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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来,打开电台,便会听到女播音员绵软的有关“剿共”的消息。手指揿动收音机旋钮,喇叭里传出嘶嘶的电波声,又很快被《毛毛雨》的旋律打断:毛毛雨,满天飞,意中人儿久不归。闷闷的守在这空闺,我闷呀闷呀悲呀悲……声音又很快被打断,定格在现实中婴儿的啼哭声中。这也是马天目最喜欢听到的声音。他旋即转到卧室,帮江韵清为婴儿换完尿布,又亲了亲儿子的脚丫,对江韵清说,我上班去了。
这是1934的上海——这一年上海市的高温创出了历史新高;据徐家汇气象站报出的消息,高于37°C的天数已达到55天,是1873年建站以来的最高值;这一年,美国魔术大王“邓脱灵魔术团”正式造访卡尔登戏院,戏院为此新添了冷气设备;装潢一新的金城大戏院正在上映联华公司出品、蔡楚生编导的《渔光曲》;当秋天到来,位于石路三马路口的“无福绸缎局”打出低价贱卖广告,推销他的各色粉影绸、安琪皱、胡蝶皱;接下来辣斐花园的跳舞厅、高尔夫球场相继开业;《申报》整版登出中西大药房出品的“龙虎人丹”广告,他的“明星花露水”广告也十分醒目……
时间又倏忽转到1935年期间的上海,这一年沪内消息和沪外消息同样引人关注:汪精卫在《东方杂志》第三十二卷第一号上发表《救亡图存之方针》一文,迅速占领了各报纸与电台的头条。文中宣称要抵御外悔,必先剿除红军。“剿匪既是御悔。要达到御悔的目的,必须同心并力先去肃清匪患”;这一年的3月,英、美、日在华银行恢复发行钞票,吸收现银。汇丰银行率先实行。麦加利、横滨、花旗、正金等银行亦在筹备发行;影星阮玲玉在他的寓所服毒自尽,引她的影迷悲恸欲绝;上海市教育局会同公安局派人搜查新中国书局及现代书局,销毁《羊棚外之奇想》及《新写实主义之论文集》两书,理由是两书鼓吹无产阶级革命,宣传普罗文艺……
——这或许是马天目在上海度过的较为轻松的两年。诚如范义亭所言,他确实在《申报》做了一名记者。当全部的文件做过妥善交接之后,同他有过联系的所有地下党人,全都转入“休眠”状态。他全心做着记者的职业,仿佛践行着自己的理想。
儿子吃满月酒时,马天目没想到唐贤平会提着礼物,不请自来。这之后,两人也算重叙旧情,于老同学的身份和平相处。他们虽对彼此的身份心照不宣。却显然各怀鬼胎,各伺其用。唐贤平想利用马天目现在的记者身份,捞取一些有价值的情报。马天目则投其所好,将各种消息不断透露给他。却无外乎是那些同娱乐有关的花边新闻。没有了“文件”缠身,马天目一身轻松,并不忌惮与唐贤平的相处,他洞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当他们谈起范义亭和江宜清的关系时,大家也落得一团和气。在唐贤平的提议下,他们甚至想结成共同的媒人,来促成这段美好姻缘。有时聚在一起,偶尔小酌几杯,唐贤平假借酒劲,询问马天目初来上海和他在天津时的几处疑点。唐贤平话里有话,口称马天目是共产党。但马天目却答得不卑不亢,他说当初在上海,之所以不和唐贤平联系,是因自己混的比较落魄,而自己又是一个比较好面子的人。同学之间,“五仞齐肩”才好相处。而对天津发生的情况,马天目却矢口否认,说自己那几天沉浸在蜜月里,哪会有心思去“国民饭店”附近瞎转悠。认定他是认错人了——既然是老同学,以后就不要疑神疑鬼,看人像鬼,见鬼像人。唐贤平听得“嘿嘿”冷笑,用不阴不阳的话回他道:你既不承认,我也无奈。只是以后要多加小心,不要露了马脚。马天目针锋相对也回他一句:歧路殊途,各自有道。老同学,还是多多珍重吧。
这样一种生活随着1936年的到来,戛然终止。
从这一年的4月17日开始,日本开始向华北增兵,并不断扩建兵营。报上虽不见明确报道,但在一些神通广大的人口中传的神乎其神。讲述者无不充满了对家国沦丧的担忧和恐惧。而在灯红酒绿的上海,这种压抑气氛显得并不浓烈。而在这一年的6月,杀出重围的中央红军虽得到了喘息机会,却依旧困难重重。“肃反”之风在陕北之地劲吹。去年年初,瓦窑堡会议虽已召开,但“左倾机会主义”仍在大行其道。也就在这时,中共中央恢复了同上海局的联系。
这一天,江汰清匆匆来找马天目。说老牛传下话来,最近将有任务。马天目雀跃说,那一定和红军有关了!江汰清问:你怎么知道?马天目回答:看报上的消息就能猜出一二。红军残部已逃至陕北……就连这样重大的消息也不连篇累牍报道了,只发简短消息,可见他们是想隐瞒什么。江汰清说,对,听老牛说,党中央正在陕北修整,现在需要那批文件,除一两份会议的原件之外,还需更多的文件传送给他们……说起那些文件,马天目心中免不了一番感慨。但他却隐隐意识到什么,问道:不会是要派我去办这件事吧?江汰清不禁偷笑,扳起脸来:一提“文件”,你就打怵了?马天目也笑,说,是啊!我侍奉了它那么久,好像与它之间,虽已有了些感情;但一提到它,还是未免提心吊胆。江汰清正色道:那你不想到陕北去喽?马天目说,当然想去。江汰清收了笑,说,之所以想到你,是因上海到陕北的交通站,现在还未成形。如果带大批文件过去,肯定是不能实现的任务。你记忆力好,可把所要传送的文件记在脑子里,只身去陕北。等到了陕北,再从脑子里把文件内容抄写下来,这样便能做到万无一失。至于那一两份会议原件,想办法,怎么都是可以带过去的——这也是我向老牛提出的建议。老牛说,如果你有疑虑,他便来找你谈。
我怎么会有疑虑!马天目说。
江汰清说,怕你舍不下韵清和我那小外甥呗!
