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史二奶奶一进入白集城里,关玉珠马上意识到,情况相当严重,血战随时有可能爆发。西关方面军司令部所在的一条街上聚满了武装士兵。司令部大院门口支起了机枪,通往北关新六军军部的所有通道都被切断了。北关周围的一些制高点也被守卫团占领,街上空无一人。总司令部也乱糟糟的,一些军官神情紧张地进进出出,另一些军官已在作武力攻打北关的最后准备。龙国康托着烟斗在他们身边来回踱步,二奶奶一进来,龙国康就象见了救星似的,忙把她接到内间密谈了。
谈了许久,龙国康和二奶奶都出来了,龙国康走在前面,二奶奶走在后面,都很急匆。龙国康走到桌边,抓起电话,要通了新六军军部,让二奶奶说话。二奶奶对着话筒大骂赵团长,要他马上滚出来见她。赵团长大约是没买帐,气得二奶奶摔了电话。
屋子里的气氛很吓人,都说非打不可了,龙国康却苦着马脸,迟迟不下命令。
憋了好长时间,龙国康才摔了烟斗,对二奶奶说:
“走,咱到新六军军部去会会他们!”
二奶奶赞许龙国康的胆量:
“好!只要你老龙不怕死,二奶奶我也奉陪!”
关玉珠心中一阵激跳,只要他龙国康敢孤身进入新六军军部,她就敢让龙国康有去无回。二奶奶是来为龙国康救驾的,她却是来为龙国康送丧的。她要亲眼看看龙国康的下场。
龙国康实属十恶不赦的大汉奸,双手沾满了爱国将士和无辜民众的鲜血,不管二奶奶怎么解释,她都决不相信这一切是为了曲线救国。黄少雄尸骨未寒,这老坏蛋就一气干掉了凌师长和那么多不愿当汉奸的弟兄,咋着都不能自圆其说。
龙国康又要通了赵团长的电话,又让二奶奶说。二奶奶又说了,说是你赵团长不来,二奶奶我就和龙总司令到你那去。
也不知赵团长在电话里说了啥,二奶奶放下电话就往门外走。
偏在这当口,一个军官来报告,说是郸城日军司令部来电话,问白集城里出了啥事?要不要郸城皇军紧急出动?
龙国康一惊,半天没作声。
二奶奶倒还镇静,果决地道:
“柳河边的那种事不能再出了!白集城里咋着也不能开战!快去和日本人说,没出啥事,咱是演操!”
龙国康铁青着脸,依旧不做声。
二奶奶急了:
“去说呀!真打起来,这一城百姓可咋办?你老龙日后如何向中央交待?”
龙国康苦苦一笑:
“二奶奶,您看这阵势象演操么?日本人会信么?高岛的司令部在咱这有联络官!”
“那你再编派个事由么!”
龙国康紧张地想了想,对那报告的军官交待道:
“告诉郸城日军司令部,就说新六军手枪团因发饷不足闹事,眼下已在解决中,不劳他们大驾了。”
“是!”
军官转身走了。
龙国康松了口气,和二奶奶一起往门外走,依旧按计划去新六军军部。
关玉珠也松了口气,随着往门外走。
二奶奶却把她拦住了:
“你去干啥?”
她从怀里拔出枪:
“给二奶奶护驾!”
“给我护啥驾,赵团长敢动我一个指头?!就在这呆着,我和龙总司令去去就回!”
她不干:
“不陪你去我不放心!”
二奶奶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真犟!”
龙国康道:
“四姑娘真象当年的二奶奶哩!”
又对二奶奶说:
“二姐,那会儿领着咱会中弟兄起义反清时,你不也是一股犟劲么!开初,大伙儿还不服气您呢!”
二奶奶应道:
“那会儿是那会儿,这会儿是这会儿!”
龙国康笑了笑:
“这会儿四姑娘一起去也好!我们的枪带不进去,四姑娘的枪没准能带进去,不防一万,还得防个万一,您可甭把赵团长想得那么好!”
龙国康竟傻到这份上,竟认为她这支枪是为他护驾的!
她心中暗自冷笑,脸面上却啥也没露出来,镇定自如地随龙国康和二奶奶出了总司令部,在一帮卫兵的簇拥下,径自奔北关去了。
在北关忠孝巷口,卫兵们被挡住了,到军部大门口,手枪团的弟兄又收了龙国康的枪。对她,手枪团的弟兄没问,他们确没想到她也会带枪,一个见过面的营副劝她留下别去。她没听。
按说,这时候,她完全可以拔枪打死龙国康。她没打,是把复仇的希望寄托在赵团长身上,希望谈崩之后,由赵团长打死他。这样,既无干系,又不会得罪二奶奶。
却失算了。龙国康不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位总司令敢去兵变的新六军军部,自然是有充分准备的。她根本没想到,龙国康和赵团长一见面,就从怀里掏出了一纸密函,硬把赵团长他们震慑住了。
龙国康冷冷地看着赵团长他们,闭口不提给手枪团让道的事,只一味要赵团长他们服从命令,退出军部,还拍打着手上的密函严厉地说:
“说你们胡闹,你们还不服!看看这个!都给我看看这个!这是重庆戴局长上个月亲笔给我写的证明密件!不相信本总司令,总得相信中央,相信戴局长吧!”
