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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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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得厉害,像有千军万马在其中折腾,闹得他在睡梦中都不得安宁。

心知已经无法再安然入睡,谢仲涛掀开被子,双脚落地,一手撑着床沿,而后柔搓自己的太阳袕,只觉得头重脚轻。

“转运!”他直觉地叫唤。

门外匆匆奔进一人,却是雪离,而不是时转运。

“二少爷,您醒了,这是时姐姐嘱咐要您喝下的醒酒汤。”勾起帐幔,雪离端起搁置在桌上的托盘,呈给谢仲涛。

谢仲涛拿起碗,一饮而尽,温热淡甜的滋味入喉,翻江倒海的胃顿时好了不少,连带着,头也渐渐不那么疼痛了。

“转运呢?”将碗重新放在托盘上,接过雪离递上来的毛巾,他忽然想起时转运往日都是在照料他的起居,怎么今日却不见了她的踪影,倒是雪离像是一直在外待命随时准备伺候?

“时姐姐随康总管去了前厅。”

谢仲涛正在抹脸的动作忽然停住,他拿开毛巾,盯着雪离,“去干什么?”

“今日一早,有位总兵大人登门造访。康总管前来禀报时,二少爷您沉睡不醒,三少爷又不在府中,太老爷——”雪离小心翼翼看了眼谢仲涛,“身体欠佳,所以,时姐姐便随着康总管前去了。”

“是吗?”听她如此解释,谢仲涛继续擦拭自己的手,随后,将毛巾交给雪离。原来是这样,那也无妨,转运随他这么多年,深谙待客接物之道,这些场合,与她来说,应付下来,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他皱起眉头,总兵大人?沧州有这号人物,为何他记不起有任何交集?

“那位总兵,叫什么来着?”待雪离为他取来衣裳,他起身,随意问道。

身后没了声音,觉得是事有蹊跷,他心生疑窦,转身,看见雪离低着头,大气不吭一声。

“雪离!”他加重了语气,威吓意味十足。

“二少爷——”忍不住缩了缩身子,终不敢违抗谢仲涛的命令,雪离怯生生地开口,“奴婢只听得康总管说,来的那位总兵大人,是奉德公的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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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陈设,如十年前一样,毫无改变,令他恍惚中有一种错觉,似乎时光已经倒流,一切依旧如初,不曾有过变故。

手一一抚过桌椅,视线最终驻足在厅墙上悬挂的一幅画前,再也无法移开。

“娘,您画的是什么?”

“孟海,娘画的是《合欢圆月》。求上苍保佑,月长明,人长久,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月长明,人长久——多好的企盼。可惜,月有陰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世事无常,娘,您的愿望终究是落空了呀……

敏锐地听见右侧传来声响,关孟海迅速收回目光,向一边看去。不久,屏风后走出了康总管,紧随其后的,是时转运。

“大少爷!”

一见到关孟海,康总管快步迎上前,惊喜交加,激动得变了声调。

“康总管——”关孟海的反应,是后退了一步,淡淡开口,“我姓关,已不是谢府的大少爷。”

相对于康总管的热烈,他的语气,冷漠异常,仿佛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彼此毫不相干。康总管愣了一下,随即尴尬地开口:“是,关大人。您突然造访,太老爷、二少爷和三少爷此时都不便相见,您看,是不是改日——”

“无妨。”打断康总管的话,关孟海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时转运身上,“我今日来,是拜访时姑娘的。”

“找——转运?”康总管回头看了看时转运,有些为难,“这——”

那日奉德公已经言明有意将时转运许配给关孟海,可是,转运她是二少爷的贴身侍婢,是太老爷千挑万选为二少爷找来的护身符,这可如何是好?

“康总管似乎有异议?”

“不,只是,大——关大人,能不能……”

“康总管——”正当康总管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一直静静待在他身后的时转运忽然开口,“既然关大人是来找我的,由我自己处理就好。”

“康总管,时姑娘本人也没有推拒,我想,我算不上冒昧吧?”关孟海撩起衣袍,顺势坐下,向后招招手,立在一旁的关奇双手捧着一物,走到时转运面前。

扁长的匣盒,颜色黑得像黑釉,还未等到关奇走到身边,空气中就已经有一种朴素悠远的香气,连绵不觉地处处漂流。

只一眼,时转运就识出这是上等的乌沉香。若无几百年的历史,香气不会这样毫不间断地持续从内部溢出。

“这是我为时姑娘准备的薄礼,还望姑娘笑纳。”关孟海说道,示意关奇将黑盒递给时转运。

关奇刚想伸出手将匣盒放在时转运的手中,不想时转运先他出手把盒子抵了回去。不理会关奇的不解,她直接看向关孟海,毫不避讳地言明:“这样的厚礼,太过贵重。”

