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文殿的冯昭仪病了,这消息是一早传出来的,言说那位冯娘娘晨起时直喊眼睛痛,传来太医才知道是眼皮底下长了个俗称“针眼”的肉瘤。几位太医决定下,同意以火针刺血医治。
病榻前,绿荷和青竹一人一手掷着欲挣扎逃脱的冯善伊,连忙叫太医前来取穴。太医持针靠近时,冯善伊哭得惊天动地,听得众人惊悸连连。
施针后,脓血流出,哭音渐小。太医持帕擦了擦额汗,默默收回针,把了脉后,退去开方子。
冯善伊似去了几魂几魄,依偎着绿荷,怏怏道:“还以为这一针下去,我也成了小眼睛呢。”
绿荷细瞧看她伤口,正也纳闷:“如何就长了这东西。你是不是又偷看那些不干不净的小画册子了。”
青竹打了半盆清水而来,洗着帕子凑近:“抬手。”
冯善伊乖乖摊开双腕递过去,由青竹擦洗着。青竹叹口气,摆出一脸老嬷嬷的唠叨模样:“说您多少次了。要勤洗手,别揉眼睛。昨夜里揉了一晚上,早上就起了这怪东西。”
顺喜于一侧帮腔:“定是从那娘娘庙染的脏东西。”
冯善伊本是憋声不言,她知道脏东西是从哪里染来,只是不好说。如今见她们一个个将自己训得没天没地,于是将昨夜拓跋濬种种不良言尽道来。
是,她闲日里是喜欢看些带颜色的不良书籍以及图画,她是不懒得洗手,揉眼睛吃手指这些坏毛病自娘胎里带来,她无得办法。然而此一次,她思而又想,实在怪不得她。
然而这消息,不知如何,由昱文殿传了凤栖殿,转至正阳宫,而后内宫皆知。
三日后,拓跋濬得了消息来昱文殿探病,见她屋中聚了不少人,便有些拘谨。免了众人的礼,便坐在桌前喝茶,喝到第三盏,有些恼了,这些个奴才如何一点眼力也没有。他咳了咳,瞥了眼崇之。崇之忙道:“主子您是不是渴了。”
拓跋濬揣他一脚:“滚。”
众人明白过来,忙请礼退安,一个个往外出。
拓跋濬走过榻前,临着冯善伊身侧落座,抬手想探看她伤处,自要开口,便见她往后躲。
“您别贴过来。”她苦了一声,“明天我右眼也要长东西了。”
言一落,众人憋着笑推攘而出。
拓跋濬讪讪收回腕子,苦笑又大郁闷着。早朝后他去乙夫人那喝茶,见她鬓花格外精巧,本是出于无心好奇想凑近了瞧,那乙夫人如同躲瘟疫般跳开,口里还做念:“皇上您看就看吧,千万别贴上来,都说您贴了冯昭仪的眼睛,她转日眼睛里就长了奇怪东西。您饶了臣妾吧。”
此时冯善伊叹了口气,劝他:“您也别太伤心了。准也是被传上的。吻的姑娘太多,一不小心唾沫里染病。”
她这劝言,听起来更像恶心他。
他刚吞了口水,便难受得想全吐出来。
休养三天,她眼睛那小毛病早是痊愈,太医也说了,这病根复杂,与体制不无关联。然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施针又吃了几顿汤药,辰时太医问诊时,便说无碍了。然她拖病可以博得绿荷一干人等的悉心关照,短病不如久病,于是连日歪在榻上,借着眼睛痛讨了不少好处。
拓跋濬拍了拍袖子,做出即将立起的姿态:“还想着,同你出宫去一趟。”
她拉下被角,挑眉看去,声轻幽:“出宫耍去?”
拓跋濬关切看了她,又道:“朕不晓得你病得这样难受,看来还是算了。朕传乙夫人同去。”
冯善伊立时坐起,眼眉清亮:“我不痛了。”
拓跋濬满目惊讶,随道:“不痛?”
她点头,他也点头,顺便凑了她脸前,一手揽着她肩捏去后颈:“容朕贴不?”
