忘记了两口子昨晚吵了架,温柔地躺在了男人怀里。朱怀镜打开床头灯看了看钟,已是早上六点多了。没有办法再睡了,等会儿方明远就会来电话的。他便准备起床。香妹问他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今天是星期六哩。他说今天还得陪皮市长下乡。
他坐了起来,觉得头有些昏。起床洗了个冷水脸,感觉好些。果然电话就响了,朱怀镜一接,是方明远,说车已在楼下了。他忙下了楼,方明远从车里钻了出来。仍是昨天那辆三菱吉普。两人上了车,开到皮市长楼下。整栋市长楼还没有哪一户亮灯,他们就熄了车灯干等。一会儿,又一辆奥迪车来了,静无声息地停下来。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皮市长家的灯光亮了。方明远看看手表,说:“别急,他们洗漱一下,就下来的。”
朱怀镜说:“不急不急。急什么?又不是去赶考。”
皮市长同王姨、皮杰一块儿下来了。朱方二位忙钻出车子,迎了上去。皮市长扬扬手,就上了奥迪车。皮杰把车门轻轻关上,回头对朱方二位笑笑,说:“我坐你们的车。”
三菱吉普走前面。朱怀镜看看这辆奥迪,牌照也很陌生。今天这行动简直就是地下活动了。市长同副市长完全是两码事。当上市长,除了秘书,还有警卫,出门都是警车开道。今天这一切都免了。
皮杰很不耐烦的样子,说:“这都是老奶奶闹的!好好儿的拜什么佛呢?我爸爸不上山,老奶奶三天两头一个电话来。”
朱怀镜听得出,皮杰这是在为自己爸爸掩饰。他同皮杰打过交道之后,总觉得这位公子看着草包,其实不然,精明得很哩!
天色未明,车辆不多,很快就到了荆山寺。皮市长一行人在寺下石级边下了车,徒步上爬。刚到半山腰,圆真大师已经迎下山来了。
“辛苦您了,皮市长!”圆真大师双手握着皮市长的手,使劲摇晃。
皮市长对圆真很客气,握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哪里啊,你这是圣灵之地,来一趟就不要说辛苦。”
圆真大师忙说:“皮市长说的是。求佛在己,心诚则灵。”
同皮市长寒暄完了,圆真大师再回头同其他人一一握手道好。随圆真下山迎客的除了昨天那位小和尚,还有两位年轻尼姑,双手合十,安静地站在一边,面带微笑。朱怀镜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望了望两位尼姑,见她俩生得俊俏,便觉好可惜。朱怀镜想显得庄重些,叫自己不去多望两位尼姑。可他却在暗自想象这两位尼姑若是满头秀发,会是怎么一番模样。立时他脑子里就有两位楚楚动人的女郎了,又忍不住去望望两位尼姑。尼姑就对他点头微笑,就像大商场里勉强推行的微笑服务。这会儿皮市长正叉腰站着,同圆真大师说着闲话。皮市长爬了这一阵子,有些气喘了。
皮市长说声我们上去吧,大家就跟着他往上爬。皮市长毕竟年纪大了,爬坡时腿脚不灵便,年轻人跟在后面有些忌脚,总提醒自己别爬得太快了。圆真见状,上前想扶着皮市长。皮市长却像触了电似的,甩开了手。看来皮市长是不服老的。圆真一定有些难堪,只是没有表露出来。方明远望望朱怀镜,朱怀镜明白他的意思,却只作什么也没看见。
山门大开着,两旁早站了些和尚、尼姑,一律双手合十。皮市长却像没有看见这些人,只顾踱着方步往前走,这气派同他平日在市里的任何地方视察一样。大家见皮市长背着手往佛影泉去,也都随了去。这会儿寺里静得虚无,仍听不见半点水声。谁也不说话,只见皮市长侧着耳朵歪了一会儿头,然后嘴里咝咝地倒吸一口气,感叹说:“这泉水真如佛光,普照众生,却不显形迹。”圆真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市长高见!皮市长的根器……这个,这个按世俗说法,皮市长的智慧就是与众不同。有佛缘啊!”