薄礼?他可真是谦虚,如此贵重的乌沉香,是沉香木中的上等佳品,核心结实,丢到水中立即沉底;若在其中放置物品,无需多时,都可沾染沉香香气,久久不去。这样精品良木,即便如谢府此般巨贾也难珍藏一件,他居然可以随意当做薄礼馈赠,出手大方,好生阔绰!

“你不愿收?”关孟海远远地看她,低下声音。

“无功不受禄,思前想后,我找不出理由来接受关大人的礼物。”时转运摇头。他和谢仲涛,面貌虽不相似,却有一样的眼睛,在怒气隐然而生之时,都会变得更加深沉。

“你要找理由?”关孟海站起身,自腰间解下佩剑,搁在桌上,让剑穗自然垂落。一条翡翠苍龙,顿时展现在时转运的面前,“当我为答谢当精心为我挑选的剑穗,特意将此物回赠与你,如何?”

她明明是在找理由推拒,可恨,还推拒得如此理所应当。

“上门的客人,古意轩都力求做到宾至如归,那本是我分内之事,何须关大人如此客气?”

“你是故意的?”对她再三的谢绝,关孟海危险地眯起了眼睛,站起身,紧盯着她,一步一步地接近。

“关大人若真要这样认为,我也没有办法。”周遭是迫人的压力,随着关孟海的接近,她能够感受他压抑的怒火,却仍是硬着头皮回答。没错,她是故意的,是因为知道一旦收下了他赠与的礼物,就再也没有可能全身而退。

“时转运!”他不想对她发火的,可是她有意装傻,一想到她心中另有所属,他便感觉难以忍受。

她是头一个使他另眼相看的女子,也是头一个让他渴望拥有的女子,即使他的出现稍迟一步,他也不允许,她的心思在别的男人身上。

即使那个人,是他的亲弟弟,也不行!

他渐渐逼近了她,隔着中间的关奇看她。原以为自己盛怒的眼光会使她害怕,没想到,她一直看着他,既没有回避,眼中也没有恐惧。

“我送你的东西,你只管收下,用不着任何理由!”他一把拿过关奇手中的匣盒,伸出一手,探向时转运,就要强制地拉住她,迫她收下。

一只手由康总管的肩膀上横亘过来,劈开他的手,打得又快又准。

关孟海没有提防,手这样被打向一边,眼看着时转运,被由康总管身后出现的谢仲涛拉走,退到他周围三尺以外的距离。

“关大人!”谢仲涛语气中充满了嘲讽的意味,“好大的雅兴,也不知会我这主人一番,就这样登堂入室,公然调戏起我的侍婢来。这般把戏,是朝廷近日流行,还是关大人您,一人享有这样特权?”

“你——”对谢仲涛的出言侮辱,关奇气结,差点就要顶撞,却见关孟海对他摇了摇头,只好咽下恶气,在心里骂了谢仲涛一百遍。

“谢二少多疑了。”面对谢仲涛,关孟海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莫非二少忘了,奉德公昨日才发话下来,要时姑娘与我多多熟悉?三日后,奉德公还要等候时姑娘的答复哪!奉德公的话,我不敢违背,奉令而行。二少说我有特权,是否言下之意,是指责奉德公以权谋私?”

好个关孟海,一番话,步步为营,暗箭尽出,以他的话,来堵他的口。无论他承认与否,于己都没有益处。

“二少爷,你们……”

“康总管,你先下去。”截住康总管的话头,谢仲涛发话,眼神须臾没有离开过关孟海。

康总管的目光,在关孟海和谢仲涛之间梭巡,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规规矩矩地退出了前厅。

时转运的手被谢仲涛牢牢地握在掌心,整个人被拉拽到他身后,密实地被遮挡住。她只能由谢仲涛的肩膀子视过去,看见关孟海满脸陰云密布,想当然,谢仲涛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人,身量相当,气势相近,都这样互相对视站立着,剑拔弩张,谁也不最先退让。