马天目笑了,接下来问道:那怎么安排我去陕北?
江汰清说,别急。上面正在尽力安排。现在所需你认定的,是否清单上所有文件内容,你都能记得住?
那要看文件内容多少。如果太多,我这脑子也不太灵光。你忘了帮你整理那些烧残的文件时,有一些内容怎么也想不起来!
隔天,江汰清将文件清单拿来过目。马天目虽有些犯难,却还是一口应承下来。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马天目想出一个万千之策,他向江汰清汇报说,可以拣每一份文件的关键词,抄写在纸上,一份文件只需两三个关键词的连缀,他便能把全部内容记住。而中间的句子,可以找同生活有关的一些内容来镶嵌,这样便不至引起怀疑。如时间更为充分,他便能将大部分内容记在脑子里。这样即便有几段句型怪异的文字写在纸上,因他记者的身份,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
江汰清说,好!所需文件已整理好,马上给你拿过来,明天你即刻开始工作。
但马天目却提出一个要求。他说这些文件,不能在家中整理。报社那边我倒可以请几天假。最好由组织上替他找一个隐秘所在。因为一提到这些文件,我总担心有人会中途冒出来。
江汰清问:你是担心唐贤平吧?
马天目点头。对于那些文件,他好像嗅觉特别灵敏。我总怀疑,他老是缠着我不放,就是冲那些文件而来。
江汰清说,等我和老牛商量一下,这应该好办。
当晚,在老牛的安排下,马天目乘船离开上海,去了相隔不远的松江,住在一户人家。那家人的房舍紧挨江边。夜晚马天目就着一盏孤灯,将那些文件的内容在心里记了又记,不时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一两个字。待记的头脑昏沉,便像做填字游戏,扩充那些句子。有时填着填着,会写出一首诗的模样,而那诗句里镶嵌的,恰有江韵清和儿子的名字。儿子刚刚取名为“静白”。只见那句子组合在一起,便成了这样一首颇有意境的诗句:江韵清水澈,夜半雪静白。“水澈”与“夜半、雪”是马天目给文件标注的符号,别人自是难懂,倒只有他自己知晓。看着这样的句子,马天目颇为得意,自己都不禁笑了。却并不知道,外面寒夜里的江面上,果真下了雪。黑暗中缓慢流淌的江水,沉淀得委实清澈;而岸边那一蓬蓬枯萎的蒲草上,覆了雪,倒真的应了诗里的意境。
那一晚马天目将所有文件全部整理完毕,倒头便睡。直睡了一个白天又连着一个夜晚。睡眠在落雪中显得越发沉溺。但他并不知道,去往陕北的机会出现的竟是这般难得。门被敲响。老牛亲自赶来,将熟睡中的马天目叫醒。喘着气说,你快快准备,马上动身。上海报界和电台,组织了一个联合采访团,准备去西安。我们内部的同志替你争取到名额,已办好手续。你正好借此机会,将文件送过去。
对于为何有如此大的动静去西安,马天目自然摸不着头脑。老牛便对他细细讲了一遍。原来,马天目来松江不几天,震惊中外的“双十二”爆发。国民政府组织大批记者前去西安报道。这几天党组织正在积极筹划,却想不到消息公布的会这么突然。
他们急急动身。先是坐船,又要赶车。因下雪,通往市内的电车都已停运,就连黄包车也很少见。两人只能踩着积雪,步行赶往市内。路上,马天目对老牛说,我先去跟家里打声招呼。再准备一下行李。老牛说,时间来不及了。飞机下午三点便要起飞。衣服行李都已给你备好,就放在报社里。我们在前面的岔路口分手,你自己赶往报社。记住,等你到了西安,会有我们的同志来找你接洽。你要见机行事,务必完成任务。
跑道上的积雪已经除净,军方提供的飞机泊在那里。等待登机的记者们聚在一起,相互间交头接耳,显然都在议论着这起令人震惊的事件。等马天目赶到时,登机已开始了。
马天目向旋梯上走去,脚步忽然迟疑了一下,见穿了一身皮夹克的唐贤平站在登机口。雪后阳光异常明丽,使他身上的皮衣以及那张被冷风冻得微红的脸,在高高旋梯上显得异常醒目。此时正有一片云彩挪移过来,遮住太阳。他的脸由明转暗,脸上的笑容,也渐次变得古怪起来。
马天目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儿?
唐贤平呵呵一笑,却努力端正着自己的表情,说道:马大记者,你来这里,我都不奇怪。难道,我来,你就觉得很奇怪吗?要知道,我可是领了任务,替你们这些记者大人保驾护航的!来吧,西安那地方人地两生,你我老同学同路,也好结伴,相互有个照应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