她仍是心虚想躲,一脸为难,苦着额眉:“大不了,再挨一针。”
他笑,松力放开她,立起身来,又道:“换身衣服,朕在车里等你。”
雪停了整夜后,阳光大好,覆盖城道的冰渣积雪折射出七彩光芒,这世界看上去更清明了几分。冯善伊半挂在车窗里向外望,不知是风清朗,还是云明爽,今日的心情尤其舒畅。偶然与沿街叫卖的小商贩对上视线,便露出雪白的牙齿甜甜地笑,全无在意,反倒看得小贩脸红羞涩。
垂下帘子,冯善伊扭头拉去拓跋濬袖子,忽然道:“我想买些烧鸡。”
拓跋濬放下书,只略她一眼:“朕不想吃。”
“谁说给您吃。”她笑着嗔他,扬声让崇之停靠就近的酒家。
十里长街上,只这家天下第一楼最气派,二层小楼值此吃饭的时刻最热闹聒噪,楼上传来客观催促的叫声,楼下小二应声答,放眼望去皆是人头攒蹙。崇之栓好马,即是请车里两位主子下车。拓跋濬起先不愿动,准冯善伊速去速归。冯善伊转着眼珠问他:“便不怕我丢了?”
拓跋濬冷哼一声:“你还能丢?”
“也不怕我逃了?”
拓跋濬放下苏子传,看了她眼:“求您,快逃吧。”
冯善伊稍瞪了他眼,同随行的崇之去楼里点了几只烧鸡和下酒菜包好装入车中。回了车上,拓跋濬仍是一声不吭地看书。
马车落在娘娘庙前,拓跋濬毫无犹豫地立时下车,在那扇歪歪扭扭的匾额前愣了许久。冯善伊将从宫里领出来的一些衣物和食物卸下,从庭院里吆喝了一些小乞丐前来搬运。拓跋濬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身侧人来人往的穿梭,看着忙里忙外俨然熟练的冯善伊,又看着自己过分干净整洁的袍袖,有许多不自在。
院子里已经染了几分初春的气息,冯善伊便立在树下和老翁交待说这位黄老爷给庙里老少送来了年货。拓跋濬此时正由一群乞丐孩子围住,被唤着黄老爷。病重的石娃此时也强撑着走来,见了冯善伊便甜甜的笑,面色却比前日更苍白。
冯善伊递了个烧鸡腿给石娃,依然被他推却,他只道:“给,给大当家留着吧。”
“都有,都有。”她塞了他手中,再瞪身侧的拓跋濬一眼。
拓跋濬才仿佛缓过神来,连忙递出去一张饼:“来。一人一张饼。”
后院又走出了一老妇,念道:“大当家的听说了,要我们谢过黄老爷,还说想请黄老爷后院一见。”
拓跋濬闻言拍拍手,将饼推给崇之分去,抖了抖袍子走过去。冯善伊亦凑热闹追上去,由那老妇挡住:“我们当家的说,只见黄老爷。”
拓跋濬回身嘱咐不能再进的冯善伊:“你稍等。”言罢转身入小门朝着后院的廊道走去。
冯善伊看了眼目中正闪烁的老妇,嘟囔道:“你们那位当家的是女人吧。”
老妇只呵呵乐:“瞧您在意的。这位黄老爷是您男人吧。”
冯善伊应了声,回身坐在廊子上:“哦,我男人是长得不错。”
老妇摇摇头,抱着旧衣物转身要走,口里叨念:“如今这样子的好男人,要看紧了才不会被抢了去。”
冯善伊正瞥见她怀中数件衣物都沾染着血痂,也有几张帕子新鲜的血,才想起来石娃的话,这当家的主事果然是没有多少日子了。临死多看几眼漂亮男人也无可厚非,她这样想,反而没那么气愤。与老妇同回到前面庭院,孩子们正围着崇之选衣裳。老翁坐在廊子上拿脸蹭着分给自己的衣服,惊叹这料子好得从未见到过。
“天爷爷,这黄老爷真有钱。”老妇也凑过去叹了一声,又念给冯善伊,“姑娘,你那样好的福气,嫁给这位老爷。”
冯善伊只笑不语,低头看见捧着饭碗坐在地上的石娃,便贴过去:“石娃,你怎么不选。”
石娃埋头吃了口白米饭:“俺身上脏,怕穿脏了衣服。”
她皱眉,突然丢下他回了屋子。
石娃委屈地埋下头,果然连这位夫人也嫌弃自己了,他人生得命贱,嘴巴里也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所以才被爹妈丢了,没有亲戚愿意养他。
最后还剩下一套衣裳,崇之打量着四周,走去交给石娃:“你是石娃吧。”
石娃点头。
“我们夫人特意交代过。这身是留给你的。”崇之递了他,又去忙络其他。
