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砍掉他的左膀右臂
高天俊一出院,就马上召开了常委会。就一个议题,研究干部任免。此次任命了二十九名正县和副县级干部。考察工作早在高天俊住院期间就已经开始,这给很多人来了个措手不及,在西州也算是头一次。之前所有的干部任免,在组织部考察前大家都会一哄而上,该动作的早就动作了,而这次却暴了冷门,等你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进入考察程序了。
常委会开的时间很短,组织部长王中平只是把任免名单在会上念了一遍,几乎没任何杂音地通过了。特别需要提到的是,白高新从房管局局长的位子上挪到了政协任主席,房管局长由建设局副局长姚永顺接任。牛奋清任市政协环资委主任,基本就是等着办理退休手续了。环保局党委书记由吴国顺兼任。
何东阳默默地看了谢明光一眼,从会议开始到现在,他都表情木然地坐在那儿,连身子都没怎么改变过姿势。何东阳很理解谢明光此时的心情。把白高新和牛奋清拿掉,等于是砍断了他的两根人脉线,斩断了他的利益链条。虽然还伤不到筋骨,但也会触动他的内心。发现和培养一个能忠于自己的下属不容易,砍起来就一页红头文件的事。
其实,谢明光的内心也极其复杂,对他来说,一下拿掉了他的两个人,他怎能不心疼呢?但是,心疼也没办法,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俩被推下舞台,他不能动啊,动了就把自已的路给堵住了,甚至还会危及到自己的位子。谢明光知道,白高新是激怒了高天俊,他想保也保不住,牛奋清是他拿了自己的尊严和硬气做了交换,才免除了其牢狱之灾。牛奋清孙子似的跪在他面前哭着,他不能不管不顾。再说了,牛奋清知道他的事情太多了,假如牛奋清真得被何东阳逮住,送到检察院去,逼急了再把不该说的说出来,到那时他谢明光就彻底栽在何东阳手里了。暂时的委屈,是为了将来更大的发展。谢明光就是在这样的心态下走进高天俊病房的,而这一步的迈出,也让他彻底走向了被动。
何东阳也想过借此机会将牛奋清一棍子打死,然后把火烧到谢明光身上,但这样的想法只在大脑里存在了几天,后来他就想明白了,人,什么时候都要给对手留条后路,这就等于也是在给自己留后路。高天俊电话里的一席话,让何东阳明白了什么叫政治:政治就是牺牲别人的利益来保全自己的利益。谢明光是这样做的,高天俊何尝不是这样做的呢?他们都是在为自己的利益挖空心思。如果火真的烧到了谢明光的身上,高天俊的利益同样会受到威胁。而自己呢?难道说自己不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考虑?是啊,终归一个利益!赵家两兄弟是进去了,可真正的幕后黑手却仍在官场行走,这就是现实。所有的事情只能到这儿了打住了,何东阳再也不敢往下想了,也不敢往下做了,他只能按照高天俊的指示,从大局着想,放他一马。
好在吴国顺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就搬到了宾馆。邓红陪了一个星期,直到吴国顺上班后,才和胡亚娟回了金州。胡亚娟在临走前的那天晚上突然提起了舒扬,说:“你别说,小舒这丫头还真是个好姑娘,我们金州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跑西州来了?”
何东阳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胡亚娟的话。这些日子他去了几次医院,每次都会碰上舒扬和邓红、胡亚娟同时在的场面,让何东阳感觉特别扭,可还得装得跟舒扬毫无瓜葛的样子。胡亚娟却总会时不时在他面前提起舒扬的好,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胡亚娟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今天,胡亚娟又提起了舒扬。何东阳心烦意乱地回答道:“你没问她?”
“我问了,每次问,她都只是笑笑,说毕业就到这儿的。”胡亚娟若有所思地说。
何东阳就把话题引向了别处:“亚生这些日子怎么样?”
“好着呢!咋啦?”胡亚娟一听何东阳问起弟弟,就惊讶道。因为在胡亚娟的心目中,她的弟弟胡亚生对何东阳来说就是瘟神,只会给他带来麻烦,所以平日连提不都不让胡亚娟提。现在这样问,胡亚娟当然觉得好奇。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好了,睡吧!”说着,何东阳就转过身去了。
第二天一上班,吴国顺早早就来到何东阳办公室。丁雨泽升成政府办副主任,特别感激何东阳,工作的劲头比以前也足多了。一看吴国顺来了,不停地问长问短,然后引吴国顺到市长办公室,倒了茶水热情地递到手里,打声招呼准备出去。这时何东阳说:“小丁,你也坐下来。”丁雨泽愣了一下,赶紧从套间里拿了笔记本,恭敬地坐在吴国顺旁边的沙发上。
“怎么样?”何东阳直戳戳地问了一句。
“还行,局里现在是一片正气。只是前面因为我耽误了工作,得抓紧补回来。”吴国顺一脸的歉意。
“你这个人,一说就是工作,我是问你身体怎么样?”
