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班这两棵枣树上一颗枣也没打下来,国强回老家复读,建工也进了一所市属重点中学,每天来回步行十五六里,天不亮就得起床赶路。坚持了一个阶段,他向父亲提出来想骑自行车。那辆半旧的大金鹿自行车还是继勤几经周折才掏来一张购物券买到手的,车架上一直缠着绿色塑料皮。父亲思量了一下,表情漠然地说:“现在学生哪有骑车上学的?再说你不能光学习,还要注意锻炼,身体搞垮了,考上大学又有啥用?”第二天他就卷起被褥住校去了。学生宿舍没有床位,他跟从山里下来复读的一个同学商量,跟他挤在一张床上。临出门时,一气之下他把自行车轮子上的气门芯拔掉了。他心里很清楚,父亲根本上是吝惜他的车子。母亲说过,无论是谁借他的车子他都没答应过。
赵婶说建工跟继勤都属虎,虎虎相克。这话也许有道理。高考结束第二天,建工就到家属大队去提出干临时工的申请。赵婶让他多休息几天,他说他不想在家里看到父亲。
继勤看到头一天下班回来的儿子整个变成了一个土人,立刻露出那两排洁白的牙齿。赵婶兑了一盆温水端到院子里给他搓背。他把毛巾塞进腰里,两手抓住盆沿俯下身子,稠乎乎的脏水“哗哗”淌下。他从叉开的两腿之间看到倒着身子的父亲站在一边,双手掐腰,听到他从鼻孔里发出几声哼笑,幸灾乐祸地说:“高中生,高中生,做啥啥不中。尝尝劳动挣钱的滋味吧!”他深感眼前这个人性格偏执,憎恶安逸。他一味地认为,人的一切毛病都是闲出来的。那时文革虽然已经结束,但反修防修的思想深入人心,建工总觉得,在这个人眼里,自己似乎应当是被劳动改造的对象。此时,他浑身痛痒,每一根神经都快要绷断了。
一年前,梁西宿舍区建起了一片楼房,唐瑾一家搬走了。新主人是刚结婚不久的一对陌生青年。每当看到那套房子紧闭着的门板,或者那对进出的青年男女,建工心里就空荡荡的,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听母亲说,唐瑾去年没考上技校,在一立井职工食堂干临时工。
中午换班的时候,食堂大厅里人头攒动,每个窗口前都挤满了人。建工终于挤进人群来到窗台前,猛然看到站在自己跟前正在卖菜的竟然是她!她头戴一顶白色卫生帽,面色红润,一双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清晰可见,简直就像太阳一样光彩照人!人们把手捏菜票的长长的胳膊向他伸来。几乎同时,她的眼睛陡然一亮,嘴唇朝他微微蠕动了一下,随即假装不认识他的样子,顺手取过他手里的菜票扔进木盒里,又接过搪瓷缸,照他点的菜名,盛了一个满满当当。
火热的太阳照得到处白花花一片。河道里滚动着从井下抽上来的黄色污水。他带着“砰砰”的心跳走在返回队部的沿河小路上,不时闻闻那香喷喷油噜噜的黄瓜炒肉。烫手的沉甸甸的搪瓷缸累得他手腕生疼,他不时用端着稀饭的左手托上一会儿。想到当初在自己家后院的小屋里两人在灯下一起学习的情景,这一大缸黄瓜炒肉似乎寄予了某种特殊的含义。
买来的两个馒头只吃下一个,只那一大缸子黄瓜炒肉就大半饱了。“老虎”跟另外一个同乡的民工躲在光线暗淡的黑屋里,吃着从家里带来的干巴煎饼和疙瘩咸菜。在门口边的一堆大木料下面,“狗熊”不断地催着小巧玲珑的陈芝吃他的菜,还不时用筷子给她夹,俨然一副西欧中世纪时的骑士风度。
第二天来到食堂里,他还没来得及点菜,唐瑾又给他舀了满满一大缸黄瓜炒肉。第三天,他站在那个窗口拥挤的人群外面犹豫片刻,朝东边那个打菜窗口走去了。他不想给她找麻烦,让别人看出来给她提意见。
几年前继勤的四兄弟继信去了吉林,在一个小煤井上下井。二姐给他提过两门亲事,但都没成,最近又托人提了一家,那女的大学没考上,在家里帮父母出豆腐卖豆腐。两人见过面以后,第二天媒人来找二姐传话,说女方家同意了,但条件是他必须把户口迁来,女方家愿意把自己家那套暂时闲置的房子让给两人结婚以后住。继信打心眼里喜欢那个女孩,又见女方家有房子,自然一口应承下来。为了及早订下这门亲事,二姐夫立刻托人打通关系,从当地派出所开了户口迁移介绍信,继信带上信回了山东。这回不同于上次去东北的时候,他首先来到了大哥家。
建工下班回来一进门,猛然见四叔坐在里屋,正喜形于色地跟父母和巧生说着什么。巧生激动得红光满面,说他上东北这一步算是走对了如何如何。母亲也说:“就是啊,过几年再有了自己的房子,就什么愁事也没有了。”建工先是一阵惊喜,继而心头又蒙上了一层阴云。在跟四叔打过招呼之后,他突然想起了几年前给四叔写过的那封信。他脸也没洗,到后院打了个逛,就躲出去了。黄昏时候他才回来,见母亲一个人在后院里做饭,惴惴不安地问:“四叔呢?”
