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小石子。
又一颗小石子。
轻轻的入水声,静静地沉下来,落在河底光滑的砾石之间。
偶有几粒,落在那在水波间微微起伏飘动的红袍上,轻扰了一片浮云,然后又顺滑而下,没有一丝声息。
水底最深处,东方悠然沉眠。
无悲无喜,无怒无忧。他的眉眼之间,一片安然。
轻盈的水波,温柔地包围着他,他的长和红袍,随着水势徐徐飘动。仿佛神话传说中那些最美丽的存在,因着一个诅咒,而安然沉眠千百年。直到某一天,某一刻,那命里注定的缘法忽然出现。
又一有颗石子轻轻落入水中,悄然向下沉去,不偏不倚,居然正对着东方的鼻子。
然而,就在那石子堪堪落到脸上的那一刻,仿佛已在这水中,沉睡了千百岁月,并会一直安然沉眠到时光尽头的人,微微一笑。
他纤长柔顺的睫毛,微微眨了眨,漫然地抬手,似乎是极慢极闲适的一个动作,却已将那眼看在下一刻就会打中自己小小石子捏在指间。
东方终于从那悠然的小憩中醒了过来。
“是啊。经典场景。通常这是让单身男人遇上美女单独洗澡地经典场景。不过。这种俗烂情节。现在连流行小说都不屑用了……”
醒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句。东方不觉在水中一笑。
“一个男人。从十二岁开始就艳遇不断。逛花园会碰上美女游玩。晚上出门。会看到美女躲在墙角哭。和美女对面走过。人家会扭到脚而且正好往你身上倒。出门逛街。很容易碰到坏蛋调戏大美人。偶尔去河边。十次有五次会碰上美女一个人洗澡……”
深湛地功力让他在河水最深处。清晰得听到河边地年轻男子。笑眯眯地历数着那些所谓地奇缘奇遇。却叫东方对这个打扰了他好梦地人。有了几分好奇。
“好。你就慢慢等着你地美人出水。传奇相遇!”
东方难得地忽然生出点促狭心思。忽得一掌向上击去。河水被他强大地气劲带动。巨大地水柱轰然而起。他就这样。在惊天动地地声势中。破水而出。
他一掌击出接天水柱。他的身形却比掌力更快,比声音更疾,转眼已立于水柱最高处。红袍飘舞,黑凌波,犹如水中神祗御波凌空,俯看红尘。
他转,凝眸,看到靠近河岸地浅水处,有人奋力跃起。
东方的内力精深,黑夜视物如同白昼不过是寻常之事。虽说水雾纷纷,扰乱月影光华。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视线。
他看见那个半夜来荒郊和美女幽会的青年贵族,穿得直似一只花孔雀,头上戴着又重又厚还卷着边的假,袖口衣领上蓬蓬松松皱皱褶褶绕满了花俏无比的大花边,全身上下,凡可以订扣加饰地地方,不是金边就是宝石,闪闪光的地方不下几十处,俗不可耐到让东方见之失笑。
然而。那年青人,却是极英俊的。哪怕已经打扮得象只会走动的喇叭花,哪怕脸上还涂着厚厚一层雪白的粉,他的俊朗,依然是遮掩不住,让人见之难忘。五官英挺,棱角分明,在乍见变故后,那双精华四射的明亮眼睛。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忽然间呆滞了。
然后,他就那样大张着嘴巴。整个身体象块石头一样跌回了水面去,狠狠呛了几口水,却依旧浑似不觉。幸好靠岸处水不深,否则就他这呆的样子,只怕被水淹没了顶,还傻愣愣地回不了神。
东方以往也曾见旁人被他风华所慑,目瞪口呆时地样子,不过,近年来,他却已是极少以这等惊心动魄,夺人心魂的气势姿态现身了。
方才似睡非睡中,他也隐约听得理查那唠唠叨叨的一堆话,估摸着这个青年人,看似荒淫胡闹,骨子里可能极之精明细致,此刻见这个应该是很聪明灵动地王子,象个傻瓜一样的笨拙样子,不觉又是一笑,然后,眼前一亮,却是那刺破空气,刺破水幕,从岸边至河中心,简直是一瞬而至的炽红剑影,映亮了他的眼眸。
理查在半空中看见了东方,却只以为自己是在一场水雾弥漫的幻梦中,梦见了梦里的人。
那人的眉目在水雾飞腾里,看得并不是特别清楚,然而理查知道,这一刻的美好风华,已是刻骨铭心,入骨入髓。
那人仿佛是沐浴初起闲披衣,又似是晨睡乍醒懒更衣,只有一件红袍,极宽松地披在身上,不扎不系,似乎也没有纽扣。
袍角飘飞,隐约可觑惊心动魄的肌肤之美,那袍子里头,竟似再没什么衣衫。
袍子很随意闲散地披着,双肩和小半个胸膛都露在外面,看得他魂摇神驰。
理查头脑空白地跌落水中,浑不觉自身如许狼狈,在飞溅地水花中,他似乎看到那高高在上的红衣人,笑了一笑。
左胸处是什么忽然间激烈跳动起来,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胸膛深处,那狂跳到极至后隐约的痛楚。
一直空白的脑子终于可以思考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想,她是谁,她从哪来,她有什么目的,却只会反反复复地念着,她在看着我,她在对我笑!
