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善伊近来面色不善,自那日宫外归来,拓跋濬却有几分担心想着要关怀,却立时由二日来积压的国事缠住,云中的败仗,朝内胡臣的阴阳怪气,甚有汉族大臣的不能齐心,繁琐的政事拖得他寸步难行,夜守宣政殿埋在奏折里一过数日。
她道自己是在宫外玩野玩倦了,睡个一两日便能好,却是越睡越困,时而拓跋濬白日来转一圈见她在睡,即不忍心吵醒,落座她床头盯一阵子又匆匆而去。
春倦几日过去,平城早早入了夏时。冯善伊果真添了几分精神气,正常行走于内宫打理上下。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消减内宫女眷的脂粉钱。民间作坊只需几钱的胭脂,到了宫中脂粉来报便是数两银子流出,其间内眷借机中饱私囊早成风气。
如今云中在战,军饷食粮叫缺,国库越发空虚时,内宫的奢侈风仍只涨不消。她看不过去,便差使内侍府将各宫所报的脂粉装置的银薄报上来,览后即是找上了常太后先予她打了报备,而后展开削减支出的手脚。一时来内宫女子抱怨声不断,却碍于皇后颜面不敢肆意。
午后暖风袭入时,冯善伊阖上帐簿,颇为满意半月来的节省。绿荷转来她殿中看望,正命人端了新摘洗好的果子。
“你瘦了。”绿荷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如此言。
青竹迎上奉茶,添了一句道:“许是入夏失胃口,我们主子近来用膳不若往前。”
绿荷只翻开眼前账簿随意翻看,叹气摇头道:“你啊,总是做得罪人不讨好的事。”
冯善伊笑了笑,捏来盘中的果子入口吃得津津有味。就着帐簿的事说起自己从前便是在宫里放高利贷起家的,追债要钱这档子事从来是手到擒来不费心力。二人正说说笑笑间,门外软竹帘一扬起,顺喜钻进来言玄宫人求见。
绿荷立时冷下脸来,沉声道:“她来做什么。”
冯善伊揉着额头,自是知道来由,拓跋弘册封为世子的前夜,李婳妹便依祖制被软禁于暴室中,等待她的是这个皇族最残忍的命运——立子杀母。而此事,也是经由拓跋濬点头默许,以常太后出面做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如今玄英不见李婳妹足足半月,必是起了疑心。如此急急寻来,不出意料。
冯善伊允顺喜引玄英入,扑入帘中的影子一晃,即是跪在殿中。玄英一身凌乱,瑟瑟发抖地扬起头,冷冷的寒意逼上,目光紧紧攥着冯善伊,唇发白,毫无血色。
“李婳妹死了。”冯善伊直接予她道。
“你说过,只你做皇后,便能保婳妹不死。”玄英
“那个时候你在试探我。”冯善伊端起一樽凉酒慢慢用,“或者说在试图博得我的同情与合作。”
“婳妹,婳妹她是无辜的。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还报我对她的恩情。不。该说是我利用了她。”玄英目中晃出一丝戚色,就好似是自己亲自推李婳妹去死一般,内疚缠绕满心。
冯善伊摇了摇杯中物,缓缓扬声:“玄英。我今日才觉得你是个人。”
玄英仰首,狠狠咬紧唇。
冯善伊放落杯盏:“心尚在。”
玄英愣愣立身,踉跄着退了几步,落寞出声:“还是没心的好,没的好。”她别过脸,不让任何人看出自己陡然落下的冷泪,强装镇定之后猛回身,恨恨盯紧身后的冯善伊,“可你不要忘了。冯善伊。婳妹的死,你我各占了一半!”
一时间溪云初起,风雨欲来,天边晴朗由阴霾压绕,冷风逼入,窗外连盏宫灯飞摇而起。翠枝落夜铺入殿门,冯善伊迎风步出,只稍稍扬起平静的笑意,转身时向一侧玄英探出双手:“我这一生最问心无愧便是一双手尚未染却半丝无辜血腥。”
“你如何没有害死她!”玄英猛近一步,握紧她一袖忿恨扬起,“你统领内侍府,握彤册在手。年前大雪时你便知道乙弗涣有喜,却强压住消息。你是要等婳妹回来再放出这消息,你让她慌了,让她以为自己的儿子再无立足之地。你的目的达到了,她手足无措,连我的劝慰都不听便急急来求你领下弘儿。想来,你才是真正高明,不说一个字,就能让人把太子塞了自己怀中!”
玄英口不择言,尽捡着大逆不道地话。她是疯了,由李婳妹的死,由自己满心的愧疚不安逼疯了,她哭哭笑笑,只恨不得将这些罪过都推给冯善伊一人,好让自己解脱。
冯善伊微微抬眼,墨黑的眸眼映出凄绝的笑意,以波澜不惊予身前人缓缓道:“你知道。若我只想做东宫太子的母亲,未必一定要立拓跋弘。”她若真有那般心机,不说借口拥立拓跋云中为储,便是乙夫人日后生下的皇子都会只认自己为母!
