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烛高照映出人影忡忡,幔帐低垂挡去刺骨寒凉,室中尽是一派暖光蕴着冷意。滴漏流沙,细微的声音,更显沉静无比。青石云墨的桌案上本是摆了十盏茶,砸去七盏,余三盏。
桌侧端茶的女人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女娃,摇着杯中水,有些气无力:“说下去,恕你无罪,我也保证不砸杯子了。”
冯润抹了把泪,继续道:“那晚听方妈说李御女肚子里是个男娃。我想那孩子一定会抢了弟弟的风头。”
“啪”果真是言而无信的母亲,声未尽,便又落下一盏。
冯善伊头疼,便拿拳头尖戳眉心,以痛止痛。另手附了桌上又摸了一盏茶,喝了凉水压了压,声音却哑了:“再说下去。”
冯润抽泣着幽幽看了眼母亲,她哭得有些口渴,却不敢开口要水,把泪吞了肚子里,哆嗦着又道:“药是从山宫带出来的。从前听绿荷姑姑说那药险些要了弟弟的命,我觉得好奇就留下来的。还有......还有......”
冯善伊手间抖了抖,又碎了一盏:“你就继续说吧,看是不是能把我气死。”
冯润仰起头来,哭颜一如经风雨之夜的枝头玉蝶苍兰,虽开时艳涟,败时更让人心疼又酸楚,却又不知当如何保全。
“我就是不愿再回山宫了。李娘娘生了孩子,皇上一定会把我们送回山宫的。山宫四年的辛苦,娘是忘了吗?每次在山宫听到这里飘来的乐声,我都好恨。为什么我们困在那里过得连生死都不知,他们却在这里快活!”
冯润的声音像一把刀子,横贯了冯善伊心头。她不是没有恨过,也不是没有羡慕过。皇帝巡幸一次,行宫这里便升起宫乐歌舞。同在云中,一个山中陵园坐拥阴山之西,一个盛世行宫屹立阴山之北,只是一山之隔,却是天涯咫尺两个世界。一侧冷闭凋败如死灰,另一侧却是琴瑟升坐,笙管立阶。禁闭于山中陵墓之中,却日夜听得另侧行宫笙管箜萧缭绕入耳。这对于一个自记事起便看不到山外秀景的幼童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她只是个孩子,自会喜欢彩妙精美的衣衫,会迷恋与美丽有关的一切事物。山宫对她而言,便是生生阻断这一切的噩梦。
然而,比起那种被遗忘的失落之痛,这样的冯润,更让自己痛。
最后一盏茶死死握住,冯善伊站起身,裙角蔓过碎裂的杯盏,鞋尖尽湿,她一声一声言着:“你如今只有七岁。到你十七岁,二十七,甚至三十七岁时。我实在不知你又能做出什么来。我活着兴许也看不到你三十七岁的模样,只是你至那时仍要为了欲望吞噬自己的良心吗?”冯善伊蹲下身来,将最后一碗茶递了她手中,言得恳切,“喝完这口茶,娘送你离开,可好?”
“娘!我错了!我只错了这一回!”冯润猛扑入她怀中,茶盏湿洒了裙摆间,她死死抱紧母亲,“别赶润儿走。”
冯善伊抚着她的额头,五指深入她发中,唇际模糊一笑:“魏宫那地方,有太多的诱惑,你会有越来越多想要的东西,欲望膨胀之后,只会越陷越深。我实在不能带这样的你进去那个地方。”彻骨的寒冷环绕着单薄的身子,这并非外力而发的酷寒,而是从内心升起逼人的寒意。想起那个地方,就如同坠入冰窖,寒得引人齿骨打颤。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春风可以这样冷。领着冯润走在清晨空无一物的宫道上,八面来风,吹得万物俱败。一路而出,冯润止住了哭泣,便如接受了自己命运般静默以对。临行前,她向母亲讨了她腕中那串佛珠做唯一的念想。冯善伊将那佛珠与一整卷法华经置入她行囊中。惠裕曾经说过千万经法中,法华经以善为教,习法者灭欲消灾,修得正道全身。
得知消息的冯熙已连夜驾马而来,如今已候在外宫宫道上,守护行宫的侍卫因与云中陵宫将卫素来亲密,所以冯善伊才能轻易买通了关系,托哥哥前来接应,且不会惊动拓跋濬。守宫的侍卫见得钦安院,渐让出道来,退了十几步之外。
冯润看见舅舅的车马于身前,仍是委屈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冯善伊。
冯熙先将行囊塞入车中,再回身时抖出宽袍将冯润裹紧抱了肩头,冯润一手仍紧紧拉着冯善伊不放,目中忍着才能不落泪。冯熙叹了一声,低劝道:“润儿,你把手松开吧。”
冯润不应,只捏着那腕子更紧。
冯善伊看了她一眼,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松开小拇指时明显听冯润哭腔极重地哼了声,她心头便如撕裂的疼开。她将冯润的手臂塞回袍中,故作严肃地看着她,定定出声:“从今以后,你便是我哥哥的女儿。他日倘若在魏宫见了我,记得唤我一声姑姑。”
最后一字咬出,冯善伊几乎窒息。
忘了父亲,忘了母亲,忘了山宫凄苦,忘了自己所有的不平与期待,就此重新开始。
冯润圆滚滚的眼睛便紧紧瞪着她,似没有听见,更似不敢相信。
冯善伊转过身,一手扯下长袍甩了地间,迈了出去,素衣贯着风无比单薄。身后方妈追步而上,俨然是哭着。最后听得冯润在宫门唤了一声“母亲”,那声音便越发模糊而遥远,车马自永安门辘轳而过的声音更远了,冯善伊走着走着苦苦笑了,想她曾以为无事一身轻,也曾心高气傲着,更是任性而肆意妄为,如今却有如被捆缚了手脚,万事皆想着能活着便好。
这一条死路,还是随行的人越少越好。
她扬起头来,看着淡月,浮了一笑,言比风轻:“你的女儿,我若给不了她世间的一切,也至少不能把她带上这条绝路。”风清云淡之后似乎看见了那诩作云淡风清的男子,自摇起月白色长衫,一如月盘,笼映天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