“奉德公的义子——关大人,你的来头,还真是不小。”扫了一眼关孟海手中的沉香木匣盒,谢仲涛的语气,有着毫不掩饰的刻薄。

“哪里?比你沧州首富的名号,还是差远了。听说,你可是谢老爷子最中意的人选,谢二少!”关孟海不客气地回敬,还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关孟海,你今日来,是为了结的吗?”谢仲涛脸一沉,开始有些愠怒。

“像吗?”关孟海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接着向门外看了看,回问谢仲涛。

“不像。”未着朝服,未带官兵,轻装上阵,实在不像是挑衅而来。但,只是表面不像而已,至于是不是,他尚不能断定。这么多年的人生磨砺告诉他,万不可仅凭表面的假象就轻易做出结论。

“我早已说过,今日来,是找时姑娘,至于其他的旁枝末节——”说到这里,关孟海顿了顿,手滑过匣盒,“暂且按下不表,还请二少放宽心。”

时转运站在谢仲涛身后,对二人唇枪舌剑般的对话似懂非懂,对兜了一个圈又重新回到她身上的话题,也默默无语,不多言是非。

“关大人,你也逼得太紧了些!”对于关孟海毫不婉转的言辞,谢仲涛的心里,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不舒畅,“即便是奉德公,也给了三天的时日。”

“二少此言差矣。”关孟海摇摇头,“像时姑娘这样蕙质兰心又兼具独到眼光的女子,恐心折的男子不在少数。我也是应了古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是自己心里却知晓,这么急切地想要得到时转运首肯的原因,并非那么简单。

他心折于地,她的心,却另有所属。他不能忍受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所以才打定了主意要先下手为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谢仲涛冷冷开口道。关孟海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的目光是异常柔和,不是刻意伪装,而是自然的情感流露。他对转运是当真了,“这么说来,关大人对转运,是势在必得?”

“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时姑娘终会明白我的一片心意。”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是说给时转运听,更是说给谢仲涛听。想要看一看谢仲涛挡在身后的时转运,不想他目光才动,谢仲涛也向旁移动一步,半点缝隙也不留外人窥探。

“转运,你听见了吗?关大人对你,可真是情有独钟呢!”

须臾之后,谢仲涛半是嘲讽、半是讥诮的声音回荡在大厅,轻浮的语调,令站在他身后的时转运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谢二少,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听出谢仲涛话中犹带弦外之音,关孟海皱起眉头,不悦地问道。

“没什么意思……”一语未完,谢仲涛忽然一伸手,在时转运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将她扯到胸前,一只手,绕过她的腰肢,把她搂在怀中,脸上的笑容别有深意。

“谢仲涛,你!”亲眼看见谢仲涛如此亲昵地将时转运搂在怀里,手还放肆地搁在她的胸腹间,关孟海的手握成了拳头,差点就失了分寸,向谢仲涛那张笑得很猖狂的脸上砸去。

“关大人,你也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注意到转运好的人,不止你一个。”满意地注视关孟海失控的举止,谢仲涛心中有一股快意涌现,“我只是想要告诉你,转运和我,虽还未定下名分,但早已有了夫妻之实……”

话还没有说完,眼前寒光一闪,三尺雪亮剑锋,已经搁在了他的脖颈上,紧贴,凉意沁人。

面不改色,眼神都没有变化,对上近在咫尺的关孟海咬牙切齿的表情,谢仲涛笑得更加得意,“不知道关大人您,现在是否还是对转运情有独钟?”

“爷!”小心地打量关孟海,关奇从旁提醒。

宝剑入鞘,关孟海狠狠吸了一口气,不再理会谢仲涛,他看向被钳制在谢仲涛身前的时转运,颜色褪去的面容和难堪的表情,无一不在印证谢仲涛的话,已经不需要他再亲口去证实。

“你未曾想过真心待她。”不忍再看时转运仓皇的眼神,他开口指责谢仲涛的残忍。

“何以见得?”谢仲涛回敬,感觉怀中的时转运轻微颤抖了一下。

“既无媒妁,更无名分,你强然将她霸占,却吝惜给予一切,分明是要误了她的终身!”一针见血,关孟海不留情面地说道。世间哪名女子会甘愿无名无分作为禁脔而存在?转运她,一定是被谢仲涛强迫就范!

“关你何事?”句句中的,事实所在,他更无还嘴的余地。恼羞成怒之下,谢仲涛愤然出声,“你已不是谢家的人,哪里来的权利置喙?”