赵团长很吃惊,犹豫了半天,才接过那份密函,凑在灯光下看了起来。她和赵团长身边的两个军官也凑过去看:
密函云:
龙国康同志,字健牛,二十七年徐州会战期间,任我新56军中将军长,作战英勇,功勋卓然,同年秋,于转进途中受困泛区,处境险恶。为保存所部官兵生命,再图大举,龙同志征得中央谅解,率部暂受敌伪改编,转入地下,继续从事曲线抗敌工作。龙同志出任汪伪军职以后,多方掩护我敌后工作干部,收容接纳我陷入险境之抗敌官兵,传送重要军事情报,为国军光复大业屡有贡献。龙同志忍辱负重,不计得失,堪为楷模。凡现伪七方面军爱国抗敌之官兵同志,均应在龙同志领导之下,勤勉努力,报效国家。凡我军政警宪同志,均不应在龙同志之伪七方面军从事策反工作,破坏龙同志和中央商定之抗敌大计。
兹予证明,并望有关各方一体执行。
此致
郸城白集地区军政警宪同志
伪七方面军全体官兵
军统局局长戴
三十四年四月二十日
真是开玩笑,南京汪伪政府的方面军总司令竟是重庆戴局长的人!怪不得龙国康这么有恃无恐,先打独立旅,再毁绥九师,根本不怕遭报应;怪不得二奶奶一再说龙国康不糊涂,叫弟兄们跟他走到底,原来他一直是有底的。日本人和南京胜了,他是和平建国英雄,重庆中央胜了,他是曲线救国英雄,咋着都不亏本。
关玉珠想,黄少雄真是太冤了,只凭着一腔爱国热血,就和李汉铭搅在一起搞反正,搞到后来,既得罪了龙国康,又不讨中央欢喜,实是自己找死。黄少雄不明白,这国家原不可随便爱,爱不好非出麻烦不可!要紧的不是热血,而是跟人,跟什么人去爱国。事情很清楚,黄少雄、凌福荫爱国,龙国康也爱国,可黄少雄跟李汉铭去爱国就得挨枪毙,跟龙国康去爱国便既有好处又有安全保障。
赵团长似乎弄懂了这一点,马上表明了态度。
“总座,这内情兄弟不知道,大……大家都不知道,弟兄们只……只是想,到如今了,再……再不能当汉奸……”
另一个军官也附和道:
“是呀!是呀!要……要是知道总座拥护中央,弟兄们咋也不能走这一步!”
还有一个干得更绝,干脆把全部责任都推到军长米传贤身上:
“总座,这都是米军长策划的,弟兄们不干不行哇!”
龙国康叹着气说:
“是的!是的!你们不知情,本总司令不怪你们!不是逼到这份上,我也不会把底牌摊出来。为啥?为诸位!也为整个七方面军的安全!我是总司令,得负责任!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虽说一败涂地,在咱中国可一点筋骨没伤。硬打,咱到现在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加上中央和共产党的军队也不行!所以,本总司令得沉住气,你们也得沉住气,得为国家、民族、为沦陷区的民族忍辱负重,不能逞一时义气!可你们偏就这么信不过我,偏就破坏我的计划,一次又一次!先是黄旅长,后是凌师长,今天又是你们!差点儿还引来了郸城的日本人!”
“假的!全是假的!”
关玉珠憋不住叫了出来,大睁着眼睛对赵团长他们喊:
“你们不要上他的当,那密函是他自己给自己写的!”
二奶奶和龙国康都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倒戈,脸色大变。
她未待他们作出进一步反应,便拔出了枪,对准龙国康的脑门,又对赵团长道:
“你们还愣着干啥?把这大汉奸抓起来,杀了他!你们不杀他,他日后要杀你们!你们想想,黄旅长是咋死的?凌师长是咋死的?还有那么多好弟兄是咋死的?你们的米军长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二奶奶惊慌地大叫:
“四……四姑娘!别胡来!”
她头一昂,“没你的事!我关玉珠今个儿就是专替黄少雄来为他送丧的!他欠弟兄们的一笔笔血债该还了!”
赵团长说:
“四姑娘,你弄错了吧?戴局长的信不会假,龙总司令确……确是拥护中央的,快……快把枪收起来!”
她不收,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你们不动手,姑奶奶就不客气了,姑奶奶要动手了!”
说罢,果决地抠响了枪。
然而,就在枪响的一瞬间,赵团长扑到了龙国康面前,用自己无辜的躯体,挡住了她复仇的子弹。几乎与此同时,身后手枪团士兵的枪也响了,她身不由己,一头栽倒在地。
直到这时,她还是清醒的,她听到了二奶奶和龙国康的叫喊声,听到了门外踏踏响起的脚步声,继而,又听到二奶奶的哭声。二奶奶半跪着,俯在她面前哭,浑浊的老泪一滴滴洒在她的脸上、脖子上,一口一个心肝闺女,苦命闺女。
她咋成了二奶奶的闺女?她的父母不是在当年会党起事时就殉难了么?是二奶奶糊涂了,还是她被骗了,她极力想弄明白。
却没能弄明白。二奶奶和几个士兵把她往担架上抬时,她眼睛一闭,陷入了一片永恒的寂静和黑暗中。黄少雄于那寂静黑暗的深处飘然而至,向她无声地招手、微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