“走了,回胶南了。”
他那颗悬浮着的心陡然放松下来,他又问:“怎么刚来就走了?”赵婶把继信回来办理户口手续和赶着回东北订婚的事说了一遍。
继信的到来让他虚惊一场。
在一立井矿区的一个土山上,正在新建一个井下通风房。周围是玉米地,北坡有个果园。夜里下过一场暴雨,通往工地的路上冲出一道长长的深沟,影响到拖拉机往上运料。队长暂时把民工派到别处去干活儿,只留下两个人砌墙,又让“老虎”和他的同乡小刘带领“狗熊”和建工填土沟。“狗熊”长得黑干草瘦,跟建工是同级同学,小学没上完就失踪了。“狗熊”干起活来嘻嘻哈哈拖拖拉拉,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只要听说“老于来了”,就吓得像小鸡见了老鹰,“跐溜”一下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他趁到工地上推沙子,去找陈芝砸牙,半天没下来。老于头从山下上来,恰巧看到他从那个当临时仓库用的旧通风房后面低头耷拉角地走出来,像是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便扯起嗓子骂了起来。“狗熊”猛抬头,吓得吐一下舌头,从脸到脖根霎时变成酱紫色,乖乖地去装上沙子推了下来。老于头倒背着手说他“像个蚂蚱蹦达蹦跶来蹦跶去的”,“一个煎饼卷你这样三个也不顶一顿饭吃”。建工几个在一边偷笑。
在土坡上几棵小槐树下歇息时,遭受沉重打击的“狗熊”蔫不拉几的,失去了缠着“老虎”讲黄段子的兴致。小刘学老于头骂他的话,他让小刘滚。“老虎”身材矮小敦实,长得虎头虎脑,不过,他是一只温驯的不伤人的美洲虎。他半开玩笑地瞥一眼“狗熊”,说:“骂咱两句咋啦,不少拿钱就行,是吧?”
“哼,谁愿干这破活儿!明年我爸退休了,我就顶替他下井。求我来这鬼地方我还不来呢!”他捡起一块小石子,不停地扔起来又接住。
“老虎”交叉起两手,抱着后脑勺靠到小树上,叹了口气说:“唉,谁赶上你们命好啊,一下生‘吧唧’,就掉到工人家庭的窝里了。”
建工不屑地笑了,觉得“老虎”的话既荒唐又好笑。
“狗熊”把流出来的一道黄鼻涕抽回去,笑着说:“那你怎么没‘吧唧’一下掉到工人的窝里呢?”
“操,这事我说了算吗?我要是说了算,还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给你们打工吗?”
“你给谁打工?不是给你自己打工吗?”
他抬起身子,看着对面不远处那几棵似乎永远也长不高的小槐树说,“这人,天生就是个活物。你看这树,不用长腿,也不用到处跑,只要有太阳,有风,有雨,它就能活下去。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长腿长脚是做什么用的?不就是找饭吃吗?你要不信,说我说错了,你再看看每天走在路上的人,哪里有吃的,他就到哪个方向去。”
建工说:“吃饭不应该是活着的目的。”
“可没饭吃你就饿得难受。俺跟你们情况不一样,想法不同,你们是有文化的人,层次高。”
小刘问建工老家是哪里,建工说是胶南。“老虎”说那个地方很穷。建工似乎感到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心头掠过一阵羞耻。“老虎”又说:“唉,你们命好哇!”