“说得不错。”关孟海的眼中,有风暴聚集,“我不是谢家的人,但我告诉你,我要时转运,我绝对会将她带离谢府。谢仲涛,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我……”两个大男人对峙,一切的矛盾起因只为了她。时转运艰难地开口,想要说话,不想谢仲涛不给她任何机会,调转了她的身子,狠狠将她的脸埋进自己的胸膛。

“谢谢提醒,我记住了。若是关大人没有什么事,恕不远送。”直觉地不喜欢时转运与关孟海言语,谢仲涛铁青着脸,明里是送客,暗里,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逐客意味。

“不用劳烦。”关孟海深深地看了一眼时转运的背影,拿起佩剑,大步走出前厅,匆匆的脚步在跨出谢府大门之后忽然停住,慢慢地转身。他抬头望向高高悬挂在门楣上苍劲有力的“谢府”两字,冷冷出声——

“不仅往日旧恨,如今又多了新仇,这笔账,我会逐一清算——谢仲涛,我们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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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了,乱了,全乱了!他怎可仗一时意气,逞了口舌之快,不审时度势,就与关孟海抗衡?谢仲涛在府中漫无目的地信步游走,心中烦躁不堪。

像是着了魔,近日来,凡是与转运有关的事情,他都会失去平日间的分寸,精明的头脑也混乱得厉害,到头来,处理得糟糕不已。

今日过后,还有两日,不仅是转运,还有他,都不得不作出决定。

关孟海,不能得罪,是因为他身后有奉德公这样强大的后台;时转运,不过是个侍婢,一个爷爷强塞给他美其名曰为他转运的侍婢,顺水推舟送给关孟海,既摆脱了爷爷牵畔在他身边的枷锁,又合了奉德公的心意,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可是,为什么,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不断地在叫嚣阻止,令他踌躇不已?

眼前一道人影,打断了他兀自沉思的心绪,抬眼望去,呼唤出声:“季浪!”

急匆匆走过的谢季浪听见有人叫他,回过头,表情有些憔悴。看见立在对面水榭的谢仲涛,他点了点头,打起精神,强颜欢笑打招呼:“二哥——”

“准备出府?”联想他行色匆匆的样子,谢仲涛揣测。但待走近前去,隔了一步之遥,看清楚他微微有些红肿的眼睛,开始觉得奇怪,季浪一向是最没正经的,可是此刻看来,状况似乎不怎么好。

谢季浪摇摇头,柔了柔酸涩的眼睛,“康总管派人催我回府,我刚从爷爷那边过来……”

太老爷今日咳血厉害,康总管已请了大夫前去……

心止不住地跳了跳,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谢仲涛瞧了一眼谢季浪,见他并没有注意他,他吸了一口气,控制自己的心跳,佯装不经意地问道:“我听转运说,今日大夫来过……”

“二哥!”谢季浪忽然提高了声音,吓了他一跳,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被谢季浪紧紧握住,“大夫说,爷爷他,时日已经不多了……”哽咽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到后来,只有些微的怞泣声。

莫非真要等他仙去,天人永隔之后,你才能放下所有心结?

他想要将手怞回,可是根本没有办法动作。低头,才发现指尖在季浪的手中微微颤抖着,可笑,自己却没有任何感觉。

他在害怕吗?明明恨那个人恨得要死,他就要报应了,为什么他感觉不到欣喜,心里反而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

“昨日,我请了许多大夫,可是他们都说爷爷的病已经无药可救。”谢季浪颓然坐在一旁,捂住自己的脸,“我不想看见爷爷死。二哥,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

谢仲涛的手徘徊在谢季浪的肩膀之上,想要安抚他,却无法落下去。

该怎么办?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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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爷——”

门外传来雪离的声音,时转运迅速将手中的东西收回衣袖,转过身。不一会,门被推开,谢仲涛踱了进来。

迎上前去,为他解下外衫,不期然地发现他的脸上,居然流露出几许疲惫之色。

“不舒服吗?”她奉上热茶,察言观色,小心询问。

谢仲涛摇摇头,挡开茶碗,神色复杂地盯着她,“转运,我在你们的眼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时转运惊讶地看他,不明白他为何会毫无预兆地突然问她这个问题。

“连你也回答不出来吗?”她望着他,片刻之后,在他的注视下,飘忽不定的眼神四处游移。谢仲涛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心下已有了答案。

“二少爷,你是不是累了,不如早些更衣就寝,安歇了吧。”他的心思一向是难以揣摩的。不知今日是何种缘故,心血来潮,问她此般问题,着实刁难了她。

“累,我是真的累了!”

