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乔就称呼我李姐。她最近热衷于测字算命,还和几个小护士玩笔仙,愈来愈相信人生有命富贵在天,前世肯定是一棵被扔弃被残踏的小草,所以今生报仇雪恨来了,当了B超技师,把前世蹂躏过她的那些家伙一个个在娘胎里判处死刑。看她那认真的样子,你就晓得她是以命运注定身不由己的理论,来减轻自己的非法胎儿鉴定造成的心灵重负,良苦用心也实在让人不能不给予十分的同情。
“你是怎么看出我来了桃花运?”
小乔见我也相信命运,立时引为知己,撕下刚糊上去的面膜,从沙发上蹦起来,拉我走到桌旁,打开一本叫《苍颉造字》的书,说我来给你测测字,看看你有没有桃花运。说罢她就叫我闭上双目,跟她默念“苍颉公,苍颉公,你快来,你快来,给红花弟子一个明示”,然后转一圈身子,用右手食指在书本上点出一个字。我将信将疑,但跟着她认真照办。我张开眼睛一看,我指着“进”字的繁体字“進”。小乔歪着头思索良久,解释道:“这个字的右边是个‘佳’字,就是说你有佳人了,左边是‘走’字旁,骑着马去旅行了。李姐,太好了,你要请我吃饭,不,去‘野人谷’!姚医生跟我们俩去的那个‘野人谷’!”
你还别说,真的有一点靠谱哩!我今天下午去找青青姐干啥?不就商量做“佳人”的事么?青青姐这个时候在干啥呢?帅弟来了,还能干啥?唉!瞧我又想啥了?
为了验证测字的准确性,我叫小乔也测一个字来看看。小乔听话,当即诚惶诚恐呼喊苍颉公,规规矩矩转了一圈,她指的一个字是“杯”,小乔故意夸张地长叹一声,而后说道:“明摆着,我没有桃花运。‘杯’字左边是‘木’,右边是‘不’,苍颉公说我木头木脑,不解风情,谈什么恋爱呢?滚一边去吧!”
我们笑倒,在沙发上滚成一团。
我从此很佩服小乔,这小娘儿内秀,肚子里有货,不愁没饭吃。我上网聊天也是她手把手儿教的。
笑定之后,小乔说道:
“下班的时候,卓医生说要见你。卓医生是好人,李姐!”
小乔一定以为我的“佳人”是卓杰然医生。
第二天上班,我没有找到卓医生,也没有找到尤主任,却看见大家抢着A市晚报,议论纷纷,见到我,说李医生呀你上报纸了,把我扎扎实实吓一大跳。“尔曹身与名俱灭”,我李萍萍完了,千古罪人了!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极其悲惨,除了慌乱与窘迫之外,肯定还有一种垂死的绝望。我赶紧抢过报纸,一行大标题闯入眼帘:《妙龄产妇生命垂危,白衣天使勇救脱险》。我头脑嗡嗡地响,像音叉发出袅袅尾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道:
“是这一篇?”
有人回答我,说是这一篇没错,有人说这个广告可做大了,有人说李医生可以评“三八”红旗手了。我没有说啥,在音叉颤动的嗡嗡声中走掉,像扬长而去那样走掉。过后,我非常认真详细地拜读了这个显然是化名的叫“子诗”的记者的报道。文章其实不长,顶多三千字,主要写济世门诊部几年来注重社会效益尊重生命救死扶伤获得广大患者信任等等成绩,而后笔锋一转写道:“日前,有产妇吕萌,胎死腹中就诊,医生在其生命垂危之际,毅然施予剖宫手术进行抢救。手术中几次出现险情,医生护士同心协力,争分夺秒,以其认真负责的精神和精湛高超的医术,只用六分钟时间就成功地抱出死婴,保住产妇吕萌宝贵的生命……”我数了数,写卓杰然医生当机立断指挥抢救只有一百八十二字,写我李萍萍技术炉火纯青却有二百五十六字。我独自在诊室里看完后,脑袋空空的。我两手似乎是下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把报纸折成豆腐块,大抵用去两三分钟时间,而后扔在废纸篓里。我出去找卓医生没有找到,回来后想想,应该把那篇文章剪下来“立此存照”,可惜清洁员来过了,纸篓里已经空空如也,不觉惆怅良久。
我是傍晚下班时在走廊里遇到卓杰然医生的。他说李医生我想找你谈谈,去你诊室吧,迟点吃饭,晚上我请你吃海鲜。
来到诊室,他坐在我对面单梦娜的位置上,问道:
“看你脸色很不好,病了?”
我摇摇头,说道:
“病倒没有,只是我不知道我是谁了。”
他像以前那样哈哈地笑了,说道:
“你还是你呀,李萍萍医生呀!”
