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在子夜时分降临,洗褪几个月的颠簸和疲于奔命,我斜倚在榻桌上,想着白天的事情。那狱卒是负责照看兄长的,但是我们去若卢狱的时候,他却误以为是傅黄门郎来了。可见在兄长关押期间,这位傅黄门郎经常来。如今兄长精神十分不好,整日昏睡,我也无法细问,只得悄悄托人打听。
府上的小厮送来消息也是极快,傅黄门郎傅向,上庸人氏,每每去若卢狱,都是去看望兄长,并送些吃穿所用。我听后稍稍安心,大概是元澈或是苏瀛安排前去照看兄长的人罢。
传话的小厮走后,云岫进来,扶我回里屋坐下,道:“姑娘可还记得去汉中之前让婢子打听白术堂药铺的事情么?”
我微微挑眉:“可有进展了?”
云岫点头道:“婢子暗中打听了,姑娘走的那日,长公主去那间药铺是为了采买府中的药材。只是婢子觉得奇怪,长公主府在含光门南的太平坊,靠近西市,咱们国公府在宜阳坊,与东市的白术堂隔街相望。长公主府上要采办药材是不必来东市的,更何况采办药材这种事又何须长公主亲自来办?”
云岫说的不无道理,但单凭她的说法,白术堂或许有所警觉,故意搪塞了一个理由以掩盖白术堂与长公主府的关系。只是负责押送我去汉中的赵巽亦是长公主府的人,他既然知道押送我的时间,又为何不及时告知长公主,让她改日来白术堂,以避免暴露自己和白术堂的关系?
思量许久,我对云岫道:“白术堂的事情不必再查了,如今长公主与舞阳侯不是陆家可以处理的人,而且长公主是陛下的亲眷,父亲的死因或许与陛下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多思无益。总之哥哥现在已经平安出狱,我方才路过东院,看哥哥的房间还亮着灯,索性你陪我去看看哥哥吧。”
兄长的院中原本种的是紫薇,如今已经不是紫薇盛开的时节,满园萧条。
我进门时,兄长正展着书卷看,他卧在榻上,靠着书塔,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头发刚洗过,滴着细细的水珠。
我盈盈一笑,走近道:“哥哥怎么这般坐着,这肩上的伤可难好呢。”
兄长坐起身来道:“刚换了药,左躺右翻都不得劲,索性看点东西。”
我抽过他手中那卷书,不解道:“庄子?哥哥是儒学出身,又习兵家,如今怎么对玄学感兴趣了?”
兄长淡然一笑道:“原本只是听闻楚国高族一向崇玄学,随手拿来看看。还记得小时候你最不喜老庄,还总爱说那些楚国士子清谈误国。”
我听罢,只向云岫道:“快听听,陆公子这是学到真东西了,要拿我的事做铺垫呢。”转而向兄长道,“哥哥且说来。”
兄长忽然面色严肃道:“今日所读,吾得‘冲退’二字。其实,自我降魏,陆家已经明里暗里树敌不少。陛下封我为侯,虽无实权,却和舞阳侯享相同爵位,小妹你又在保太后前风光无限。姑母是大魏的皇后,太子殿下又对咱们陆家多般照拂。那时,我又受军命,只待胜仗归来,陆家从此便能有了根基。舞阳侯不是傻子,他晓得皇子之中谁更有机会继承大统。陆家和太子殿下走的如此之近,难保日后不会对他舞阳侯造成威胁。因此,他才急于扼危难于萌芽之中。
而陆家枝叶飘零,尚无根基,政变之下,连自保都乏力,更不应风头过盛、招惹秦、姜等大族的注意。此时倒不如韬光养晦,静待时机。皇权的巩固必会仰赖于对大族的压制,而对大族的压制则必须仰赖于对新秀实力的提升。届时,或许就是陆家崛起的最好时机。”
我连连点头,赞叹道:“哥哥竟有此志气和识度!”
兄长淡淡一笑道:“只有在死亡边缘走过一遭的人,才知道如何更好的活。舞阳侯这笔账,日后自会清算。”
魏帝五日后回到了长安,次日一早,我与兄长皆奉诏入宫。彼时,朝阳将天空的云朵染得五彩斑斓,洒在汉白玉的砖石上,落得满目金辉。
魏帝刚回京,要见的人很多,我与兄长在宣室殿外等候,只待内侍监刘炳传召。正等着,忽听有人大喝:“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随即见大殿正对的内门外烟尘滚滚,骑者已经下马,片刻不停,飞奔至门下。
原本在殿内的刘炳高喝一声:“传。”随后,两边的小黄门立即为驿官解剑纳履。驿官进去之后,殿门又重重地阖上了。
驿官应是从前线来的,他背的信筒上又刻有“马上飞递”四字,想来是军报。只是若是喜讯,驿官按常理必会沿途喊出,方才我只听见那人说八百里加急,并未涉及军报的喜忧,心里不免担心起来。约莫等了半个时辰,刘炳方才出来宣我与兄长觐见。
此时,宣室殿内已经乌压压来了许多人,保太后与魏帝并列而坐,下面站着的是太尉吴淼、廷尉姜祢、丞相贺祎,自然,还有舞阳侯秦轶。秦轶身材高大,容貌虽不算俊朗,但却比别人多出了些傲气与英气。他见我与兄长进殿,微微露出不豫的神色,倒是旁边的姜祢,面色多带笑意。
我与兄长行礼后,魏帝立刻命我们起身,含笑道:“今日,西北前线送来的捷报。凉国内部出现哗变,众将领悉数叛逃。如今,元澈的军队已经占领武威了。”
姜祢听罢,就着魏帝的话恭贺道:“天佑大魏,凉军不战而降,可见陛下天威镇远。”
魏帝笑着摆摆手道:“这样的贺词庆功宴会上有的是机会说。”说罢魏帝又皱了皱眉,“只是凉王至今下落不明,朕总不安心。而且武威太后自缢而死,说到底,她老人家并无过错,且先帝生前曾交代过要悉心奉养……”
保太后听罢劝慰道:“武威太后自缢前已写有罪己诏,凉王反叛,作为他的母亲,武威太后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皇帝不必苛责自己。”说罢她淡淡扫了我一眼,继续道,“至于凉王下落不明,皇帝也不必焦心,左右他一人也闹不出什么事情来,不过是苟延残喘,躲到哪里避祸去了。皇帝倒不如下旨宽赦凉王,说不定哪日,他自己就自首了。”
我听保太后语中大有为凉王说话之意,心中恍然大悟,武威太后果然用自己的死来换保太后的一句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