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在一起的时候千万不能沉默,沉默意味着暧昧。当然更不能在宿舍。在宿舍而又沉默,你就是有苏秦张仪的舌头也辩白不清。
尤主任犯了人生之大忌,来宿舍找我谈话,我只好竭尽全力让沉默没有空间,我不知说了什么后来回忆已茫然,反正嘴巴说得很辛苦了。尤主任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其认真态度鼓励我提了好条意见。最后,还真难为他为我拉拉杂杂的意见做了总结:
“我是来通知你,你被正式聘用了,没想到你一口气提了三条意见,很好很好。急救药品我可以马上采购;给病人做全面检查根本做不到,B超和心电图先做;不收高危病人就比较难了,高危不高危常常连病人自己都不知道。”
我以为他
话犹未尽没有接住尾巴
,这就很无辜地让出一段耐人寻味而又充满想象的空间,偏巧这个时候小单进来了,洞幽察微似地看了我们一眼,又返身出去,还把门轻轻拉紧,门板没有发出声音锁头却“咔嗒”一声巨响,像重重地弹了一下我绷紧的心弦,久久还柔柔地颤动着。
可是,你能怨尤主任吗?人家是领导,领导就是组织,以前盼还盼不到组织驾临寒舍关心哩。再说人家这里,一个单位只要一个人有思想就够了,还让你一个“准医生”提了那么多建议,而且还说有两条意见可以做到哩!
小单就是那个圆脸护士,叫单梦娜,是我的助产士,爱吃零食爱说话,不知她会扯出啥葫芦啥歪瓢子来。
上班的时候,我一进诊室,小单就低下头去。一个女孩子的脸红胜过她说一大堆话,她认为是无意中撞破我们的好事了。后来我了解到,尤主任还是“领导第一回下基层”。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尤主任很快就把我建议的抢救药品配全,建立门诊病历,给产妇做B超和心电图检查;但是,依然来者不拒,不愿动员高危病人去大医院,因为高危病人收入最高。因此,才酿成一起大出血事故。
这天上午,门诊部刚开门,就来了一个躲躲闪闪的产妇。人家做人流都有男人陪着,就她孤身只影做贼偷情似的。她叫何秀秀,三十一岁,白白胖胖满目风情的四川女子。自诉怀孕六个月,是女胎,已经引产三回了。单梦娜证实,在她去年供职的医院里也遇到过何秀秀,那回她已经自诉第四胎了,这回该是第五胎才对。这天上午我轮休,安文静医生接诊,她听小单在耳朵旁这么一说,也停下笔来劝道:
“女孩也很好呀,还是留着吧?”
“不行不行不行!”何秀秀紧张地说道,仿佛怀着的是一只小老鼠似的。“我老公打死也不同意!”
“你老公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我老公是香港人,他每个月来找我几天,就是为了给他生一个儿子。谁知道我跟了他五年,一年一个,来的尽是丫头片子。我对不起他,,一定要给他生一个儿子!”
明白了,这是时下流行的二奶,或者三奶四奶五奶。
“可是,你再流产,以后就有可能怀不上。”
“你快别乌鸦嘴!”何秀秀伸出的手差点儿捂住安医生的樱桃小口。“我最怕乌鸦嘴!相命先生说了,我有儿子命,两个,白白胖胖的一双!”
“你已经刮了好几个,子宮壁已经很薄了,会有生命危险呀!”
“危险啥?我命贱,没事,都是自己走进来自己走回去的!”
“那好吧,你签字。”
何秀秀在安医生推过来的写有“同意中止妊娠,承担责任”的《手术通知书》上,歪歪斜斜地签下大名以后,竟如同已经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似的,如释重担,长长吐了一口气。
“我老公保证啦,只要给他生一个儿子,就一次性付我二十万元,我现在租住的一套房子也买下来写我的姓名,每个月还给一万元生活费。这个丫头片子早走,我儿子就能早来!”
安医生明明知道危险,本应晓之以理,坚持劝说产妇到设备完善的大医院去,可是她一句话都没说。待到我上班时才知道,何秀秀已经交了一万元压金了,而且今天产妇一下子来了五个,何秀秀就拨到我们二诊室。
单梦娜见我脸有难色,气愤地嘟哝道:
“全门诊部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她安文静,胆子最大,技术最差,凭着一点势头,硬是占去我的位子!等着瞧吧,是谁的总该是谁的,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我听不出话里玄机,但对安医生,我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不能说不了解。我才来一个月零三天,她对我已经“心有千千结”了。一个小小的细节真的就改变剧情了吗?是那个黑色的日子,我一来门诊部就血淋淋地抢救产妇,不知深浅,让她尴尬了,心荐芥蒂了,但那是被尤主任拉去的呀,像工兵冒着生命危险排除地雷,为她避免了一场大出血事故,手术提成也归她拿,她岂可以怨报德呢?第二天上班,我看见产妇不见了,问了一句,她居然迁怒于我,说“还欠五百元手术费,你替她出呀?”我第一个月的工资连同身份证按规定押在门诊部了,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只剩下三百元必须用到下一个月发工资,否则让她那么奚落我会把五百元重重拍在她桌上,然后扬长而去,让她看看北国女子的豪壮之气,可恨穷愁潦倒硬是让我显示不出壮怀激烈。忍得一时忿,终生无烦恼。过后,我已经三次示好,老远就主动向她打招呼,她鼻子一拧,看我的目光就像看墙壁上的一团血渍那样厌恶。真是“知人不易,人不易知”呀!单梦娜来门诊部比我久,人长得令人疼爱,性格也开朗,一天到晚热情为他人乱点鸳鸯谱,恨不得全门诊部的男男女女都结秦晋之好,因此她所搜集的情报绝不比一个高明的双面间谍差多少,于是我堆上一脸好奇与真诚,以虚心的口吻问道:
“小单,你刚才说的挺有意思,怎么一回事呢?”
