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萧索,秋意正浓。
坐落于动物园东侧的北京展览馆,是上个世纪50年代著名的京城八大建筑之一,俄罗斯式穹顶建筑,让人想到罗曼蒂克的欧洲风情。林生在北京四年多,仅有一次到过这里,就是陪着静雅看国际书展。书展上的外文书籍贵得离谱,每册都要几十上百,林生先是吐吐舌头,后来就只看封面和目录,根本不管它多少价钱。那天静雅也没有买书,她只是抄记一些书名,回去后让林生帮她整理成一个书单,交给了图书馆领导。直到后来单子中的某些书出现在静雅管理的书架上,林生才觉得那次行程如此重要。记得那天出馆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的点儿,林生看到展览馆侧面有个莫斯科餐厅,便想请静雅进去打打牙祭。静雅笑着把他拉进远处巷子里的一家专营涮羊肉的饭店,请他吃了一顿火锅,足足花了十多元钱。林生心疼不已地说:刚才那地方名字只叫餐厅,好像里面以面包沙拉为主,可能比这便宜多了。静雅不与他争辩,只是笑道,那可是“老莫”啊,等你毕业后,有钱了,请姐吃去。
林生故地重游,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儿。原来的梦想是与静雅在此浪漫相拥,不料她已经与另一个比自己浪漫得多的人相拥而去;吉丰本来是烤肉宛的常客,今天却要在这儿杵一杵他的神经。而自己呢?官场远距十万八千里,情场同样被动得像在行乞……
确实,他没想到吉丰会约他来“老莫”。从江西回来后,她变得那样温柔可人,百依百顺,无形中林生有了压力。他觉得自己应该像个大男人,露出宽阔的胸膛,只要她的船儿想停靠,哪个地方都可以让锚深深地扎下。有了这样的感觉,今天早上他就去了银行,把几个月来省吃俭用的钱全部取出来,揣在兜里,决不能出现上次仅有二十多元的状况,让女人塞钱充门面。想到钱夹里有接近十张“大团结”,林生底气渐渐足了起来,别说莫斯科餐厅了,都敢去俄罗斯随便闯一闯!
还没到十一点呢,他就开始在“老莫”门前逛悠。只见“莫斯科餐厅”拱形门两端,“54”标志十分耀眼。林生想,这餐厅比我大十来岁,饭菜价格肯定不菲,不如进去踩踩点,看看菜单,免得身上近百元也不够用,万一吉丰全都指望着我,那可又要丢脸。他三步并作两步,轻盈地跳上台阶,跑到里面,从容坐下,翻开一本菜单,故作漫不经心地瞥了几眼。
我的老天!一份沙拉就要十元,一盘烤牛肉,居然标价三十三,相当于四五个烤肉宛!
没等服务员送水过来,林生拔腿就往外走,出了门,就开始小跑,直到一个声音将他定住。“生,好早啊!”——当然是吉丰。
林生站稳了,定睛看了看她。发现她的长发已经剪短,刘海分向两边,脸上红扑扑的,微黑了一点,却是从容淡定,很有老师的风范。可这种从容淡定,更让他担心今天逃不脱被“老莫”宰几刀,于是嗫嚅地说:“吉丰,咱们还去烤肉宛好吗?那里的东西,让我经常回味。我想回到那个路口,把你背进饭店去。”
她羞得满面通红,“生,你变得愈来愈体贴了。”
他却无心在此缠绵,只想换个地方,补充说:“我不习惯吃西餐。”
“去年五四,咱们应邀去国际学院,与外国留学生联欢。我记得你唱歌五音不全,舞也跳得很一般,可吃西餐自助的水平,绝对是当晚的状元。”坚持是柔柔的,且是赞美的形式。
林生的脸顿时也红了起来,心想,这可怎么办?
