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幽幽的别克轿车经过市政府门口的大操场。
操场上安静地坐着一大堆人。
令中符告诉我,“毒面粉事件”引发的怒火正在蔓延,由城市到乡村。好像有其种默契似的,白天是乡下人来市政府门口静坐,晚上则是城里人,数量都在二百人左右,静坐时间都只有两个钟头,不喧哗,不骚乱,也不到处走动,就是静静地坐着,表示一种态度,这样的静坐不仅在A市空前未有,而且在全国也是一个先例,堪称新事物层出不穷的A市的又一种创举。由于患胃肠疾病的住院人数不断增多,一些展览馆和体育场所也腾出来了。市委书记和市长都分别接见集会代表,并在市电视台新闻频道发表讲话,要求全体市民不要慌张,不要集会游行,市委市政府正在采取积极有效的措施,追查奸商,责成卫生部门务必组织医疗队伍,去乡镇,去村庄,全力以赴治疗患病群众,保证零死亡率,工商与质检等部门务必全面检查所有粮店,不留死角。
“你们门诊部有没有行动起来?”令中符拍了一下方向盘问道。
“我们门诊部没有住院部,无法接收病人,但已经有三个医生抽调出去了。”
“这几年连续发生几起食品卫生恶性事件,毒米事件,红心鸡蛋事件,毒添加剂事件,毒奶粉事件,弄得我们焦头烂额,岂止我们政府十分被动,整个国家的声誉都受到严重损坏。国家遭遇‘非典’、洪水、雪灾,共产党领导人民一一战胜,形象才又高大起来,可是一起毒米事件、大头奶粉事件,就又失去光圈,功劳都被抵消殆尽。日本、美国、台湾、香港澳门,凡是有进口我们食品的国家,都人心惶惶,纠纷不断,加上媒体推波助澜和不实报道,使我们党和国家的声誉一落千丈。人家报上说,你们中国不是开放改革现代文明了么,骨子里却还是那么封建落后,损人利已,唯利是图。你说痛心不痛心呀?”
“你还真忧国忧民哪!”
“我是共产党员!”令中符拍了一下方向盘说道。“你是吗?”
“我以前还想写申请,现在不敢了。”
“为什么?”
“现在愈来愈不够条件了。”
令中符没有追问,他是行业中的领导阶层,他当然明白。沉思有顷,他偏过头来以请教的口吻说道:
“我有一种想法,你看对不对?近些年来,怪病迭出,闻所未闻,癌症人数迅速攀升,人们归罪于环境污然,其实我想,食品毒害更为直接,前年的六六粉西红柿事件更可怕,专家说,六六粉毒素将在体内保留六十年以上,人生有几个六十年?我认为,与其去研究人类怎么上太空去探测金星火星,还不如把那大量资金投入,用来研究怎么提高人民的身体健康哩!”
“我也有这种看法。”我不是有意奉承令中符,李萍萍医生还没有学到那一种深邃境界,我说的是真心话。“有什么比生命更为重要的呢?”
“妈的,有些商人也真不是东西,你赚什么钱不成,弄一些发霉小麦来加工害人,就是喂猪喂鸡也不行,黄霉曲素是致癌物质,听说体内机制也很难自行清除。人吃了鸡肉猪肉,身体照样中毒。这些不法商人是我们社会里会传染人的毒瘤,应该给予清除。”
我苦笑一声,侧过头问道:
“他要是给你一大笔钱,你清除他吗?”
“我是不会要的,但可能有人敢要。”
“所以,”我尖刻地说道:“首先应该清除的是你们队伍里的贪官!”
他又把方向盘一拍,笑了起来,而后说道:
“我们怎么把话绕到这里来,反腐败呀?”
“是呀,”我也笑起来了,“我一个小医生,怎么同你们当官的谈反腐败啦?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反腐败人人有责嘛!”他高兴地说道:“不过,你还真是说到点子上,首先应该清除的是我们队伍里的贪官!”
“更关键的是不要让奸商去当贪官!”
“那不会,我们提拔干部有一套机制。”
“要是他也给你一大笔钱呢?”
令中符忽然哈哈大笑,说道:
“李医生,你真有意思,你是不是发现我也被钱收买了?”
“不敢不敢!我一个小女人,虽有忧国忧民之心,但无忧国忧民之力,连管好自己都无能为力,哪敢呀?”