单梦娜瞥了我一眼,一双纯净、明亮的眸子打了一个阴郁、怨懑的闪闪。
“怎么回事?我和她安文静都是卫校毕业生,都当了多年助产士。不同的是她从来没有当过医生,而我在先前的医院还当了两年零八个月的医生,独当一面,这是有案可查的。我啥事没干过?麻醉,接生,人流,刮宮,手朮,啥事难过我单梦娜?那个医院的老板不让我跳槽,答应给我提工资,我是嫌那里太郊区,想蹦迪都找不到地方,才委屈到这里来的。我原是应聘医生,尤主任说先当助产士,待有空缺了再让我上医生。好不容易等到一诊室的医生走了,谁知祈老板从他的连锁店里调来了安文静补缺。她要是技术好,能容人,我还服气。你都看过了,她行吗?总有一天要死人吃不了兜着走,还狐假虎威,老板娘一样!李医生,啥时候你让我亮一手你看看,我呀,麻醉特好,刮宫特干净,缝合最拿手,在原先的医院,人家都没得说,产妇都争着请我做,还有人叫我‘单一刀’哩!”
我听得心乱如麻。有“单一刀”做我的助手,真乃好事,我放心多了。但是,一诊室的医生走了,安医生来顶缺,单梦娜的希望成了泡影,恨不得撕碎她蘸醬醋蒜泥吃了;二诊室的姚医生走了,我李萍萍来顶缺,单梦娜还不在心里将我碎尸万段么?瞧她锥子似的目光,就知道她身上有一股邪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怎么样发泄出来?我还引她为朋友呢,现在呀,我是纵有千般愁绪,更与何人说了!
窗外,有一个园工把铡草机开得呼呼轰响,震得耳膜卟卟乱跳。单梦娜探身窗台大叫“你还让不让人活呀”,园工说“看你挺漂亮的还这么凶呀”,关住马达逃之夭夭。
看来,这不是一盏省电的灯!我应该能放手时且放手,让她英雄有用武之地,也许能慢慢地消除嫌隙吧。于是决定让她进入独自操作阶段,我真诚地说道:
“小单,你去给何秀秀处理一下吧。”
她清纯白净的圆脸无法再继续愤世嫉俗了,有一个笑容在慢慢绽开,挺了挺货真价实的丰胸走出去了。我忽然有一个感悟:权力真好,能化解怨艾!心境顿时明亮起来。
单梦娜给何秀秀口服米菲司酮,又在她的产道里塞入米索前列醇,回来以后告诉我:
“李医生,你下班去吧,这里有我,你放心!”
离开之前,我又去看一眼何秀秀,她正斜靠在床上给那位香港老公打电话:“你放心好啦,几个月以后,我保证给你怀上大胖儿子!我现在没有什么问题啦,只是肚子有一点点不舒服,一点点啦。你放心吧老公,亲你一口吧,爱你一万年哪……”她又撒娇又犯贱,但也叫人放心。
在门诊部食堂里胡乱吃了晚饭出来,遇到小乔。她大骂承包食堂的两夫妻黑心狼把大家当牲口喂养,说这样吃下去女人会长胡子男人会长乳房。我说小乔你嘴巴真損,你咒大家呀?她说还能不长吗?天天猪大骨头熬小白萝卜,卓医生说他都ED了,ED懂吗?她靠到我耳朵旁说了ED是什么。我笑着打趣她,卓医生告诉你啦?她说卓医生要是能告诉我,可就高兴死了,那么大条的汉子,人家眼高,瞄准的是你这样的医生!喂李医生,咱们联合卓医生提意见,伙食补贴直接发到人头,都到街上吃快餐去!我有点心动,行吗?伙食确实太差了嘛!她说只要尤主任批准就行,就怕尤主任腐败接受贿赂。问题牵涉到领导收钱收回扣,我就不好说什么,等到真的长胡子了再说吧。
我想起去年体检发现右肝有一颗近两平方厘米的囊肿,就叫小乔给我查查有没有增大。
我们来到B超室。
桌上一迭检验单,大都是胎儿性别鉴定。我想起姚医生的警告,说小乔你不害怕吗?她说害怕呀,可害怕有何用,老板要赚钱,我要吃饭,我不想吃饭就可以不做。姚医生是天上的神仙,我小乔是地下的蝼蚁。神仙可以不做,蝼蚁可以么?
小乔把我翻来覆去查了半天,就是看不到囊肿。那么大一颗水泡不可能一年内自行吸收呀!小乔说,我的技术一流毋庸置疑,问题肯定出在机器,这台B超机太老旧了太落后了,照得许多病人很高兴,说哟你们真的是妙手回春呀我药到病除啦!小乔说得我直乐,我说肯定是猪骨头熬小白萝卜功效奇特,研究研究说不定能获诺贝尔奖哩!
然后我们去逛街。
我忽然心里一下悸动,想起产妇何秀秀,这可是不该接收下来的高危产妇呀,有可能子宮壁太薄,收缩不力或者凝血功能障碍出问题呀!见鬼!单梦娜说放心你李萍萍就真的放心啦?
我转身往回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