建工说:“命是可以争取和改变的。”
“老虎”没有反应,似乎没听他说的什么,也许觉得不值一辩。
“狗熊”嬉皮笑脸地用胳膊捅他一下,说:“哎,想老婆了没有?想老婆是个啥滋味?”
“老虎”不屑地咧着嘴说:“你个小毛孩子懂啥?说这个就等于跟你说天书,说了你也不懂!”说完,又懒洋洋地靠到那棵小树上,撇腔怪调地唱起了家乡的柳子戏:“夫妻本是同命鸟,同生共死也心甘……”
“狗熊”又来劲了,央求“老虎”讲个黄段子。老虎讲了一个生产队长训话的笑话:“……社员同志们,都别嚷嚷了!现在准备开会啦!——,男社员全都站到左边!——,女社员全都站到右边!——,女社员不准插到女社员里面!——男社员也不准插到女社员里面去!——”话音刚落,“狗熊”就哈哈大笑着跑着找陈芝去了。
过了很长时间,“狗熊”才从北面山坡下的草丛里冒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些偷来的李子般大小的苹果,边走边啃。陈芝从远处跑过去抢了几个,建工扔下铁锹也跑了过去。等那个满脸红粉刺的胖女孩赶到时,“狗熊”已经跑开了。她又来到建工跟前,搭上手从他的裤袋里掏走了两个。建工咬了一口就咧起了嘴巴。他满嘴里感到又酸又涩。
收工的时候,大家带着工具迎着夕阳下山。走下一段斜坡,只见路右边地头斜坡的蓖麻树上,随风飘摇着一个吹起来的大大的乳白色避孕套。陈芝和那个胖女孩赶紧别过脸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这时,“狗熊”从下面拐弯的地方闪了出来。他本想开怀大笑一场,但看到他们没有反应,彼此说着别的什么事情,于是显出一副失望的样子。
结束了极度紧张的复读生活,刚从考场上走下来的他似乎一下子没了着落。繁重的体力劳动一旦停下来,心底深处就好像少了点什么。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和冲动,他渴望见到唐瑾,渴望在自家后院的小屋里跟她一起灯下学习的时候,那种甜蜜而心动的感觉。劳累了一天的他,晚上一躺到床上,她那姣好红润的面庞就浮现于眼前。她的俊俏的鼻子和向两边驱散开来的倩笑让他心驰神往,心旌荡漾……
一天下班后,他径直进城买回了两张电影票。第二天他一直揣在裤袋里,在紧张的劳动中,还不时带着心跳伸手去掏一下以证实确实还在。中午打饭的时候,他来到食堂大厅里,在西边那个打菜窗口跟前停下,伸手掏出其中一张电影票攥在手心里。可当他正要往人群里面挤的时候,父亲那让他不愉快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一个念头跳进他的脑子里来:她会在矿上正式就业的,如果跟她走到一起了,自己岂不是要在那个颐指气使的人的眼皮底下生活一辈子吗?不!决不能!一直堕入浪漫的玫瑰色的幻想中的他“咯噔”一下,回到硬邦邦的现实中来了。
于是,他又把那张电影票塞进口袋里,朝东边那个打菜窗口走去。
国强从老家到矿上父亲这边来,顺便来见建工。建工进城去学校打听分数回来刚进门。刚进大学录取分数线的建工得知他没考上大学,问他下一步的打算。克强平和地说,他的分数可以上中专,不过,他还是决定继续复读,他舅舅已经到一所市属重点中学帮他找关系去了。建工鼓励他说:“我支持你,你会考上的,一定!”
