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熙临走时,将目光深深落了冯善伊平坦的腹间。这一眼的深意,她隐约明晰,却不动声息地绕开话题。
行至小门,冯熙再三劝她不送,她只望着他点头。
冯熙走出几步,忙又回身,踯躅着由腰间退下一物偏头递给她。
她将目光垂下,看着他手中摇晃的汉令符不明所以地沉默。
冯熙瘪瘪嘴,艰难道:“我堂堂一个汉子,如何能与宗长义一类行苟且之事。我要凭借自己的手腕与权势,复我大燕,兴我旧族。”
冯善伊笑着咳了咳:“你有吗?”
冯熙眉一皱,面色难看:“如今还没有。总是能得来的。”再扬起头来,朗声问,“这一回阴山抗击柔然,似乎无将可遣。”
冯熙所言不然,自云中失守,柔然骑兵压境千里,云中郡守一退再退。朝廷有兵能遣,却无将可出,军心动摇。为此拓跋濬已是几日来昼夜难安,但凡五千里加急的折子,都是令他精神一紧。
“你同皇上说一声,若是没人上。就派我去。我赤手空拳也能为冯家夺回些名声。”
冯善伊一时明白,弱声问:“这便是你说获得权势的手腕吗?”
“你们都说成大业行得光明磊落才踏实。我也想踏实回。”另手捏着自己腰间佩剑,似乎积攒了满身的气力,重重一握,“丑话说在前面。至那一日功高盖了主,把控军心再来造他反也说不准。至少......这是凭我自己得来的!”
冯善伊收回那符令,捏在手中,不无欣赏地看着他:“很好。”
冯熙僵着声音别扭道:“我,我此去云中建功立业,以图家门复兴。待我得胜而归,这朝中没人能再把咱当狗看,也没人敢说你一个不配。但有那兔崽子再敢造次,不消你出手,哥哥我一剑就能封他喉!”
冯善伊点点头,突然觉得这一刻,是人生中最美满也是最轻松的一时。再没有任何,比哥哥眼中的明朗更引人释怀。冯熙终于告别了固步自封于仇恨之中的痛楚,懂得了朝前一步看去海阔天空。从前,复兴家门的野心,是他沉重阴郁的负担,如今野心反倒成了撑起一身的脊梁。她从没有看过这般英姿勃发神清气爽的冯熙。
“我走以后,你多去看看母亲。这一次,便是她骂醒了我。她莫非你想的那样,只是......”冯熙叹了一口气,迟疑后终未能说出,只是冯家藏了太多秘密。一个当家主母,保全家人的唯一手腕,则是缄默。母亲恰是这样沉默了一辈子的人。
冯善伊微微低沉目光,隐匿于深处的那一丝担忧,分明由冯熙读出。冯熙勉强一笑,轻拍她肩头:“我想你也能读懂她。”
“哥哥。”她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冯熙点头,似懂得她想说的一切,只将目光探去她腹间,柔暖地笑:“生个名正言顺的嫡子傍身。若哥哥一生图霸业落败,见得自己外甥夺过鲜卑人的宝座也是能瞑目了。”
冯善伊反握他冰凉的腕子:“我以哥哥为傲。从前是,如今也是。”
仍是以自己为傲......
冯熙怔愣,颤抖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竟滑过她鬓侧。眼前清丽的女子,仿若回了许多年前那瘦弱的小身影,整日尾随自己,一口一声哥哥,不论他是讨厌
还是喜欢她,总是扬起头来甜甜地对自己笑。将最好吃的果子留给自己,书房外的冷庭被父亲罚了跪,她便悄悄给自己膝盖下塞软垫。秋日涩雨,她同他一齐跪,被冷雨浇淋得红唇发紫哆哆嗦嗦却仍是笑着问哥哥冷不冷。
单纯清亮的妹妹,其实从没有变过,依然微笑着说哥哥是她永远的骄傲。
而自己,又险些对她做了什么,险至不能被原谅!
冯熙红肿着双眼垂首,再滑落她肩上的手重重一捏,五指分明不能自已的颤抖。
“当是哥哥,一直以你为荣。”他猛地眨了几下眼,勉强而笑,吞下泪色,忙却步而去,薄衫落入昏影中,背影拖得越来越长,步子越来越远。躲入宫廊深处,寂静无人处,泪惶然而落,头倚着垣土冷墙滑落,任灼热的泪滚烫满面。咬紧一只袖腕,哭得战栗。男儿有泪不轻弹,冯熙却是第一次哭得这样狼狈,哭得痛彻淋漓。
冯熙出征是在十日之后,冰冷的刀刃并非指向曾经意欲颠覆的朝堂,而是逼迎遥远的北方挥洒男儿的血气方刚,远行的军队浩浩荡荡,气势勇猛。高高的城楼上,拓跋濬一语壮言碎盏酒洒皲裂的土地,北伐大军汹涌而出。狂卷长风扬起尘沙迷了远望的双目,拓跋濬一脸温润地望去他的子民此去千里之外,血洒边塞大漠。
又一次,她与他同立,握起他的一腕低声问他:“就不怕有一日,我哥哥羽翼丰满,会对你不敬?!”
