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你吃呀!”他用筷子指着我,请我吃饭。
“好,好的。”
眼前这个男人真不好理解,比对月球火星金星的了解还要少。我们俩只见过一面,加上小时候妈妈总拿警察叔叔来吓唬我,敬畏至今依然,心里便多少有点障碍。他又是高干子弟,父亲是前东北某市军分区正师级副司令,母亲退休前是该市公安局政委,而我是小小老百姓的子女,要沟通思想感情没有贾主任炉火纯青的艺术本领绝对不行。我更加不理解的是,他这么好的家庭背景为什么结婚三年妻子就离他而去,是感情与性格不和或者他有什么对不起妻子的行为,会不会是婚后多年没有子女的原因或者某一方不能尽夫妻之道,这一些都是无论男人或者女人皆讳莫如深的事。而我的情况,我父亲都通过公园的“练友”转达给对方,我是因为丈夫放荡不羁而离婚的,而对方却避而不说这个不能不说的问题,当官的优越性不知不觉流露出来,连我父亲都感到不快与不平而愈来愈没有干劲。他要让我理解首先就要让我父亲理解,就好比是他要让我高兴首先就得让我父亲高兴一样。
“喂!”我这样称呼他以示亲切。“你常常出差来南方吧?”
他放下筷子,拿起手巾擦了擦嘴巴,说道:
“哪能呢?碰巧有机会,还是主动申请来的。太远了,太远了,你得回去复职,我会给你联系安排一个好医院,一定让你满意,怎么能长期分居,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呢?”
瞧他,还没谈婚论嫁就讲什么回去复职、两地分居的事!这个男人只有优越感没有幽默感,岂止没有幽默感,简直是霸道!王莽!不过,我居然没有发火,只是有些生气,女人在某种状态下是希望被霸道被扩张的,我今夜就深深地陷在这种状态中。我的前夫玩世不恭,有时到了浑浑噩噩地步,他要是有点刚愎自用,也许我会原谅他一回。但眼前的这个男人也太自以为是了,你当我李萍萍是谁呀?我也得给他点厉害看看。
“喂喂,你说啥了?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怎么就跟你回去啦?”
“一回生两回熟嘛,我们这不是第二回在一块儿吗?”
他大抵很满意自己的话,说罢很难得地裂嘴一笑。他可能不晓得自己的笑容其实很美,因为牙齿特别白,所以脸庞一亮,显得活泼生动,犹如鱼儿一蹦使湖面活泼生动一样。只要让他明白这一点,他就很有希望。
“你说的也对,第二回了,可要是自己不说,一百回在一块儿,也是徒劳!”
他没有回答,伸手抓了一下头皮,眉棱一蹙,问道:
“你想了解什么?”
我本想直奔主题,要他谈谈前妻,但转而一想,这也太显小女子气概了,所以,改口说道:
“谈谈你的家庭吧。”
“我的家庭很简单,两个退休老干部,都七十多岁了,一座三层小洋楼,请了一个阿姨照顾二老。噢,还养了一只哈巴狗,这也算吧?”
他说罢又很好看地笑了一下,我才发现他其实也会幽默,只是水平不高,但有培养前途。
“还有呢?”
“没有了!”
“你在逃避!”
“噢!你是说她吗,我以前的那个?”
还算有点智商。
我不吭声,不吭声的原因是我不能吭声,会失去一个女人宝贵的优雅和气度。
“她其实也不坏,就是独生子女,娇生惯养。我父亲是她父亲上级的上级,她父亲来我家,总是老首长老首长的,吃饭都不敢大口,坐椅子只坐椅沿,腰都弯弯的,她就莫名其妙提出离婚。她对她的女友说,她透不过气来,连做爱都没有高潮。我父母听她女友讲了,就对我说,去办手续吧,就去办了。”
噢!作为医生,我理解他的前妻,但我不会像她那样子。老人们说,一个人是一颗星星,一个人死了一颗星星就掉下来了,星星与星星距离很远很远,每一颗星星都一样,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光。
“她现在呢?”
“回到她父亲家里了。”
“还没嫁人?”
“听说还没有。”
“想她吗?”
我说溜了嘴,后悔不及。他笑了笑说道:
“不想了!”
他必竟还懂得说假话,有点聪明。我明知他说的是假话,但心里
舒服多了。我就经常会想起我的前夫,尤其天亮时分,尽管他那么坏;而他邢远方,岂能不想他的前妻呢?可怜的女人呀!
“其实我父母亲待她很好的。我父母亲说你别去工作了,太辛苦了,我们又不缺钱,在家里照顾我们吧。”他想了想,对我说道:“我父母亲最希望我找一个医生,你要是愿意,就办停薪留职或办早退,把二老照顾好就行!”