不久,听说录取通知书已经开始下发了。过了几天,他又跑了一趟学校,回来后跟母亲说,如果考不上他还想继续复读。赵婶说她做不了主,让他进里屋去跟父亲商量。他犹豫片刻,没敢去见父亲。
一家人坐在在局促的后院里,围着低矮的小餐桌吃着饭。小屋门口右上方的白炽灯似乎不情愿地发出暗淡的光线,许多小飞虫极不耐烦地围着它乱撞一气。继勤背对着后院门口,穿着短裤汗衫,向两边撑着胳膊和腿。赵婶把稀饭端到他跟前放下,瞥了建工一眼,说:“建工说他考不上,想再复读一年。”
继勤“吧嗒吧嗒”疾速地咀嚼着,没抬眼看他,说:“再复读一年就能考上?”他把头一仰,“跐溜”一声,呷了一口酒。
建工极不情愿地嘀咕道:“是高中没学英语,才没考好,再复读一年很有必要。”
继勤哼笑一声说:“历次运动挨整的,还不都是些多念了几年书的人吗?你们学校那个时老师,是文革前的大学生,前些年打成右派,在矿上打扫厕所。还有,住在上面的那个老钱,就是人家都叫他‘四眼’的那个,清华大学毕业的,在矿机关工作,喝了那么多墨水,领导没当成,干啥啥不中。”
“那是原来国家政策不行……”
“不管政策怎么变,叫我说,还是凭力气吃饭最踏实。什么大专、中专,转来转去,早晚还不是就业吗?像我在矿上干了这些年,不也挺好吗?还是别去想高门啦!要是再考不上,又得少挣一年的钱……”
“钱钱,就知道钱!”建工终于压抑不住了,“呼”地站起来。他感到浑身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在颤抖。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筷子“啪”地被拍到桌沿上,翻着筋斗蹦出老高去。
赵婶赶忙说:“不让复读就算了,考不上不就顶替嘛!”
来到院外南头的三岔路口上。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靠近大碾盘,碾盘热得烫手。空气像是在燃烧,连一丝风也没有。他感到仿佛走进一个黑咕隆咚的大窑炉里,手背上、胳膊上、脖子上到处直往外渗汗,浑身就像抹上了一层黏糊糊的胶水一样难以忍受。他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这漫长而窒息的黑夜。他突然想到,此时山上应该有点凉风!他于是朝山脚下走去。眼前空空荡荡漆黑一片,唯恐碰到什么硬东西上面,或者一脚踩空掉进另一个黑暗恐惧的世界中去。前面不远处,从河沟边上一户人家的窗口里透出一团模糊而微弱的光晕。
爬上一段山坡,仍然一丝风也没有。回望北面,隔着一片玉米地,拥挤的平房和杂乱的院落笼罩在沉闷的黑暗中。各家为了省电都尽量把灯关了,整个宿舍区只有几点萤火虫一样的吝啬的暗光。偶尔飘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和一只老狗一阵有气无力的“汪汪”声。过了一阵,是一个女孩在若有若无的喊人:“小华——来——家——睡——觉——了——”一想到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会呆在这个憋闷得要死的地方,他又惶恐和焦灼不安起来。煤矿上的大人个个都脾气暴躁,不定在哪一会儿、为了一顶点儿什么事,就会像炸药点着了似的对着家人吼叫暴跳起来,动辄拳脚相加。他们打老婆打孩子的方法真是五花八门。各种离奇古怪的事情时有发生。女人喝敌敌畏寻短见的,夜里逼着孩子到矿上偷块煤的,因怀疑隔壁人家偷了自家的钱而导致两家吵闹得惊天动地的,还有单身工人跑到家属宿舍里来偷情的……他试着躺到路边稀疏的草地上,可遍布的碎石硌得他浑身生疼。他继续向上走,想寻找点儿凉风,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儿也好呀。走着走着,上面隐约传来一个青年男子“呜呜”的哭声。他好奇地想靠近些看个究竟。那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是从前面那堆石子的黑影后面传来的。那哭声毫不掩饰,原始、粗野、悲怆、声嘶力竭、抢天呼地,就像是死了亲娘老子似的。究竟是什么事情伤害了那个年青人,让他独自一人跑到这僻静的地方宣泄内心的悲苦呢?陡然间,他的鼻子里一阵酸楚。
不久,他两眼打起架来。极不情愿地下了山,院子里一片死寂。各家的灯全都关了。为了不至于影响大人一早上班,全家人就必须遵从早睡的规矩,何况此时大概已经是后半夜了吧?他胆怯地敲了几下紧闭着的门。敲了几次,传来父亲的吼声:“呆在外面吧!”他心里紧跟着打了个哆嗦。