狠甩落玄英的手腕,任凭她跌落眼前。玄英怔愣地撑扶着清冷的地砖,冷泪刷得滑坠满面。冯善伊凝着她的泪,忽而觉得可悲又可笑,原来......她玄英也会落泪?
“拖下去!”骤然而起的冷喝声由自己喉中滑出,恰是今日,让冯善伊看清了眼前的玄英有多不能原谅。带着满身惊痛,身体一丝一丝发紧发凉,胃中翻滚纠结,翻来覆去逼涌着针刺般的疼痛。
殿外侍卫得言,二人分别拖起玄英一只臂肘拖下殿,只玄英奋力挣扎,身体突然向前一扑,战抖的哭音压抑在喉咙中,她哀哀地仰着头,含糊不清的声音涌出:“婳妹对你是真心的。直到那次你晕倒雨中她为你求佛问组之前,她尚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告诉她,你的孩子就是皇上的,我让她不能输给你,就算输了,孩子也不能输。是我教她装出那些虚假的笑容,她每日对着你笑过,又转过身对我哭,她说她装不来,她是那样喜欢你,想和你做一对真正的姊妹......”声音越来越弱,他们扯着她往外拖。
远远的,最后传来她一声长唤——
“娘娘,婳妹的心,你真的看得清楚吗......”
冯善伊扶着圈椅缓缓坐落,干涩苍白的唇抿了口茶,胸口憋闷。
绿荷散去众人,只轻轻蹲在她脚边,握起她一只腕子暖着:“你为何不告诉她真相。”
冯善伊垂下目光,坚定言:“这是玄英应当受到的折磨。她欠婳妹这一份自责。”
“皇上那里,你又要如何应对。虽然我不赞同你的作法,可你既然做了,我不免警告在先,触犯祖规,你逃不掉的。”绿荷隐隐约约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便如这一场山雨欲来,整座魏宫似乎再次沉浸于阴霾之中,压抑得不得喘息。
殿外扬起崇之的传唤声,是拓跋濬传她去太和殿。殿门开启时所见崇之脸色并不好,冯善伊只道回内殿换身衣服再随他去。崇之有些急促,说是常太后与皇上及众嫔妃皆是等候着。
冯善伊只低低一笑,这一去,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换身衣服。她不过是已经做好了此去最坏的打算。
内殿中小雹子在一片安详中静静午睡,匆忙换衣后,她情不自禁地蹲身凝了他片刻,好似忘记了时间在流逝,直到外殿的宫人又催了催,才含笑转身离开。
然而小雹子突然探出来的手猛地将她的裙摆紧紧扯住。
她回身,揽过他的腕子轻轻吻了吻:“母亲去殿前见你父皇,你安心睡。”
小雹子摇了摇头,眨着眼睛,突然执拗道:“我不要你去。”
她见小雹子突然黏紧自己实有些不正常,俯身抚弄着他的有些发汗的额头:“是发恶梦了吗?”
小雹子柔柔地点头,将脸贴在她胸前,泪水仍浮在长睫闪烁:“梦见父皇吼我们,父皇好凶啊。能不能不要他,娘亲和小雹子出宫去,我们坐在沙丘上看星星数月亮。”
她摆正他的脸,微微一点他鼻头:“是数星星看月亮。”
“都好!”小雹子坐起身来,扯着她袖子就是不肯放。
冯善伊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摇晃着:“我问你,除了梦里,你见过父皇冲你发火过吗?哪怕一次?”
小雹子想了想,缓缓摇头。
冯善伊又笑,安抚着他道:“他任你骑着他,领你去草原上骑马,批改你的文章,纠正你的笔法,还陪着你在后殿耍弄玩偶。你父皇他何时对你不是耐心温和?!连一次当着你面重声说话都没有。”她极其耐心地疏导由梦魇镇住的小雹子,微微的笑容中掩饰着一丝不确定的情绪。
许是被梦吓得不轻,小雹子忙死死揽紧她的脖子,贴着她颈领落下委屈不安的泪水:“我就是不想看见他凶你。娘亲是最好的人,他为什么要凶你。”
“我不好。我一点也不好。”她放下小雹子的手臂,擦干净他的泪,“娘亲同你一样,总是不停地闯祸。可你父皇不会凶我。一辈子不会凶我。”
“真的?”
她静静点头,将他放平拉紧衾被,直到轻拍着他重入梦乡中才缓缓起身,猛烈冲涌的一阵眩晕昏得她几乎站不稳双脚。扶着榻帐舒了几口气,才坚持着走了出去。
一路上,崇之小心翼翼地提醒她说,皇上脸色并不好,常太后将此事挑得极大。她问是何事。崇之又言,是常太后一早发难于皇上,问他如何能不顾祖制放走李婳妹,皇上当时便愣住了,道不可能有此事。常太后又将方从宫外寻回来的一个守园子的侍卫拉了出来,那侍卫亲口承认当日是宫人持着皇帝的玉符送软禁中的李婳妹出宫。如此,太后怒了,皇上更是又惊又怒。常太后言要彻查此事,才将众宫人齐聚太和殿,处理这一件隐秘的家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