这个多少年来,谈情说爱得心应手,见多各色美女的青年,此时木讷笨拙得仿佛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这生平少见的迟钝和迷乱,让他的全副心神都凝注在东方身上,没能在第一时间,现那已经凌空跃起地卢瑟,等他看到他那个身为九级剑士的强大护卫,一人一剑,已至水柱之上时,再大声喝止:“不要!”却已经来不及了。
卢瑟在惊变乍起的那一刻,就已经拔剑跃起。他必须以强大的攻击,掩护理查安全地退回到岸边来。
等到东方从水柱里现身时。跃至半空的卢瑟精气神已经达到了颠峰,斗气提到极处,以细剑为中心,红色的光芒大炽,让他在这个寂寂深夜,犹如那忽然燃烧起来的小小太阳。倏然横空出现在长河之上。
一个战士地本能,让他所有的感觉都挥到极致,心神全部锁定东方。他可以确定东方没有动手攻击任何人,但他也可以听出,理查没能抓住机会跃回岸边,反而在他地身后扎手扎脚地跌落水中。
他只好继续攻击东方,让理查有时间不受打扰地慢慢回到岸边去。
他是极出色地战士,注意的是对手地双肩,双手。双脚,以及可能会形之于外地斗气,杀气。对于别人的容貌,反而不会第一时间注意。
等他掠到半空,剑势凌厉破空而至时,他才看清东方的面容,心中猛得一震,然而,他的心志无比坚毅,眼神一凛,仍是坚持着招术不变。破空击去!
东方平静地看那一剑如惊雷闪电而来,四周水雾,如冰雪遇骄阳,竟被生生劈开肉眼可风的一条水路。
在下一刻,剑锋就会刺入他眉心的时候,他的心里,却居然悠悠忆起往事。
那是多少年之前呢,几乎记不得了。
那个莽撞的男子,也是这样凌空跃水而来。全力一剑对着他刺过来。
他的眼神忽然间穿过水雾,穿过剑影,穿过那个高大而强横地战士,悠远遥思,迷惘如许。
这时,“贞泪”几乎已经逼到东方眉心,红色的斗气,映得东方眉目皆赤,就在剑尖几乎要吻上东方眉心的那一刻。卢瑟出一声大喝。抬肘沉腕,整个人生生往侧移开一尺。然后在浪花四溅中,连人带剑跌落水中,那姿式比起刚才地理查,也不见得潇洒多少。
直到这时,理查的那一声大喝“住手!”才传过来。可惜此刻卢瑟已经是自顾不暇,没空理会自己的主君了。
他落下的位置是河中心,偏偏他的水性极差,身上又披着明亮辉煌的重甲,再加上临时强行收起这全力刺出的一剑,隐隐还受了点伤,处此窘境,竟也一阵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从水中浮起带着重甲的沉重身子,他的脸色十分沮丧。
倒不是因为这一剑失利,而是因为,他地心灵终究没能支持到最后一刻,他竟然下不了手,
他竟然明明知道对方来历不明,本领莫测,而理查的生命安全绝对不能容许他冒险,却还是没能把剑刺向那个不闪不避不躲不挡的人。
明知那人的容华气度,动人心魄,明明只看一眼,就已禁不住心折,为了坚定自己的战意,为了不让自己被那人的神彩风华所摄,他故意不留一丝余力地攻出那一剑,故意让自己处于,如果强行收剑,就一定会受伤的境地里。
然而,看那人毫不反抗的静待一剑夺命,眼神里隐隐忧伤无尽,身体仿佛自己拥有灵魂一般,竟终是不顾一切,强行止剑。
他心中沮丧得要命,受点小伤倒无所谓,出点丑也没什么,可是现自己的心灵如此容易受影响,自己地心志完全不象想象中那么坚定,这样的打击,却实在太大了。
他真切地知道,今天这临时收手的一剑,会给自己的心灵蒙上很大的阴影。以后的修练,进阶,或许都会受影响。然而狼狈地抬头,看着东方,心里,竟然不觉得怨恨,心中只迷茫地想着,如果重来一次,也许,他仍然无法把那一剑刺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