被惊醒的巧生开了门。一阵令人窒息的闷热扑面而来,他感到简直是走进一间黑咕隆咚的牢笼!他别上插销,后悔不该回来,可是又能到哪里去呢?回到小屋里,他怕挨骂没敢开灯,一屁股坐到床上。在脱背心的时候,胳膊肘子被身后拉紧的蚊帐挡住了。闷热、促狭、憋气、烦躁,一股脑儿化做一股无明业火,他猛地用力把胳膊向后甩去,横吊着的竹竿的一头被扯了下来,“咣啷啷”打在窗玻璃上。突然,窗户被捅开了,只穿着裤衩的父亲拱着瘦小劲道、瘦骨嶙峋的身子,踩着窗台一步窜到他身后,照他的脖颈和后脑勺抬腿就是一脚。紧接着他感到头上疼了几下。他“忽”地站起来,不知哪来的劲头,一把抓住蚊帐挥起胳膊扯了下来,处于本能他地拔腿就跑。“回来!”父亲竭斯底里地吼道。这反而促使他更快地往外跑去,在慌乱中抓到插销,拉开门,带着满腔的恼恨“咣”地一声把门反关上,门窗上的玻璃“咣啷啷哗啦啦”落到石阶上,发出清脆尖利的破碎声,大概全世界的人都能听得到。这让他感到万分痛快,畅快淋漓,好不振奋!紧接着好像是追出来的隆隆声,他撒腿拼命朝北头跑去。心脏在“咚咚咚”乱撞,胸背要撑裂开一般地生疼。一直跑到村头上,他才慢了下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紧攥着那件白背心呢……
大半个小时后,他钻过铁路桥洞来到顔河电影院,翻过矮墙上的铁栏杆,绕过影院南门,走进一条胡同,来到尽头的一幢小二层楼跟前。画室的门上了一把大的铁锁。他感到很晦气,偏偏在他来的这个时候建华却又不在。等了一会儿,心想,他这个时候不在,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他又来到车站上。穿过空空荡荡的广场来到候车厅门前,门竟然也上了锁!隔着门窗玻璃,大厅里灯光通明。看到那些东倒西歪熟睡的旅客,他的双腿绵软得几乎都要站不住了。台阶旁的墙根下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也似乎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头上被父亲打过的地方木木地发胀,就像在释放着电流。一阵强烈的屈辱感再次啃噬着他的心。他想象着候车厅后面的那条铁路,在茫茫黑夜中伸向远方大地……真想沿着铁路一直走下去,再也不回来了。一个身穿制服的保安人员朝这边走来。他作出在找人的样子,拖着长长的倒影走开了。困意像无数的小虫子在体内蠕动着。
后来他又钻过铁路桥洞,走上那段长长的陡坡。后半夜的微风清爽而舒畅。左边是煤场那段长长的院墙,右边斜坡上是居民宿舍的平房,几家温馨朦胧的灯光对他似乎有着良好的催眠功能。前面的柏油路和天上的繁星随着步行有节奏地晃动着,睡眠像糖水一样逐渐溶解着他的身心,变得越来越小……唉,真想躺在这马路上哪怕是睡上一小会儿。他处于半睡不睡的状态,不时闭上眼睛,耷拉着脑袋,尽量多地往前走上一会儿,希望睁开眼睛后能看到刚才走出更长的一段路。这跟彻底睡去相比,倒是更能感到睡眠的香甜呢。
隔着一片洼地北边就是矸石山,山顶上传来矿车的撞击声,渣石先是像流水声,继而变成许多颗粒状的声音,撞击着,跳跃着,越来越稀疏,越来越清晰,就像随时要自己砸到身上和头顶上。这座黢黑深沉的矸石山多年来一直在不停地加高着、成长着,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被彻底征服的感觉。绕过它的东面,走下一段水泥台阶,来到充满了饭菜味的食堂北侧。食堂东门对面那排平房是采煤和掘进连队的会议室,走进其中的一间,一股铁锈、饭菜、烟熏和潮湿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在一排桌子后面靠窗的连椅上躺下。木条硌得骨头生疼。不论身子怎么掉转,总有骨头被硌着的地方。滞重的大脑开始朦胧和轻飘起来。外面的脚步声不时搅扰着他的睡梦……一双滞重的胶鞋“橐橐橐”走进来,接着是开关木箱和放金属物件的声响。一会儿,那双胶鞋又“橐橐橐”地由近及远。他的意识又进入了冥冥睡梦之中……后来,在自家后院里,用一把菜刀割断了自己的气管,鲜血不断地往地上滴沥着,父亲垂手站在一边看。他抖动着身子“咯咯咯”大笑起来,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行将死去,把自己猥琐的生命还给了这个人……猛地一个翻身,他坐起来了。惊悸之余,他庆幸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梦而已。窗外,那朦胧的灰蓝色不知是否意味着黎明的到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