我累了,真的累了,在这里高收入也高消耗,已经身心疲惫憔悴,真想有棵大树好好休息一回,也就不能计较太多了。找一个好单位,奖金提成都比较高的医院,把父亲和女儿照顾好。但是,他的高干父母却希望我当家庭医生,这确实是比较令人头疼的想法。
突然间没有话说。
静默中,我有些醒误过来,我的担心其实还很遥远
窗外,装饰酒店的五彩霓虹开始闪烁,坐在餐厅窗口下的人被笼罩在绚丽缤纷的光影里,便有了坐在音乐酒吧里的感觉,人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好比远处落在近视眼里似的。
这个氛围很容易创造出一个“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境界,我以充满感情的口吻说道:
“西出阳关逢故人,今夜很高兴见到你,明天,你怎么安排?”
“去你那边看看!”
他用的不是商量的语气。
我想了想,说道:
“也行。”
“几点钟?”
“中午吧,不影响工作。”
“中午出来吃饭吧?”
“不,你吃完了进去,我只有一个钟头的休息时间。”
我们并没有坐太久,太久了会尴尬,他大抵也有这种感觉吧?我站起来,他没有挽留,也跟着站起来。
他送我出来,给我招来一辆出租车,看来还懂事。美中不足的是,他应该举起右手,目送我的车子消失在人流里,遗憾的是没有,车子一动,他就转身走了,仿佛又要去抓坏蛋似的。
我心里有事就失眠。
清早起来,看见目眶有点青黑,我用贾主任送我的雅姿化妆品,淡淡地扫了一遍,顿时有了精神。这突如其来的精神点亮我灵感的火花:我何不利用他镇一镇丘比特那些癞蛤蟆呢?丘比特又在小巷里“偶遇”我一次,笑得很有一夜情缘的企图,不知接下去还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哩。主意一定,我有一种阴谋诡计得逞的舒坦与快乐。
翌日中午,邢远方提早五分钟到达水一方门诊部门口,此时大家都在门诊部的食堂吃午饭。我接到电话,到门口接他,但见他一身戎装,腰板挺直,就笑着对他说,怎么就不敬个礼呀?他果真听话,“咔嚓”一声,就敬个礼。我说跟我来,他就跟在我身后。来到食堂门口,我伸手抓住他的左臂腕,他受宠若惊,臂膀顿时硬绑绑起来。当我们出现在食堂里的时候,大家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脑子里都出现一个惊叹号。我看见那个愿意为了我减去二十年寿命的丘比特先生,瞪大着惊愕的眼睛,嘴里的饭鼓着腮帮。邢远方头脑里只有一间诊室两人相对而坐的图景,突然被我带进八卦阵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像一尊化石一样僵立着。我亲昵地把他带到旁边没有人坐的桌子,在众人交织的目光里走到厨房窗口打菜。炊事员阿姨问道:
“李医生,你爱人?”
“是的。”
我小声回答。其实我的回答也没错到哪里去,济世门诊部的尤跃辉主任就说过,爱人乃所爱之人,老婆才叫妻子。
“真般配呀李医生!”
“是吗?谢谢!”
“有小孩了吗?”
“一个女儿。”
我李萍萍就是有一个女儿嘛!
我知道,两个钟头之内,她就会把话传遍门诊部。我是个好女人,我没有浪漫的情怀,不需要男人来扰乱,我已经够烦心了,我需要安宁。
炊事员阿姨帮我把两份饭菜送到桌上,对邢远方说道:
“你要常来呀,李医生人太好了!”
炊事员阿姨直来直去,话怎么能这样说呢?人太好了,就是太善良了的意思嘛,你要是不常来,可就让人怎样怎样了是不是?完全可以这样理解嘛!幸亏邢远方头脑里绷紧的只有阶级斗争这根弦,他见我又买了两份饭菜,还有他爱吃的红烧猪脚,蹙着眉头说道:
“我告诉你,吃了来的呀!””
“吃!”
“我还有肚子装呀?”
“吃!没看见大家都在看你吗?”
他早已发现,脸上有点难看,可能背上正在冒热气。
“吃!火车上就别吃了!”我带头拿起筷子。“几点的车?”
“四点钟。”
“我没办法送你上车了。”
“我又不是孩子。”
“什么时候再来抓坏蛋?”
“哪有那么多坏蛋?”
“也是。就是有,也得是个大笨蛋!”
他居然把一份饭菜都吃下去了,像在电视上挑战自己的极限似的。
饭后,我依然抓着他的左臂腕,小鸟依人一样,特意经过楼下大厅,把他送到门口。我们拦住一辆出租车,上车前他对我说道:
“做人不能太好!”
糟!他居然很有头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