“哦,身体全好了,没什么问题了。”吴国顺苦笑道。
丁雨泽也在一旁笑笑。
吴国顺坐在何东阳的对面,不无担忧地说:“现在整改时间早过了文件规定的时限。我又暗暗了解到那五家企业,其中三家做样子也罢,还稍稍动作了一下,报了个整改方案,但都不符合整改要求,只是严国强和纪均明丝毫没有运作。那三家企业好像都在看严国强和纪均明,看他俩抗着,所以他们也干脆耗着,持观望态度。”
“关!不能再等了。明天就下文,强行关闭!”何东阳看着吴国顺,定定地说,“明天我们再召集相关部门开个会,把有些事再强调一下。”
“我们该做的工作也做了,他们不买账,也没办法。”
这时,高天俊打电话让何东阳半个小时候后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何东阳挂了电话说:“你回去了再仔细琢磨琢磨,困难要想到前头,别到时候出现意外情况,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最怕搬起石头还没扔出去,却被一个反作用力弹回来,砸着了自己。”这样一说,何东阳突然就怕起陆宗武这块大石头来了。他是不是得提前跟陆宗武沟通一下,可怎么沟通?前几次陆宗武对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根本就不买他的账,还怎么沟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何东阳来到高天俊办公室。高天俊说:“东阳,省委开会,我明天就走,家门口的事你就多操点心,多事之秋啊!”顿了一会儿又说,“新任的干部陆陆续续都到岗了,你抽个空过去看一看他们。”
何东阳点头道:“书记放心,我明白。”
从高天俊办公室出来,何东阳收到了韩菲儿的短信。这是韩菲儿自上次回去后,发来的第一条短信。何东阳上次算是把韩菲儿给彻底得罪了。那天晚上张副省长走后,韩菲儿就一直在上次跟何东阳一起唱过歌的地方等他。那天何东阳一急,就把这事给忘了。一晚上先是在医院,然后又去了高天俊病房,压根儿就没想起韩菲儿还在等他。回到家才发现手机上韩菲儿发来的短信,他忽地想起韩菲儿中午说过晚上要宰他的话,马上把电话打过去,可韩菲儿已经关机了。何东阳心里弥漫着一团说不上来的东西,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何东阳再打,手机是开了,可任凭他怎么打,就是不接。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西州回省城的。
那个晚上,是韩菲儿这一生等一个人时间最长的一次。从上学到现在,无论什么样的约会都是别人等她,她从来没有等过别人;那个晚上,也是她第一次等人等得最心焦的一次,她没有给何东阳打电话,就是想验证一下“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不是真的。再说了,她中午临走时已经提醒过他了,他应该不会爽约。即便有重要事情,他也会吭声的。她相信何东阳。可这一次韩菲儿的自尊受到了重创。她独自喝完一瓶红酒就回宾馆睡了。后来,何东阳打电话她不接,发短信她也不回。何东阳不止让她觉得失信,更多的是让她感到失望。
好多天过去了,她以为自己忘记了他,其实却越发的想念他,于是忍不住发了一条温馨浪漫的短信。刚发过,觉得这样太平淡了,接着又发了一条:对不起,我发错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纠结,为什么说了心里话又要加以否定,是为了自尊,还是为了刺激他?
何东阳看了第一条短信,心里刚刚燃起了一团火,可看到第二条后,突然又产生了一阵失落感。既而,何东阳才明白过来,骂自己智商太低,肯定是这鬼丫头故意玩花花肠子,这点小儿科差点儿被她给骗了。一阵兴奋之后,想把电话打过去,可想了想还是没打。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写了一句:“鬼丫头!我还以为从此失踪了呢。”轻轻一摁,发了出去。
不一会儿,韩菲儿的短信又来了:“嘻嘻,出差去了,这不才回来嘛!想我了吧?”
