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里的工作会议结束了,印刷厂终于稍微清静些。
在周末下午召开的全厂大会上,舒林生得到厂长两次表扬。第一次是在完成任务上,说他这一段时间,一个人完成了两个人的任务,刻字顶上了老顾师傅,校对本职工作完成得保质保量。林生依然坐在他喜欢的后排,听到这些一点都不激动,心想,校对那点事儿,要是师傅准许公开使用神器,我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第二次表扬是在总结工作态度的环节,厂长说舒林生作为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没有一点架子,不怕苦不怕累,跟普通工人没有两个样。林生想,我不就是一个穷苦孩子嘛,玩过泥巴修理过地球当过煤黑子今天能在京城里看稿子刻刻章已算进了天堂。会议最后一项最让人兴奋,厅机关党委书记赵登柱宣布,由于会议期间在文件质量、速度和生产安全三方面都有保障,厅里决定给印刷厂颁发特别奖,每人最低15元,引起全体人员一致鼓掌。林生被评为优秀员工,奖金是5元,还多了一张奖状。
吃完晚饭,同宿舍的丁福全等三人就起哄,要林生请他们去街上吃烧烤喝啤酒,林生当然不会小器,顺便找个瓶子带上了一点臭豆腐酱。小伙伴们起初还曾逼着林生把那臭罐子扔了呢,晚上一尝里面的酱,全都欲罢不能,直说舒林生你辞职去办一个厂子吧,肯定能把王致和给挤垮了。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回来,要玩几把拱猪,谁知刚进宿舍楼的大门,厂长就派人把林生叫走了,丁福全几个小伙伴非常扫兴地暗地里骂了好几句娘。
来到办公楼三层最里头的一个大房间,林生发现那里的灯全开着,却不见厂长。他只好坐在沙发上等候,环视四周,觉得有种压抑感。仔细打量,才发现挑着楼板的大梁正在自己的头顶上。怎么搞成这个布局?是让进来谈话的人乖乖从命、没有气场吗?
懂《易经》的人,都有一种独特的风水意识。林生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观察这间房子。原来这里和楼下的校对科开间一样,只是两间合并而已,在一间半的位置打了个隔断。林生发现,在沙发后面有一排铁柜,铁柜中间有个木门,不难推测:那里面要么是仓库,要么是厕所,要么是临时休息室。
果然,小门里面有了动静,“吱——”的一声,厂长李辰玉露出半个身影。
“小舒子,来啦?”
“嗯,厂长。”林生连连点头,站着不动,等着他的调遣。
“快进来,让你看点有意思的东西。”说着,半个身影又消失在小门里。
林生顺着半开的门,悄悄溜进里面,发现这里是个狭长的通道,像村子里两屋之间的小巷。不过里面亮着一盏红灯,门的左侧是一张与林生宿舍同样的上下铺的铁架床,右侧则是盆盆罐罐瓶瓶碗碗一大堆,还有发光的木箱子以及两三个洗手池,更重要的是,墙壁上有许多相框,里面装的都是些领导照片,看上去个个神采奕奕。
“厂长……”林生弄不懂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没见过?”厂长的脸是暗褐色的,眼睛里闪着红光。
林生摇摇头。
“这是暗房,洗照片的地方。”
“暗房?听说照相馆里才有,咱们厂……”
李辰玉不让他多问,笑道:“这些东西不是厂里的,都是私人物品。我喜欢冲印照片。怎么,不感兴趣?”
林生眼睛亮了起来:“感兴趣,感兴趣!去年暑假,我借同学的相机到外面拍照,送照相馆里洗的,没几张好照片,还很贵的!听说自己在暗室里冲印,会便宜很多。”
“不是便宜,是方便。想放大几寸就放大几寸,还能裁剪,洗艺术照片也成。你看,这是放大机,把底片放在上面,相纸放在下面,最大的能放大到十八寸。这个放相设备要一百多块,是司荣耀主任当厂长的时候买下的。”
林生惊奇地问:“司主任也会洗照片?”
李辰玉笑而不答,然后拍了拍林生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舒子,你先要答应我,这暗室里的事情,不能拿到明面上说。”
“知道了,厂长,我一定保密。”
“你是学哲学的大才子,今晚我要班门弄斧,给你讲一条哲理。愿意听吗?”
“愿意,求之不得!”