皮市长笑笑,摇摇手,不知是谦虚,还是不同意圆真的说法,反正意思含糊。众人就面面相觑。
王姨样子就虔诚多了,脚步都谨慎起来。进了天王殿,迎面就见笑眯眯的弥勒佛。王姨取了三支香点了,跪下长揖三拜,口中念念有词。起了身,把香插在香炉里,再取了张五十块的新票子,投进功德箱里。皮市长背着手站在旁边,目光四处搜寻,像个游客。皮杰也学他母亲的样子,点香作揖。只是他出手还大方些,向功德箱里投的是百元钞票。旁边的小和尚见了,自是念佛不迭。方明远望望朱怀镜,朱怀镜就望望皮市长。皮市长微笑着,显得很有人情味。方明远也点了三支香,跪下拜了三拜。他却只投了十块钱的票子。朱怀镜也只好点了香,跪下作揖,向功德箱投钱。朱怀镜长到四十多岁,这是头一次下跪。他感到有些滑稽,想笑。可他没有笑,心里默念:愿佛保佑我和玉琴恩爱终身。朱怀镜站起来,见皮市长笑得更慈祥了。但皮市长没有跪下,一直背着手站在一旁。
一行人又往大雄宝殿去。先不进殿,而是去了钟楼。灯光不怎么亮,钟上的铭文只可见其隐约。皮市长凑近去看,很有兴趣的样子。全是篆书,一般人认不全。圆真就念道:“淳化二年秋,上巡幸荆山寺。当是时也,日月同辉,龙颜慈祥;霜天万里,尽被佛光;众生虔诚,功德无量……”
皮市长听了这几句,说了声好好,不知是称道铭文,还是叫圆真别念了。圆真望望皮市长,停下不念了。皮市长问可不可撞一下钟。圆真说当然可以。皮市长上前,悠起那横悬着的木桩,连撞了七八下。钟声苍茫,如烟如雾,立即笼罩了整个山寺。在场的人表情不禁肃穆起来。听着久回不绝的余音,皮市长不由感叹:“听听这钟声,简直是艺术享受!要说佛教,撇开神秘的东西不说,其中科学道理还是有的。只说这钟声,就是艺术。艺术能陶冶人的情操啊!时常听着这震撼人心的钟声,潜移默化,说不定真可以净化人的灵魂哩。”
圆真大师听了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高见高见!皮市长说得的确有道理。这同儒家学说对艺术的理解是相通的。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能让全市人民每天都听到荆山寺的晨钟暮鼓就好了。”皮市长一边下钟楼,一边若有所思地说。
圆真说:“荆山寺的晨钟暮鼓,原是荆都十景之一,最受文人喜爱。这钟是宋代的,鼓是明代的。自从这钟和鼓被定为国家级保护文物以后,再也不许敲打了。不过这鼓年代太久远,牛皮老了,也经不起几槌子了。”
皮市长问:“重新置一套钟鼓,要花多少钱?”
圆真没想到皮市长会问到这个问题,慌了方寸,迟疑好一会儿,才说:“这个嘛,没有算过。我请人算一下,报告给您?”
方明远对圆真暗使了个眼色。圆真会意,忙说:“皮市长这么关心我们荆山寺,我们当竭心修持,广结善缘,为我市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积极的贡献。我们请求政府拨款,重置钟鼓,将原来的钟鼓搬出钟鼓楼,放在大雄宝殿一角陈列,供游人参观。”
圆真说话总是这么佛俗两界都搭一点边,听来觉得很有意思。朱怀镜心想这圆真的法号该改作圆滑。皮市长不马上表态,圆真就紧张地望着皮市长。皮市长却是谁也不望,进了大雄宝殿。这里供奉的是释迦牟尼佛。王姨又是烧香跪拜,一应如仪。皮杰、方明远、朱怀镜等也跪拜了。
一行人就这么见了佛像就烧香跪拜,一直到了毗卢阁。出了毗卢阁,圆真请大家去客堂喝茶。客堂在方丈室的隔壁,可容百来人。看来早已做好了准备,进门处已摆好一些凳和茶几,备了些水果。大家一一入座,就有几位年轻尼姑过来倒茶、削水果。
朱怀镜总不明白这些尼姑年纪轻轻,为什么硬要出家。他抿了一口茶,发现今天的茶比昨晚的还好喝些。心想这不是因为今天的茶是尼姑泡的。昨晚圆真说没有别的好茶,就只有那种茶。看来这和尚昨晚并没有把最好的茶拿出来。如今和尚也学会势利和市侩了。
大家喝着茶,都望着皮市长。可他并不说什么,只是慢慢地品茶。好一会儿,才说:“好茶,好茶。照说,我家里别的没有,好茶还是有的,怎么就喝不出这种味道?”