拓跋濬笑色稍扬,反攥起她的手:“我给他一把剑,如他想杀我,就来杀。若他有了剑仍杀不了我,那便会是我永远的奴才。”
冯善伊闻言浅浅摇头,看他一眼,戏谑他道:“我哥哥手中最锋利的剑,并非你给的。”
“哦?”拓跋濬低笑,故作疑问。
“你就没有想过,我哥哥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是我吗?”她歪头看着他,等待他的反应。
然他没有预想中的惊讶,只是扬眉淡笑,反手将她的手戳向自己胸前:“如此,我便等着你化身为剑,予我这一击。”
“你就不怕,我叛你?”她故意试探,并随着压低了声音。
他没有应,只是以手覆她眼,换了话题,予她耳边轻道:“一个好消息,高允递折子说想上朝了。”
***
高允归朝,无疑是北伐军出征之后的一件大事。
龙心甚悦,散朝后拓跋濬召高允至宣政后殿,君臣切磋了几局。最后一盘棋,拓跋濬依是故意输给了这老臣,而后笑着抹开棋盘随意漫谈。至午膳时,拓跋濬欲留,高允欲退。终是拓跋濬淡然一笑,由了她,只临别时握着一手白子,微声提醒:“高大人既是回来了,便去正阳宫见见皇后。她几番惦记你。”
高允一愣,含笑恭敬请礼:“臣对娘娘,曾经冒犯了。娘娘是......”
拓跋濬眉稍扬,淡笑着落子瞧着棋盘:“是什么?”
高允几分犹豫,两个字锁在喉间吐不出。
袖手一抬,再又抖出黑子,拓跋濬起身时靠向高允步过去,一只腕子稳稳落了他肩头,凝着他低了声息暗暗垂询:“贤后?!”
高允猛一跪地,重重叩头,自想起旧时的固执,有愧更是无奈:“是臣从前浅薄了。”
拓跋濬扶他起身,依是平和而笑:“记着了,当她面的时候少夸。这女人经不住夸,再夸她则是要飘了屋顶去,朕怕拽不住她。”
高允随他笑笑,尤其觉得这般的帝王多了几分人情味。
退出宣政殿,转入正阳宫,高允稍有些拘谨,前脚迈入中门时,远远见得冯皇后正立在庭廊中逗鸟。她手里持着金钩子,玉袖轻飞,午后暖风徐徐,映出她姣好的面容,似年轻少妇般祥和的微笑,引人沉静。
她背对着他,他的步子却越发显沉,抬头看一眼,又垂眼低下去。不长的廊子,便走了好一刻。
冯善伊玩累了,将金丝笼子的小门打开,见那莺歌扒着金丝笼动也不动。她摇了摇,又索性抱起笼子,悉声低语道:“你走吧。外边多热闹。我要是你也想走。”
高允迟疑着,睨着她背影浑然不动。
冯善伊又将那笼门阖紧,低低一声:“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谢谢了,晚膳又多了一道菜。”
高允方要落下去的膝僵硬,深深埋头。
冯善伊轻笑着转身,将鸟笼子递给宫人,只一眼便盯紧身后的高允,似乎知道他候了许久般幽幽道:“本宫就这么好看吗?”
可怜高允一把年纪了,从耳根红至容面,两膝直落:“娘娘是贤后。”
冯善伊正欲走开,因他这句话愣了愣,移向他身前垂首问:“皇上可嘱咐你不好夸我的。我啊,由人一夸就荡漾。”她说是戏谑,顺便淡淡看了眼高允。
高允叩了一头,挺直身子继而道:“您是为我圣明君主撑起半壁江山的贤德女子,您之胸襟气度千古少有。”他气息沉沉,不似刻意逢迎,反是傲骨凛冽。
“汉王室曾也有个女人,这番话,我想她生前是听了不少。”冯善伊温软点头,微笑着转过身,直对庭中一池春江波影瓦碧朱沉。韶华芳景,总有些看得人两目发涩。
她笑着,予他起身同自己赏景,之后的言语飘渺着:“那女人叫吕雉。你也知道,她死后,是如何由史笔痛伐。所以贤后当真不是什么好字眼。”
高允浮起苍白又深远的笑色,沉稳道:“不论身后还是生时,娘娘的名字誓必同北魏基业紧密牵连,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娘娘只需要这样想,脚下的路便能走得坚定。”
“真正聪明的女人,不会由历史留下自己的一个字。”她吐出一言,淡笑。
遥处传来瑟瑟的琴声,竟不知出由那处宫垣,袅袅空鸣,婉转凄厉。
笑色一丝丝平复,她转首,凝着高允:“你想要什么?”
高允面目全僵,直直扬起头,抿紧了唇。
“比起夸奖我更喜欢被骂。骂了自己,倒也不失任何。只那些空洞又虚伪的恭维,言过一番,便是求着从自己身上夺走什么。”冯善伊揉了揉眉心,有些晕,待目光恢复清朗,幽声又问,“高大人想从我这里夺走什么呢?”
高允吐出一口气,退下半步,左手探入右袖笼中缓缓摸去一物攥紧。他先是持袖予她行了大礼,平定了目光:“老臣希望娘娘无论是于当朝,还是名留史册,都是千古一后。”
“这千古一后,不容易。”她定定回他。
高允重重提气,扬起的目光执拗而坚毅:“储位之稳涉及朝纲,为了大魏的新政,也为了皇上同娘娘一心追寻的同治盛世。更为了我百年基业不由小人窥夺。臣,斗胆先行请罪。”
冯善伊予他一笑:“我明白你是为皇上,为社稷。”
“这小人,便由臣来做吧!”高允一声痛言,闭紧惨目,由袖中攥出一盏青花小白瓷瓶,只有拇指那般大小,却是晶莹剔透,雕磨精致。他将那瓷瓶轻轻放在她袖手边的冷台上,紧紧咬牙。(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