“社会真是人生的大课堂呀!”我感叹道。
“李医生,不管我们做什么,怎样做,我们都不能改变社会的什么现象。这个社会是两种人的社会,一种是有权人,一种是有钱人。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因为我们掩盖事实,伪造病历,违背医德,认为十恶不赦,而背上沉重的十字架;你可能还恨我卓杰然,认为我是为虎作伥的魔鬼。其实我们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只是让老祈老板在摆平事故时有个较有理由的借口而已,没有任何其他作用;假如我们什么都没做,老祈老板也照样可以把事情摆平,只不过要多费点口舌多花点钱而已。因为老祈老板是个有权又有钱的人,主宰社会的两种能力都占全了,而吕萌的那个男人,有钱而没权,或者远不如老祈老板的钱多权重,至于吕萌,弱势群体中的不足道哉的一员,永远是牺牲的对象。所以呀,事故发生的同时,就已经注定事故会怎么解决了!”
“怕没这么简单吧?”
“起码目前就这么简单!”
“你就急着告诉我这些?”
“是的李医生,我很在乎你,换成别人,我没事找事呀?”卓杰然说罢脱去衬衫,指着手臂与后背一片一片针头般的红点点问道:“知道是什么吗?”
“皮肤过敏。”
“皮肤过敏?错啦副主任医生同志,这是蚊子咬的!”卓医生穿上衬衫,继续说道:“那天尤主任和我被区公安分局的110带走了,问讯后已经九点多钟了,砸烂诊室又煽动闹事的吕萌那男人回去了,我们协助调查的人却被办了行政拘留,这是什么道理?没有道理的道理嘛!有什么办法呢?拘留所的破房间住一夜吧,蚊子集团性攻击,我们只好用脱下衣服裹着脑袋,让它们在手臂上留下罪证累累。我想,那男人肯定收买了某个警察,不过他的能耐也只是如此而已!”
“噢!”我只能表示同情。
“老祈老板可就不一样了。尤主任说他跟老祈老板,去马可波罗酒店他的房间,亲眼看到他打电话给某副区长,说‘我住在101房间,你能来一下吗?对,就现在!’十七分钟,尤主任说他看表了,某副区长赶到。老祈老板叫尤主任把情况向副区长作简单汇报。副区长点点头,说祈老板我知道了,我那边还有个会先走了。没有抽一根烟,没有喝一口茶,就这样很廉洁地走了。老祈老板运用权力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一个电话就可以化解一场医疗事故。他从一个在电线杆上贴“根治性病”的游医,到在全国有三十六家医院和门诊部,医海沉浮三十余年,织就了一张官场大网,你一个小小打工妹吕萌,蜘蛛网上的一只蚊子罢了!”
“太可怕了!”我的心悸动不已,摇着头惊叹。“我们也是一只蚊子吧?太可怕了!”
“现在明白自己是谁了吧?”卓医生嘿嘿笑了笑说道:“不会再发出‘我不知道我是谁’的怨言了吧?嗯?”
“尽管我们小人物不起什么作用,但是以后别再叫我干那种缺德事了!”
“你以为我愿意吗?”卓杰然无可奈何地说道:“一只毛毛虫,你碰它一下,它首先的反应是挣扎。你以为我舍己为人吗?不,我首先还是保护自己!”
我无言。我脑袋的思维系统,无法接受如此密集的新信息。
“我理解你的想法,我也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无法融入。”卓医生开始点第三根香烟。“你刚从公办医院出来,再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这一个过程有时候会很无奈很气愤很痛苦。”
也许吧,我想,但确实很不应该嘛。
卓医生从后裤袋抽出一只信封,推到我面前,而后说道:
“老祈老板说,本来想请尤主任和我们俩吃一顿饭,但是他在南京新办一个大医院,执照被卡住了,卡住就是要你去疏通,他赶着到卫生部去找人解决,这个时候可能快到北京了。老祈老板临走时给我们一人一只信封,一样大小都是五千元。这一份嘛是你李医生的。”
我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笑,嫌太少?不对!我不是天使,我以前也收过红包,一百元两百元,五百一千,最多一次是一位黑黑壮壮剪平头的煤矿老板,像黑老大,往我白大褂的口袋里塞了五千元,我至今还能感觉到袋子的沉重。我只见过小祈老板,和安文静进进出出的小祈老板,还没有见过老祈老板,在我想象中一定也长得像煤矿老板一样。
“这钱我不收!”我把信封推到卓杰然面前。
卓杰然医生很节省似的,用力吸一口烟,“滋滋”一声烧到过滤嘴了,然后举着长长一段烟灰寻找烟蒂缸,记起这里不是他诊室没有烟灰缸,才跑进洗手间。待他坐回原位后,又把信封推回来,尴尬一笑,说道:
“我估计你可能会这么说,但是,这钱你不能不收,世界是祈老板他们的,我们是在祈老板的世界里混饭吃!这样吧,我给你想个办法,你要是真有精神负担,你就把钱汇到市慈善总会,或者暂时留着,以后遇到实在交不起费用而又很危急的患者,就帮他们一点,救急不救穷!”
我还没做出选择,卓杰然医生就站起身走了。
男人都是坏东西,都想替女人安排命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