石娃展开那衣服,手指滑过一展袖子,这料子还有云纹,与上次她挂了门框上的那身一模一样。当日那身袍子,如今已由大当家小心翼翼叠起来摆放着,昨天他还去大当家屋里偷偷闻了闻那袍子上香沁的胭脂香,被大当家的瞧见狠狠骂了出来。呵,大当家也是极其宝贝那身袍子。
户窗突然由内摇开,芳梅落了几支,探出冯善伊小脑袋噙着笑:“嗨。石娃,入屋来洗澡。”
冯善伊鼓捣了半天,即是在烧水,注满了木盆。在她面前,石娃有些害羞,不好意思脱衣裳。冯善伊便拿小雹子说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我有儿有女,大娃不差你几岁,照样在我面前脱得干净净。”
石娃趁着她不注意忙跳了盆子里蹲着身子把衣服扯下来扔出去,头仍是低的:“俺又不是你娃。”
冯善伊捡过他衣服,一笑,放下帘子遮着二人,自己走出去在水池子搓洗他旧衣,偶尔会问他水凉不凉。隔着一张破布帘子,二人时而也会交谈三两句。
话转了他们的大当家,石娃便格外精神,突然道:“你男人不错,俺们大当家也不错。”
冯善伊笑,将新衣裳给他扔了进去,回道:“所以,你觉得他们更配。”
石娃洗好后擦干,迫不及待地穿上新衣服,却扭捏害羞着不敢出去。
冯善伊掀起帘子,将他拉出来,帮他将系错的扣子纠正。
石娃认真看着她:“俺们大当家也不丑,模样俊着。”
她捏了捏他鼻子,依然不过心的笑:“再俊,也不能同我抢男人。”
身后门推开,拓跋濬半个影子落了进来,他在门外唤她,清晰明白的一句“夫人”。
她予石娃系紧最后一枚扣子,拍了拍他小脑袋,便转出屋门,搀着面无表情的拓跋濬齐齐走出廊子。昏光暖霞正团绕着这二人身影,修长的影子落了满庭,清风徐来,满园淡淡的沁人花香,是那女人举手投足的味道。
石娃追了几步出去,摇了摇头,声音弱得只余自己听见:“俺是说,俺们大当家配你,也是好。不比你男人差。”
出了娘娘庙,拓跋濬更是沉默,便是看书也分神。冯善伊扯着袖子观察了他许久,琢磨着他是有了心事,想了石娃的话,自然是把这事往那位大当家身上靠。
吸吸鼻子,竟有些酸味,她道:“大当家,模样俊吧。”
拓跋濬不语,只翻过一页。
她又道:“乞丐什么的进宫,会染虱子的。”
他仍然不吭声。
她果断言:“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他突然抬眼,紧紧盯着她,似含着怒气。
“好好好。”她忙求饶,扭头去亲吻晚昏清风,“女人的事,我再不多嘴。”
他复垂首,静静的,只有一句:“不准再去娘娘庙。”
她讶然,说不出话,便等着他再言。
拓跋濬轻轻呼了一口气,黯然道:“朕会派官员安顿好庙中老少。你还是少出宫。”
冯善伊皱眉,好奇而又看不穿的目光,溢出苦笑。是她说错了什么,还是又做错了,帝王心莫非真的难以揣测。是喜欢上那个当家的了吗?只是一眼,一次交谈,或者那么怦然心动的一瞬,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一个命运悲惨惹人怜惜的乞丐女子,便让弱水三千阅人无数的他萌生平生未有的爱意了?!
心,微微乱。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般胡思乱想,怎么会这么乱,以至于,像醋一样酸。
她在意吗?
“魏宫的女人也值得怜惜,不是只有那个病入膏肓的女人可怜。”
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言后,才知失态。
拓跋濬唇角的肌肉跳了跳,恍然愣住,幽幽看去她,眉略略蹙紧,沉默又淡然。
她望着他的目中,有不平,有执拗,有真实的一种感觉,便连她自己也不察。
他抬了一支腕子覆上她的眼睛,无声地敛息,悄悄地一笑。只有遮住她的目光,他才能面对她真实地微笑。一笑中,有苦有甜,有涩涩的无奈。她这算是吃醋吗?(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