朱怀镜应道:“喝茶也是一种心境。”
大家不便马上附和朱怀镜,只望着皮市长怎么表态。皮市长再喝了一口,说:“怀镜说的有道理。我不懂日本的什么茶道,总觉得那是一种繁文缛节。看来他们也是在制造一种氛围,就如怀镜说的一种心境。”
圆真这就马上应和道:“有道理,有道理。依我心得,佛就是一种心境。所谓明心见性,重在于心。佛说心中光明,一切光明。心境好了,做什么事就无牵无碍,感觉自然好了。”
皮市长听得似懂非懂,微微点头。又很关切的样子,对圆真说:“对宗教工作,我关心不够,你要多提意见。党的宗教政策,我们要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我每次来,都有意无意听你讲讲佛教方面的知识,受益不浅。今天也想听听你的高见,你随意讲吧,明远和怀镜也可同圆真大师探讨一下。年轻人,脑子活些。”
方明远和朱怀镜都说自己不通佛理,洗耳恭听吧。圆真说:“佛教说深奥也深奥,佛经浩如烟海,佛法有三藏十二部,修行法门有八万四千个。但说浅近也浅近,有名的禅宗六祖慧能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却能成为禅宗衣钵传人。其实我想佛教并不是叫人求神求仙,只是叫人在俗世 寻求人生的真谛。所以佛经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过去人们对佛教有个大误解,认为佛教是悲观的,厌世的。其实不然。佛教所提倡的东西,对人类社会的进步很有意义。即使在现在,也是很有意义的。比如说,佛教主张弃恶从善,这对改善社会治安就有好处。佛教主张无缘大慈,就是说对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也要关心爱护,这也正如儒家提倡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仅对人,对天下万物,佛教都主张要有慈爱之心,反对杀生,反对破坏自然。这同现代环境保护意识有共通之处。现在全世界不是都重视可持续发展吗?如果人类早就按照佛教教义做事,人类的生存环境不会糟到这个地步。还有,佛教是最民主的,最自由的。释迦牟尼诞生时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不是说释迦牟尼一个人妄自尊大,他是提出了一个人生哲学问题。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不能屈从于别人,而是唯我独尊。人人都做到了唯我独尊,天下不就平等了?所以,这个……我的话不一定对,我想佛教的思想,对于民主政治建设,也是有帮助的。”
圆真越说越玄乎了。不过大家见皮市长不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可听他说到民主政治建设,朱怀镜就有了疑问,道:“比较西方宗教,我就不太明白了。基督教徒们一辈子都在上帝面前俯首帖耳,口口声声上帝啊,我是你的仆人。可偏偏是在那样的宗教国家里酝酿了成熟的民主政治理论,产生了比较有效的民主政体。而我们千百年来信佛,如你所说是提倡平等和自由,可我们国家到了今天,封建意识仍然积重难返!”
圆真嘿嘿一笑,说:“原谅我把话题扯远了。不过朱处长提到这个问题,我倒愿意同你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不是一句话可以讲清的。但要从宗教的影响方面分析,我想,这同中国和西方在宗教逻辑和宗教世俗化程度等方面的差异有关。按基督教的逻辑,天下万民同为上帝的儿女,这样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当然是平等的了。所以西方人只在上帝面前下跪,而不在凡人——这些自己兄弟姐妹面前下跪。同时,西方基督教覆盖了全部世俗生活。这个我昨晚还受到朱处长的启发。但按本土中国文化,只有皇帝一个人是天子,相当于基督教所说的上帝的儿子。而天下众生则是天子治下的子民。说句玩笑话,天下万民只能算是上帝的孙子。老子和儿子之间能有平等可言?加上佛教传入中国后,并没有像西方基督教那样进入一切世俗生活。所以中国社会,千百年来,总是由皇帝这个上天的儿子一个人主宰着,由他那里一级一级往下压,当然也就没有平等和民主了。文化也有基因,能够遗传的。”
