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酒汤两碗,各自送了东西二殿。
残余的一丝光亮入室,殿外二廊宫灯高高挂起,又入夜。
冯善伊在榻前小案前临了一下午经,只等拓跋濬转醒,可他一醉即是睡过几个时辰。期间尚书台侍郎与仪曹尚书觐见,也被她一言回了。拓跋濬睡眠本就短,一日两个时辰都不足。趁着醉酒,她也想他能多睡一会儿,将从前缺的觉都补回来。
昏时别殿中人来报,任城王醒了。
她想这拓跋云该是饿醒的,便差人备了晚膳亲自端上去。之前是她误解了拓跋兄弟不合,如今看来是真正的和睦,且好得过分。拓跋云率鲜卑王公反抗新政,和她这个冯氏皇后,看来只剩一个原因。他尤其厌恶汉人,更厌恶她这个嫂嫂。
拓跋云大敞着两襟白衣,手持玉萧,玉步临风而来时,满殿宫人无不含羞地垂下眉眼,心神激荡。拓跋云也是极美的。相比拓跋濬的清冷温润,拓跋云有他哥哥的清,更得了他们父亲的柔,最是一眼流离迷色,缱绻人心。
“嫂嫂留下,其余的都散了吧。”俨然自己是主人般,他袖手一挥,朝众人笑,
跃身而坐于窗前吹萧,长发临风而散,白衣风中抖,两袖贯风摇摇摆摆,月色流光,曳于衣盏袖角奕奕然。
萧声婉转凄凉,动人心肠,白日饮酒,见他格外爽朗,夜里弄萧,只觉得他分外宁静,是骨子里的静。任城贤王的名声早是在外,曾经听闻,便将他想了迂腐大夫们廉洁谨慎的容样,今日得见,她才知他如此年轻又俊逸。不当近仕途,反适合入风流。
她将膳食盘子放稳桌中,扶袖转身,借着萧声弱时,缓缓问:“你讨厌我?”
握住萧,抬眸迎对她的注目,拓跋云摇了头:“我不讨厌你。”
她未出声,待他继续言下去。
喉结轻转,他倦倦一笑:“只我也不喜欢你。”
这实在不惊讶。
她微笑。
拓跋云垂首摆弄玲珑剔透的玉萧,长缨飞舞,缠绕而又纠结。
他将这长萧递来,予她道:“晓得这萧不?”
冷得寒骨,她只一摸去,即笑着点头:“倒像是某人的手艺。”
“是我另一个哥哥赠的。”他直言坦荡,毫无遮掩。
抬眼扬眉,言出那个名字;“宗长义。”
拓跋云跳下窗棂,长袖扫指向她,敛笑紧眉:“七叔塞了一个文氏予哥哥,宗长义又塞了个冯女。我兄长这一次如何也糊涂了!”
她目光幽幽,紧紧咬着牙,不想为自己辩解一个字,因此此时的拓跋云不会信她半个字。
“能让我拓跋云承认的嫂嫂,那必是满心满眼都只装着我兄长一人。李申有那个资格,却没有福分。你是个有福,在我眼中,却实在没有资格。”
这一言,诚然不误。
转眸间,她只道:“你观察我很久了?”
“你的眼中装了太多除了我兄长以外的他物。有冯族、有汉政、有同治,许多许多,只是都脱不了一个汉字。”拓跋云弱了一声,袖中长萧落地,滚入脚边。
她撑起一笑,拓跋云确有一双慧眼,真若能看懂她眼中之物,却如何不能看透她的心。
“你既是反对我,又何以拿新政开刀,可知皇上的艰难?你既然真心爱戴这一位好兄长,又如何逼他入困兽之境。”她低低一声,全无笑意,责怪之意尽数浮出。她不过是看不得,看不得面前之人揣着手足情深却做出另兄长寒心之事。诸胡臣如何想的,她可以无所谓,对拓跋云却不能无所谓。如今的拓跋濬孤身一人,万里社稷将他压得重难堪负,而拓跋云是唯一能替他独当一面的亲弟弟,有拓跋云在其中纵横捭阖,上对朝廷下迎百姓,汉化新政才有路能行。
“新政必败。”
拓跋云冷声而落,惊得冯善伊猛抬起眼。
他走去寒窗前,迎着冷风散了几口闷气,举国上下汉化新政,必是要伤筋动骨。至那时,祖制混乱,新旧不接,朝廷元气大伤,乱党贼子趁机起事,不说新政一溃而散,便连祖宗基业也是难保!