见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时转运转过身,走到水架前,盆中的水,还些微冒着热气。她卷起衣袖,伸手想要拧湿毛巾为谢仲涛洁面,不料手刚浸入水中,一对臂膀由后伸出,绕过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席卷进熟悉温暖的怀抱。

“二少爷……”短暂的错愕之后,她镇静下来,从盆中收回手,轻轻覆盖在他停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上。

“别动!”谢仲涛紧紧搂着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侧过头,将整张脸埋进她的肩窝,“让我这样抱抱你,只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颈项处,有了他的呼吸叨扰,痒痒的。时转运注视面前的水盆,水中倒映着他们两人身影,他搂着她,她靠着他,相依相偎,恰似一对交颈的鸳鸯。手慢慢从他的手面滑过,滑过自己的衣裙,而后垂落在身侧。

“不晓得我是着了什么魔,居然把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谢仲涛放松紧绷了许久的身子,将自身的重量交出一半由时转运承担,口中喃喃自语,“得罪了关孟海,今后举步维艰。”

“你——可以选择的。”并非没有余地,他可以不言明的,可以将她和他之间的事当做秘密保留,可他却走出一步险棋,落子之后,是围困重重的十面埋伏。

“选择吗?”不错,他有退路,他有回转的余地,他有一百个足以遮掩的理由,足以作为他全身而退的理由。即使当时是盛怒之下,他的意识仍然相当清醒,明白自己面前对立的是来者不善的关孟海,明白他身后的靠山是权大势大的奉德公,明白他一旦将他与时转运的关系说出口,就是背水一战,再无退路可走……

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懂得利弊所在,可是,在那一刹那,他情愿将来凡事更加谨慎,也不愿意放开转运。

他对时转运在乎得已经过头了!

没有看见埋首在她肩窝的脸上,黑眸在隐隐闪烁,时转运只听到他说了三个字,就不再有下文。情知此事关系重大,她别过脸,想要看清他此时的表情。

“我不在乎。”

看见了,谢仲涛近在咫尺的脸上,居然有着浅浅的笑容;他出口的话激荡了她的心,震慑了她的魂。

“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别想带走你。”

“你——”她想要说些什么,却无法言语,抬高了手,头一次放任自己肆无忌惮地碰触他的脸,“何必呢?”

他强势,他霸道,他依着自己的性子将她据为已有,到现在,他还用最极端的方式,阻止她离开他。

谢仲涛按住她贴在自己面颊的那只骤然冰冷的手,沿着她的手腕一路向下,在她愕然的目光中,拽住了她掩藏在袖中的那件东西,轻轻怞出来,托着她的手,将其放置在她掌心。

“平安符,保平安,岁岁平安。”他凝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得极其认真。

那一道小小的平安符,安放在她掌心。终究是被水浸泡过,即使她如何修复,折纸还是些微有些发皱,褪了色彩,不再光泽如新。

时转运拼命咬唇,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失控叫出声来。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料到,他看见了,他都看见了。

“我记得你曾说过,这平安符,是为我求的,对不对?”见她努力压抑着,谢仲涛捻起红绳,递到她面前,“我费尽周折找到它,不是要它默默无闻地待在你那里。”

方才经由窗口看见她的举止,隐藏在脑海中的片断一一闪过,终于记得昨日怒极而去,在笑香楼买醉,莺莺燕燕,温香暖玉之中,他脑中盘旋的,尽是她的身影和她的眼神,以至于对诸多红颜,再无感觉。酒酣耳热之际,跳进温池,寻那平安符……神志不清,半醒半梦之间,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竽,来不及梳理,又遇上关孟海登门,便以为是南柯一梦,再难追究。

如今,全然明白,不是自己虚妄幻想,而是真切体会经历。

眼前红绳晃动,时转运接过,颤巍巍的手,绕过谢仲涛的脖颈,为他系上。而后,亲眼见他将平安符塞进衣领,抓住她已经抖得不受控制的手。

“我不信神鬼。”谢仲涛的另一只手,抚上时转运的脸,专注地凝望她,“只因为这是你送的,我愿意珍藏。”

蓄积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浸湿了时转运整个面庞。够了,够了——谁牵制谁,谁羁绊谁,已不重要。只要有他的这句话,即使她这一生,注定在谢府埋葬,注定在谢仲涛身边沉沦,她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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