何东阳感到一阵幸福和眩晕的波澜同时袭上心头。那天中午,韩菲儿从何东阳房间出去后,就发来了一条短信:“不知道怎么了,我怎么突然有些想你!”让他一中午心里都怦怦乱跳。此时,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文字,何东阳的心跳又不由得加快。他仿佛看到眼前不远处一汪清水令他向往,可又怕水中掀起的旋涡将他吞没了。他不知道怎么来接她的话,愣了半天才回道:“在外这些天过得还好吧?”他故意避开了韩菲儿暧昧的问话。他怕韩菲儿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这会让他很难堪的。原本一个准时守信的人,突然在韩菲儿面前就变成了一个言而无信的人。正想着,韩菲儿的短信到了。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聊了半天。直到张筱燕敲门,何东阳才快速合了手机,韩菲儿始终没提那天晚上他爽约的事,这反倒让何东阳越发纠结,心里却骂起了自己,我为什么这么在意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呢?我这是怎么了?
张筱燕一进门,看见何东阳抱着个手机,笑容有点儿暧昧,就开玩笑道:“忙着给哪位美女发短信呢?”
“除了张大美女,还有哪来的美女?”何东阳微微觉得脸有些烧,也玩笑道。
张筱燕马上拿起自己握在手里的手机,佯装翻看短信的样子,笑道:“哎?我怎么没收到呢!不行,我得问问移动公司,信息走得怎么这么慢。”
何东阳一下子笑了起来,起身岔话道:“好了,坐吧,我看你那个农村文化广场建设和农家小书屋,都搞得挺不错嘛。”
“搞是搞起来了,关键是下一步怎么让老百姓都能动起来。花这么大气力,不能仅发挥应付上面检查的作用吧!”张筱燕说完苦涩地笑笑。
“你说得对,新农村就要像个新农村的样子,绝不能搞成领导看了叫好,农民看了叫苦的‘模特秀’。我以为,包括城市在内,要掀起一个文化活动的热潮,让城市市民和农村村民都能有一个健康向上的业余活动。这样,提升的不仅是人的精神生活,对社会治安也是一个促进。”张筱燕点着头,而何东阳继续说,“可以考虑从市县文化馆抽调部分文艺骨干,到外地学习一些适合大众的舞蹈,回来后进村进社,手把手地教他们跳,还怕掀不起热潮来?”
张筱燕怔怔地看着何东阳说:“哎?这是个好办法。市长就是市长啊!办法总是比困难多。”
何东阳笑着没接话。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小曾最近怎么样?”
“情绪调整得还不错,基本正常了。”
“那就好,那就好!”
何东阳说完,又是短暂的沉默。张筱燕面有难色地说:“ 晚上有空吗?请你坐坐。”
何东阳顿了一下,马上道:“下午看吧,按安排应该没什么事。”
“好吧!”张筱燕转身准备出门。
何东阳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张筱燕转过身,又回到沙发上。“姚副市长走了后,他原先的工作都由我和你代着。最近可能有一个中科院的要到这儿来挂职副市长。我考虑找个机会,市长工作重新分一下工。你是怎么想的?”
“这样也好!怎么分,你看着办!我怎么都行。”张筱燕真诚地笑道,“你先忙,我过去了。”
何东阳点点头,起身看着张筱燕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回想着刚才张筱燕的神情,何东阳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断定张筱燕一定有什么事要跟他说。
晚饭是在城郊一个叫“明珠风情园”的地方吃的。何东阳没让伍健送,给丁雨泽也放了假。他是坐张筱燕的车子来的。到地方了,张筱燕就把司机打发走了,说完了再不用管,她自己打的回去。
这里原本是个果园,主人匠心独运,在果树丛中开辟出大小各异的地块,修建出具有各地民情风俗的包房,有蒙古包,有木屋,还有哥特式小屋……似乎是选取了世界上较有特色的房屋结构,微缩而成。而且在园子里开挖了好些沙溪,弯弯曲曲流淌着。何东阳和张筱燕选择的是一间依照江南阁楼修建的全木质小屋。坐在包房里,一抬眼,从左边明亮的窗玻璃望出去,红红的果子唾手可得,让人垂涎欲滴。从右边窗口望出去,一串串又大又圆,酱紫色的葡萄缀满窗口,仿佛画在眼前,人在画中。这不禁让何东阳想起了陶渊明的诗句,随口念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张筱燕幽幽地笑着说:“哪儿都好,唯独缺了南山。”
何东阳若有所思地看着张筱燕:“多想像陶渊明一样,过一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恬静闲适的生活啊!”