“生,是不是担心那里太贵?别担心,有我呢。”
这下子他无法再说了,只好无话找话:“还有,我担心刀叉用不好,被旁边的老外笑话。”
“咱笑话过老外用筷子么?反正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吉丰说着,低下头来,用右手去抚摸自己的左手,更准确地说,是在抚摸左手腕上那块墨绿色的翡翠镯子。
林生见到这镯子,心就更软了。他伸出手,将她胳膊轻轻挽起。
“妈,爸!你们到啦?我们还想在老莫里面等着你俩呢!”
听吉丰如此说话,林生急忙抬起头来,顺着吉丰温柔的目光,看到一对年过五十的夫妇出现在面前。男的高一些,慈眉善目,像个敦厚长者;女人微胖,满面堆笑,笑容里透出些许犹疑,同时还渗出一种男性的坚毅。
“爸,妈,这就是我常提起的舒林生,我的大学同学。”她拉着他的手,向前柔柔地一推。
他只能连连鞠躬:“叔叔好,阿姨好!”
“好,好!走,里面说话去!”吉丰的妈妈应答着,径直向里面走去,眼睛根本不看两边,一副女主人的模样。
走着走着,林生也就淡定了,他手牵吉丰,尝试着谈笑风生。
“哦,这餐厅好气派,快赶上人民大会堂了!”他在首倡。
“是的,听说面积一千多平呢,高有七米多。”她附和着。
“这四根铜柱,雕刻精细,很有古典风格。”
“唔。它们和餐厅四壁绿色大理石,交相辉映,更是大气磅礴。”
二人颇有点夫唱妇随的味道,林生悄悄瞥了一眼前面,女主人脸上的疑云正慢慢消散。
他们随着服务生,穿过富丽堂皇的主餐厅和舒适典雅的贵宾厅,来到颇有皇家气派的所在,林生见上面写着:“圣彼得堡厅”。
“这是老莫里面最好的地方。过去苏联领导人来中国访问,都在这里回谢中国领导呢。”吉丰向他继续介绍。
四人在侍者的引导下,靠着窗户坐了下来,外面的树影掩映在玻璃上,让人心旷神怡。女主人唤来侍者,要了一个红菜汤。
“这是每一位客人必点之菜,可比你们老家的红苋菜好吃多了。不过,你妈妈做的红苋菜,味道确实很好。”
接着女主人又要了罐焖牛柳,一瓶法国葡萄酒,还有意大利通心粉,法式香肠之类,林生记不清了,因为吉丰的父亲开始与他谈话。
“听说你很懂《易经》?”
“哦,不能说很懂,只是喜欢而已。”
“医易同源,我是医生,而且是中医。”
“听吉丰说过。以后要请叔叔多多指教。”林生不忘谦卑低调。
“哪里,哪里。中医离不开《黄帝内经》,呼吸道疾病离不开《伤寒论》,阴阳辩证是其中要义。前些年《易经》被称为封建迷信,中医也就无人问津了。中医学院居然连易经课都不开。‘不知易,无以医,’不懂这些,也是不懂科学啊!”
“什么科学?那些气功大师,让人家头上套个钢精锅,坐在体育馆里接受他发功,说能包治百病,我亲自参加过,一点效果都没有,绝对是骗子。”吉丰妈妈另有见解。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气功这东西,连钱老都不反对,钱老可是中国最大的科学家了吧。林生,你说是不是?”张大夫一边辩解,一边寻求支持。
林生被他用话引领着,只好回答:“叔叔说得也是。”见到女主人有些不悦,立即补充道:“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等于承认有了,这值得商榷。我认为可以换一个说法,‘信者可能有,不信功自无’,这样大家都会接受。”
“哎——这才符合辩证法。”女主人面色稍霁。
吉丰在一旁弹起弦外之音:“怎么样,林生?我妈原来可是教委政研室马列处的副处级干部,也姓马,马克思的马,同事们都叫她‘老马列’。我就知道,她跟你这个学哲学的,肯定有共同语言。”
林生连连点头:“是的,是的,阿姨说得对。我以后多向阿姨请教。”
饭菜上得很快。林生没在这种场合吃过西餐,用刀叉不太习惯,吉丰便悄悄地示范,林生照葫芦画瓢,很快就适应了。他们先是碰了碰杯,林生觉得那葡萄酒涩涩的,远不如燕京啤酒来得爽。好在女主人给他点了套餐,大盘子里的烤肉之类,全由吉丰帮他搬运,林生只顾着自扫盘中雪,倒也没出洋相。
女主人见林生颇知礼数,便和颜悦色地说:“林生呀,听吉丰说,你们家在江西老区,经济状况不太好,你爸爸妈妈在农村,能供养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啊!你起点比别人低一些,这不要紧,年轻嘛。但是以后的路怎么走,心里肯定早就有数了吧?”