“好,那你听着。在大机关里,有许多规则。摆在明面上的,让大家看的学的,能在会议上讲的,那叫显规则,这个最容易,只要人不笨,很快都能学会。难的是在这些显规则后面,还有许多道道,有人叫它潜规则。这些规则不可言传,只能意会;不可明讲,只能体会;不可落在纸面,只能心领神会。意会、体会、神会之后,要做得利落彻底,不留痕迹,最后人家向你提起,你还要一问三不知地装傻子,说自己什么都不会。从不会到会,再从会到不会,这才是要懂得的生存哲理、发展道理、进步的阶梯!”李长厂娓娓道来,说了一堆。
“说得真好,厂长。只怕我笨,一时学不会。”
“一时学不会,可以慢慢来,我知道,没有你小舒子学不会的东西,关键是你愿不愿学,是不是出于真心。”
“我要学,是真心!厂长,就从冲印照片开始,您教我吧,有些高深的东西,我一边学,一边领会。”
“唔,好吧。我们印刷厂,从司主任当头儿开始,就曾想引进一套胶板印刷设备,代替老旧的铅字印刷。如果能甩掉那些字钉,用激光照相排版制版,再加上胶版印刷,那出来的活就快多了、好看了。有了这个想法,厂长就让我和吴发生几个人去人民印刷机械厂学习。我学激光照排和定影显影,吴科他们学着操作大型印刷机。厂里当时给部里打了报告,申请一百多万更新设备。不料不到半年,我们就被撤了回来,因为经费没有着落。还好,我倒是学会了激光照排。司主任知道我有这个一技之长,就介绍我到西单的大北照相馆拜师学艺,利用晚上和周末时间,把冲印和放大的技术学了过来。他不仅帮我买这里的设备,还跟我一块儿加班,放大冲洗,两个人经常忙到半夜。我之所以能当这个厂长,与勤勤恳恳地帮他冲印,有很大关系。”
林生见他平时话不多,真的说起来却滔滔不绝,甚是佩服他的口才和涵养。只是有件事,他还弄不明白:“厂长,咱们厂里有那么多的照片要冲洗吗?”
“你还没开窍哇。厂里只有一架海鸥15相机,至多是开会和外出活动的时候拍几张片子,送到大北照相馆,开发票,正常报销,那都没有问题。我们洗的,主要是部里厅里领导和他们家属的照片,有的还真不宜送到外面去洗,领导愈大,隐私愈多,必须保密。这些大领导家里都有照相机,黑白胶卷很便宜,可是一卷能冲出来的好照片没有几张,放大照片更是贵得要死,谁能拿下这个活,就等于替领导们多分了一层忧。司主任让我掌握了这个技术,也找到了一条与领导沟通的捷径。有时领导出国,秘书们拿一堆胶卷来,让厂长和我冲洗。他们都以为是在大北照相馆洗的,我们哪有那么多经费?只是十八寸以上的照片才送到照相馆去弄,其余的全部出自这个小小的暗室。都是咱们自己的心血。当然,心血不会白费,我想,你该明白这里头的奥秘了吧?”
“明白,明白!”林生心想,难怪一个印刷厂厂长能当上办公厅副主任,原来走的是这条秘密通道。这就是厂长所说的进步的阶梯,也是潜规则里的大目的!想到这儿,林生觉得有点不屑,甚至是不齿。但当他看到周围那些器具,墙上漂亮的照片,还有司主任那光辉的仕途,又为自己能被带着进入这条通道而暗暗欣喜。
李辰玉转手拿出一个厚厚的照相册子,边翻边说:“你看,这一张是刘副部长,他已经退休了。墙上挂的那幅是大的,这是存底。还有这一张,是他的老婆和女儿。我给他们冲印放大过几百张照片,只保留下几张精品。对了,这是杨副部长的,原来是咱办公厅的主任。还有,这位就是司主任,我的前任。”
林生看这位鼎鼎大名的司副主任、前任厂长,照片上其貌不扬,小眼睛,秃着顶,吊着眉毛,塌塌的鼻子。只是拍照时用光很地道,让他的印堂很是发亮。他不知道的是,李厂长在冲印时用了柔光,不然的话,额头就跟树皮一样。
“司主任很上相,照片比本人英气多啦。”
林生心里暗暗发笑,也不知道厂长是夸他的领导,还是在埋汰自己的前任。
“小舒子,你要是明白了,愿意干,那我就把技术全部传授给你。告诉你,我传授的可不是简单的冲印和放大技术啊,这里有做人之道、为官之道、公关之道。只要你好好干,不出十年八载,我这个位子可能就是你的了!”
“谢谢厂长栽培,我一定加倍努力!”
于是李辰玉拉着林生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小凳子上,左手右手轮换着指点,如数家珍,从如何用引片器将胶卷抽出,将翘起来的胶卷头儿减平,什么时候将显影罐与胶卷一并放入暗袋并密封,怎样在里面将胶卷卷出并放入显影罐,直到调配显影剂,水温一定要在0度,加多少水配出工作液,显影时间控制,然后如何用自来水冲洗,再到定影液的调配与时间控制,将胶卷从显影罐中拿出用流动的水冲洗干净……
林生认真听着,跟着又复述一遍,厂长见他上心了,就拿出早先冲晒好了的一卷底片,领着他操作冲印和放大。重要的关口,他手把手教林生如何掌握操作要领,直到最后将胶卷上的照片全部冲印出来。此时电报大楼的钟声敲出两个声响,林生依然觉得兴趣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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