张筱燕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可不能这样想,西州的未来还指望你振兴呢!”自从进了这间屋子,张筱燕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就阳光了起来,笑容也变得那么妩媚,跟下午在办公室判若两人。顿了一会儿,她低低地说,“如果你归隐田园,可别忘了带上我——我给你当佣人。我可以养鸡,种田,打撵,做饭……”张筱燕突然打住了,目光看向窗外。
何东阳大笑道:“你若当佣人,估计是中国级别最高的佣人,谁能雇得起?再说了,我要真的归了田,还说不定谁用谁呢!”
张筱燕笑得前仰后合,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时,女服务员端着菜进来了。菜是张筱燕点的,都是些特色农家菜,看起来没宾馆的花哨,但吃起来确实可口。不一会儿,服务员又上了一瓶“五粮液”。何东阳傻傻地看着张筱燕,不吭声。张筱燕止不住笑笑,说:“看什么看,不能喝啊!”
“好不容易舒舒服服吃顿自在饭,还要喝?”何东阳诧异道。按往常,只要不是接待上级领导不得不喝的时候,她一般是不端白酒杯的。今天是怎么了,张筱燕目光落到了桌子上,一副伤感的样子,道:“我想喝!”
“好!既然想喝,我就舍命陪君子!”何东阳预感到张筱燕哪儿不痛快了,想借酒消愁,也不阻拦,说喝就喝。
酒菜齐了。服务员礼貌地退了出去。
何东阳和张筱燕一边吃着一边喝着,一边说着工作上的事。何东阳一直觉得在私人聚会的场合谈工作是一件很烦心的事,可往往私人聚会谈得更多的不是工作,就是升官的事。眼下,一个市长和一个副市长待一起,除了谈工作还能谈些什么呢?何东阳想让张筱燕谈的是她心里那点不痛快。也许说出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不觉,一瓶酒已见底,何东阳已有些晕,张筱燕的脸在小屋淡粉色灯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一片红晕。何东阳知道张筱燕已经到量了,拦住不让她再喝了。可她摇着头,跟何东阳抢起了酒瓶。何东阳握着酒瓶不放,张筱燕就死死地连酒瓶带何东阳的手握着,相持不下。突然,张筱燕埋下头低声哭泣起来。何东阳下意识地松开手,朝窗外看了看,生怕张筱燕的哭声引来旁观的人。好在这间小屋被一层一层的果树包裹着,应该不会有人听到。
“别哭,这么大一市长,让人听见了不好。”何东阳说着,坐到张筱燕身边,担心地问,“筱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何东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张筱燕的姓给省了。
张筱燕听了何东阳的话,比刚才越发伤心了。在何东阳没有任何心理防备的情况下,她猛地扎进了何东阳的怀里,呜呜地哭着说:“他要结婚了!”何东阳又想起了韩菲儿,心想,女人怎么都喜欢趁其不备呢?
何东阳怔在那儿,退不敢退,进不敢进,不知如何是好。但张筱燕的话,让他明白了她今天约他来这儿的原因了。何东阳觉得,无论是官场女人,还是普通女人,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心理意识,那就是想有一个温馨的家。张筱燕早已离婚,但只不过夫妻的名声还保留着。现在他前夫突然要结婚,似乎也很正常,她有什么难过的呢?
张筱燕继续哭诉着。何东阳这才彻底明白了张筱燕真实的内心世界。她始终是爱她丈夫的,即便已经离了。她之所以在离婚后提出等女儿考上大学后再公开他们离婚的事实,不仅是为了给女儿营造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氛围,更重要的是想给丈夫一段回心转意的时间,说不定女儿考上大学的那天,就是她们复婚的那天,可这美好的梦想却被丈夫突如其来的结婚通知彻底击碎了。当今社会,不知道怎么了,女人一旦离婚,要想再婚就变得格外困难。像张筱燕这样年龄的女人,一问一大堆,而四五十岁的离婚男人,甚至六十多岁的,却变成了香饽饽,所剩无几。
张筱燕考虑的却不是再嫁的问题,而是内心里那份从恋爱到结婚后执著的爱。
何东阳为张筱燕的婚姻遭遇发出阵阵感慨,不由自主地伸出胳膊,轻轻地将张筱燕搂了搂,说:“别难过了,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就看你怎么去面对了。也许你紧紧抓住的并不是真正的幸福,松手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你说呢?”
这时,窗外闪着极强的亮光,何东阳心想是闪电,可能要下雨了。他转过头朝窗外看了看,闪电又顿时消失了。他在想:男人真的就是女人所说的,是用下半身思考问题的动物。何东阳心里笑笑。
慢慢地,张筱燕情绪稳定了下来。何东阳拿出手机,拨打了伍健的电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