一路聊来,我发现,令中符是一个好官,不觉又亲近了许多。
说话间,别克轿车已经开到他前妻的楼下了,“嗤”一声刹住了。
“你别急,慢慢的,我等着你。”
我下了车。
楼门口的物业人员已经认识我,点头招呼,就按了电钮为我打开铁栏栅大门。
令中符的前妻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估计半个月后就能痊愈。我这是第五回上门服务了,当然都是令中符接送。第一回是来沟通医患之间的信任,第二回是来抽血取样化验,第三回是来打针送药,第四回是送十帖中药。她患有**炎、盆腔炎、附件炎、子宫颈轻度糜烂,现在是弄不清疱疹引起炎症,还是炎症加重疱疹,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疱疹因为炎症而没有得到根治所以不时复发。她现在的精神状态也好多了,房间整理得清楚了,也会在枯黄的脸上施以少许脂粉。她也喜欢说话了,她说李医生,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最兴奋呢?我说当然是病好了最兴奋喽。她说不对,你再猜猜,我说做母亲的听到宝宝的第一声啼哭最兴奋。她说,还是不对,李医生你们这种人永远猜不着,我告诉你吧,是患艾滋病的人突然被告知没有艾滋病的那一刻。哦!哈哈哈!对对对对!我第二回上门抽血取样只是告诉她例行检查,但我回去以后自己化了80元给她去其他医院做了艾滋病检测,当我把单子递给她,告诉她检测结果是阴性,就是说没有艾滋病,还详细作了一番解释,她突然抱住我放声大哭,眼泪鼻涕争先恐后涌了出来。今天我开玩笑问她,可当时你怎么哭得透不过气,我还以为你喜欢艾滋病呢?她说不是伤心是兴奋,你没听见,我全身的骨头都格格发响哩!今夜,我再来取样化验,如果炎症及淋菌都没有了,就得调整子宫**内菌群平衡,进而服用一段时间中药壮身补肾,增强对疾病的抵抗能力,巩固治疗效果。
临走时,出于成全夫妻重归于好,我说了一句:
“其实令中符同志还是很关心你的。”
我这回用词很准确,不像第一回用“你先生”,但她还是动怒了,说道:
“李医生你什么都好,就是没看透那浑蛋!我发誓过与他同归于尽,匕首都买好了,他害怕了,才会找你来的!”
无可挽回!
我下楼来,令中符下车迎接我,我忽然感到他很值得同情,一失足成千古恨呀!我的前夫要能这样对待我,我会原谅他的,俗语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令中符也很不值的,昏头昏脑之中让小姐算计了,什么感觉都没有。现在的小姐阴险狠毒,手段高强,决非古代的董小宛柳如是之流可比。
令中符为我打开车门。
南国的冬天,海边的北风也是很强劲凛冽的。今夜天气预报有寒流南下经过A市,街上的行人显然稀少了。
我搓了搓手掌和脸腮,令中符见了立即打开暖气。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车轮子沙沙的响声。
我害怕男女单独相处的静默,因为这静默表示各有心事甚至心怀鬼胎,也会引起别人的疑惑和猜测。所以还是我开口打破沉寂。
“令先生,想太太了吧?”
“不想了。”
“真不想?”
“不想,太可怕了,我只是尽责任而已!”
话题碰壁。
“有新人了吧?”
“敢吗?我这一辈子不敢找人了,她发誓与我同归于尽,我害人家女子守寡吗?”
“那是气头上的话。”
“不,真的!那一回要不是躲闪得快,早呜呼哀哉了!”
“不应该出现你们这种情况嘛!”
“她那个人头脑有问题!”
我想也是,但没有说出来。
车子突然停下了,我抬头一看,旁边是一家“浅水湾茶馆”。
我说我不喝茶,会睡不着。他说茶馆不一定喝茶,可以喝饮料,吃夜宵,夜深了,天气冷肚子也饿,陪他吃一点吧。他见我提不起吃喝的劲头,就说出心里话:
“李医生,刚才你上楼去,我坐在车里一直想,今夜你关于反腐败的话,是说我令中符的,很可能是指济世门诊部发生吕萌事件,我没有秉公处理,一定是收了祈老板一大笔钱。在你李医生眼里,我是一个贪官,一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贪官。我不是心虚,我是感到冤枉。其实,很多内幕你不知道,我觉得很有必要为自己作些解释。”
误会了,误会了,全都误会了!
“令先生,我绝无此意!吕萌事件我自己作了伪证,巴不得你草草收场哩,怎么会怪你呢?”
“我今晚要是没向你说清楚,我会彻夜不眠!”
我说我该死,总是要求自己给嘴巴放个岗哨,但总是做不到。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上去喝茶呢?哪怕喝了茶连明天晚上也睡不着,今晚也得上“浅水湾茶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