皮市长朗声笑了,看不出他是赞同谁的观点,只是知道他的心情倒不错。大家就不再说这话题。朱怀镜怕自己刚才提出的问题犯了忌,就注意皮市长的表情。皮市长正细细品茶,神态怡然。各位也只好喝茶,整个客堂就只有咝咝的喝茶声。几个小尼姑一直侍立在侧,随时续水。朱怀镜发现有个小尼姑突然抿嘴笑了,想必她是注意到了某种幽默。他便想起自己有次在天元大酒店吃饭,见服务小姐背着手很规矩地侍立一边,突然觉得很好玩。因为他发现一桌客人个个都吃得嘴脸油光,且各有各的吃相,场面很滑稽。服务小姐们望着这一群人,却不喷嘴而笑,真有本事。朱怀镜就想这小尼姑的修炼还不及酒店的服务小姐。
皮市长放下茶杯,说:“可以考虑重置一套钟鼓。”他突然这么说,圆真没反应过来,半天才知道说感谢皮市长关心。朱怀镜心想,这么没头没脑说话,是典型的高级领导语言习惯。他们不用在乎身边的人在想些什么,只顾按他自己的思维走向说话。有时甚至只说个一言半语,语意含糊。下面的人就得时刻竖长了耳朵,随时准备聆听指示。
皮市长喝了几口茶,又说:“今年是我市的首届旅游观光年,荆山公园是重点景区。让荆山寺重新响起晨钟暮鼓,可以增添些气氛。我有个观点,旅游要注重文化含量。”
“对对,一个城市,如果不讲究文化建设,从长远讲是没有发展前途的。世界上哪个著名都市,不同时又是文化都市?”朱怀镜说。
皮市长点点头,对圆真说:“我也同宗教局讲讲,你自己也去汇报一下,通过宗教局,向市政府打个报告。”
“好好,我今天就去宗教局。”圆真说。
皮市长哈哈大笑,说:“圆真大师很会办事嘛!怀镜、明远,我们政府工作人员只要有圆真大师这种办事作风,我们的工作就好办了。”
再坐了一会儿,皮市长说:“下山吧。”大家就起身下山。依旧是皮市长走前,圆真陪同着,那两位漂亮尼姑也随在后面。出了山门,皮市长说:“圆真大师,你当政协常委的事,我再同政协说说。你在我市宗教界享有的威望是别人没法比的,你不当选政协常委谁当选?”
圆真说着感谢,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朱方二位。朱方二位都微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祝贺了。
下完石阶,皮市长同圆真握别。圆真又同王姨他们一一握手。皮市长让王姨和皮杰上三菱吉普,自己同方明远、朱怀镜上了奥迪,说还有别的事去。朱怀镜不知还有什么事,不便多问,只管上车。这时,已有游客陆续上山来了。
皮市长说:“这个圆真,和尚还当得蛮地道,比我们有些干部懂业务。你看,听他说点什么,还真能说出些道道来。”
方明远和朱怀镜都应和着,说圆真肯读书,肯想问题。方明远又突然说:“真想不通,那么多年轻尼姑,年纪小小的,就看破红尘了?”
朱怀镜心想原来方明远也一直在注意那些年轻尼姑。见皮市长不说话,他就信口说:“我想她们中间有很多只怕是下岗女工吧。找不到事做,到这个地方来,倒是个衣食不愁的清净所在。”
“我市在下岗工人安置方面是很有成绩的,得到过上级的肯定。”皮市长说。
朱怀镜一听,脸刷地红了。皮市长这话实际上是在批评他不该把尼姑说成是下岗女工。但没有解释的必要,就只好说:“对对。市政府在安置下岗工人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摸索出了一套经验。不是这样,我市的社会政治环境就不会有这样好。”
皮市长不再在乎这个话题,说:“我们去裴大年的制衣公司看看。民营企业要大力扶持啊。”
裴大年的飞人制衣公司在城南,他们得驱车纵贯市区。平时皮市长出门,前面有警车开道,一路畅通无阻。今天就不同了,一路堵车,他们也只得捺着性子。方明远不时地朝朱怀镜暗使眼色,很着急的样子。朱怀镜明白他的意思,是怕皮市长堵得不耐烦。朱怀镜回应他的眼色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没有警车开道,谁的车子都没法享受特权,因为谁的额头上都没刻着个官职。可见人只要脱离自己的社会角色,谁也不比谁高级多少。朱怀镜想到这一点,就像自己发现了什么人生哲理似的,心里萌生淡淡的快意。转而一想,这其实是最浅显的道理。可就是这最普通的道理,很多人就是不懂。朱怀镜这么翻来覆去一想,就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往后懒懒地靠了身子,双手叉在下腹处,泰然自若的样子,内心也就不再焦躁,任汽车一路磨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