真正的大考来了。林生乐意接受挑战。“阿姨,我这个人过去没有太大的理想,就是喜欢做一点事儿,研究点问题,过清贫安静的日子。读书时只想将来能在城里安家,当个中学政治老师就可以了,一边教书育人,一边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将来成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父母接过来,好好孝敬他们。”林生说得很平实,也很平静。
马阿姨显然不太满意这段回答,继而问道:“现在呢?条件不同了,目标有没有啥变化?”
“自从认识吉丰以后,我觉得人不能固步自封,更不能小成即安。其实我现在还没有小成,只是有个工作,顺利转正,户口落到北京,一切都是刚刚起步。我不喜欢说大话,只想扎扎实实地做事情,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虽说工作单位只是个印刷厂,可厂子里也走出不少大有成就的人物……”
“这就对了!你们办公厅的司副主任,原来就是印刷厂的办事员,后来当科长、厂长,现在不也是司局级干部了吗?林生啊,你的思想深处有了改变,这一点我很欣赏。人嘛,谁都无法选择自己出生的地方,但上了新有台阶之后,一定要发奋努力,不落在别人的后边。据我所知,你们厂子里有干部身份的只有两个人,除了厂长之外就是你。李厂长是由工人转干的,可你是正规的本科毕业生,只要你把聪明才智都用到如何进步上,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到办公厅有实权的部门去。不瞒你说,我的表哥,就是吉丰的亲表舅,在市委组织部里工作,管的就是使用干部、提拔干部的事儿。虽说你们是国家部级机关,组织人事部门可是连着的!”这老马列,这么快就向林生漏出了家底。
“嗯,我听阿姨、叔叔的。”
“至于婚姻大事呢,也要正确对待。吉丰自小被爸爸宠着,做什么都很自由,可我有个底线,不领结婚证,就不能越过底线,这一条,等于今天给你们两个一道重申。”第一次见面,准丈母娘连这个都说出来了,真是急性子。
林生和吉丰都被她说得满面彤红。
准岳父急忙替他们解围:“你看你,头一回见面,说这些做什么?”
“这个必须说!你没见到楼上李司长家?她那女儿,大着肚子举行婚礼,结婚半年生孩子,孩子生下来才半年,就开始闹离婚。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好啦,妈!你快吃点东西吧!”吉丰都觉得她愈说愈离谱了,于是巧妙地转移话题:“爸,你不是说,也要考考他吗?”
“唔。”其实张大夫脸上已经露出满意的笑容,不想再问了。经女儿这么一提,便说:“林生啊,《伤寒论》里有句话,叫‘发于阳,七日愈;发于阴,六日愈。’意思是说伤风感冒有两种,不论吃什么药,热伤风要七天才能好,而普通风寒不吃药,六天也能痊癒。这个道理在临床上屡试不爽,只是我们在《易经》里找不到理论支撑。听说你研习《易经》多年,对这个问题有没有自己的看法?”
林生笑道:“叔叔,您说的事情,既很实用,又很高深。我觉得人体内的阴阳平衡,总离不开外界的阴阳变化。《易经》里的十二辟卦,讲月候推移的,可能与此有关。”
“噢?愿闻其详。”他与林生再度碰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