“你当真以为如今那些汉人拥捧新政是尊崇皇兄吗?不过是于己有利所图。真正以民生为愿大力推行新政的恐怕只有皇兄一人。”拓跋云冷笑,少年教养于魏宫,青年出得民间,早是将人心善恶,世态炎凉看在眼里,痛在心底。面对着柔然狼的虎视眈眈齐同南朝李宋窥探,北魏王朝自太武帝末年便已由极盛转弱,他所面对的并非是当年那个伐十五胡统一北朝的强盛大魏,而是眼前这个无能逃脱的由盛转哀无奈命途的北魏王朝。于他眼中,新政损耗元气,于小人可趁之机,而这一切不过是在加速北魏的衰亡。
“若是从前,我留在拓跋濬身侧如你所言,是有自己的野心与渴望。那个时候,我承认自己需要他。”凝结在心头诸多的话语已是言不下去,平静侧首,与拓跋云深深相望,抿唇启笑。
“如今,却只有一个原因。”
心底一片寂静,她前所未有的坦然。拓跋云将自己逼入绝地,前后皆不能行时,她却恍然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步子,看清这满地绰影,看清这沉浮生死之后,抛却欲念与渴望,干干净净无染尘杂的自己。
如若一定要有个原因,那一定是......
“他太累了。”
声音哽了,她浅浅地笑,温温地吐气,直至双目模糊。
是啊,分明累惨了,却仍在坚持的拓跋濬,需要她。这也是自己坚持的原因。
凉夜的风,她伫立在黑暗中凝视沉睡中的魏宫。如同内宫每一位娇美鲜艳的女子,魏宫也曾有她最光辉闪烁的一刻。那其实并不远,仅仅是在她幼年的记忆中一逝而过。魏宫盛世的姿态宛如天下最美的景色,于是成为拓跋濬最深的渴望。他只是想让这繁茂盛景能支撑得再久再远一些。极盛,不过二代,拓跋濬错过了最适宜的时代,却怀揣与他祖父同样的梦想,这便注定了他这一世的辛劳。
内殿中扬起了一盏灯,映出崇之昏昏欲睡的容样。
她轻声予他退下,崇之小心翼翼无声的脚步,似是极怕惊醒了榻上仍是沉睡中的帝王,他何尝不与她一样的念想,只想床上的人睡得再久一些。
灭去灯盏,踏着静谧的月光,她贴坐他身侧。
总算有他如此安静的半刻时光,能让她好好翻开他的鬓发数清隐隐华发。
一、二、三......十五根......还有......眼花了......
数花了的眼,酸涩朦胧又模糊。
叹了一口气,为他捋平鬓发。殿外尚书台的人又来请奏了,她虽厌烦,却不得不好脾气地言请诸位候等偏殿。
跪在榻脚上,微弱的声息浮在他耳畔:“皇上,亥时了。”
声刚落,拓跋濬眉心浅皱,立时睁眼,猛地坐起身来,忽觉昏晕。起得这么急,必是血冲不上,要得眩晕一阵。他撑着额头,微弱地叹息。虽是刚醒,意识却不糊涂,哑哑出声:“穆伏他们几个等久了吧。”
冯善伊将祛头痛醒神的汤药推递上去。
猛然亮起的灯烛,俨然让他有些难适应,半抬眸吞下汤药。
她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摇头叹气:“叫你没命地喝。”抬手接过他递回来的碗,却由他反握紧了腕子带到胸前。
温热的气息依稀滑过她细颈,周身一抖,即是咬牙挣扎。
拓跋濬转过她脸,上下打瞧着,蜻蜓点水地触了她紧抿的唇,才又道:“午膳时只见你白饭吃得多,倒也未喝醋啊,如何也酸了。朕心甚慰啊!”想他后宫三千佳丽,她尽能一碗水端平,不吃醋分毫,如今反而由一个男人戳中了死穴。午时他偷偷睨得她那张脸,总算有些欣慰。
她以后肘轻轻兑了他,瞪他:“拓跋云看你那眼神可是爱慕沉沉啊。对我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我。”
拓跋濬轻笑,揉着压酸的一只胳膊幽幽道:“云母贱,出生时父亲身体已是不济,他打小随皇叔父们历练长大,个些想法迂腐陈旧了些,却也是好心。尤是懂礼节,你说他要吃了你,我道不然。”
冯善伊随着他一笑,随口道来:“他是讨厌我。”
“他敬重你。这点规矩,他不会不懂的。”拓跋濬压下她两肩,予她强调着。
“无碍。他越讨厌我,我则越缠着你不放,不给他机会。”她即是耍起无赖,予他笑笑站了起来,“我回昱文殿了,还说要先绕去云佩宫给你小老婆拉扯掏心窝子的话。”
拓跋濬点点头,披起一盏袍子,予她同出了帐。
走出去几步,她突然顿住,侧眸看他:“彤册有载,你最后临幸云佩宫是腊月初一。”
走在前的拓跋濬同愣住步子,未回首,只是点了点头做回应。
殿门一启,尚书台大臣忙着行礼,拓跋濬予他们免礼后便随众人去了西殿议事房。
夜幕沉沉下,冯善伊凝着一行人背影,只垂下眸,噎住的话又吞了回去。
腊月初一,拓跋濬醉酒,宿在宣政后殿,是崇之唤了自己前去照应。转日酒醉疲身难起,也是第一次废朝不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