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用听闻了这个消息,打马回到长安城的时候,四娘已经成了惠和县主,食邑三百户,赐县主府。
虽说只是圣人帮他阿姊平阳公主收的一个民间义女,但她既有食邑又有府邸,比之其他正经皇家出身的县主亦是不差。
因为那县主府还在修缮之中,四娘她们现下便借住在白家。
丰安坊那个小院却是不回去了,毕竟死过两个人,从小和他们一起生活的豆粒儿也惨死在那个院中。
罗用他们在常乐县那边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下旬的事情了,这一路骑马转乘车,乘车转坐船,待他二人风尘仆仆赶回长安城,时间已是过了正月十五。
他二人先是去了丰安坊那个小院,左右邻里见罗三郎归来了,纷纷都从自家院中出来,跟他说这阵子罗家发生的事情,又告诉他四娘等人现如今便借住在那白府之中,罗用谢过众邻里,与乔俊林二人去了白府。
两年多时间没有回来,这长安城,彷佛还是从前那般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罗用与乔俊林身上的变化,却甚是明显。
“你看看,那人可是离石罗三郎?”街上一些人见了他们,约莫也能认出罗用,只是并不十分确定。
“我看不像。”旁人却道。
众人心目中的罗用,还是当初那个罗助教的形象,聪明机敏却又有几分不着调,瞅着干干净净的,虽是贫寒农户出身,看着却并不像是吃过很多苦的样子。
而眼前这名牵着马在街道上行走的青年,却是十足十一副沉稳端正模样,长得十分瘦,黝黑的皮肤下,那一身的骨头看起来就像是铁打的一般,与当初那个如玉石一般的少年,着实太不一样。
罗用这两年时间确实变了不少,陇西之地干燥缺水,呆久了皮肤难免干燥黝黑,肩上又担了责任,时日长了人自然也就更稳重了。
而这一次罗四娘的事情,就像是插在他心头上的一把刀子,他罗用两世为人,手里尚且还没沾过人血,四娘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就要用她的双手,活生生杀死了两个人!
他很难想象,四娘当时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
原本不应该让她经历这样的事情。
罗用和乔俊林来到白家府上,四娘她们几个听说罗用回来了,一个个都撒丫子奔出来,扯着罗用的衣襟袖子就开始哭。
四娘这几日不吭不响的,白家几个长辈还暗叹这小娘子真扛得住,结果这会儿见他扑到罗用怀里哭得跟个三岁小儿一般,好笑之余,不禁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哭出来也好,总比憋坏了强。
“阿兄!你怎的才回来……”七娘扯着罗用的衣袖,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那常乐县太远,阿兄在路上走了好久。”罗用把这小姑娘拉过来,一条手臂环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腋下,小姑娘贴在那里哭得嘤嘤的,片刻便濡湿了罗用几层衣裳。
白家长辈等他们几个都哭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始劝起来:“莫哭了莫哭了,瞧瞧你们阿兄这衣裳湿的,跟掉进了水里一般。”
罗家几个小孩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眼泪,但这一个个的还是偎在罗用身边不肯走开。
“总该叫你们阿兄洗漱一番,用些饭食才是。”白二叔劝道。
白家这几个孩子的心情他也能理解,但是罗用他们这一路赶回来,肯定也是十分辛苦。
“我先用些饭食吧。”罗用笑道。洗漱的事情,还是晚些时候再说吧,横竖四娘她们也不嫌他脏。
“那我这便令人去备些饭食。”白家人也都看出来罗用他们兄弟姐妹几个这时候就想自己几个人待在一起,于是便也不扰了他们,令人备了些饭食送去四娘他们居住的小院,让罗用吃完了便好生歇息,余下的事情,留待明日再谈。
这一天晚上,四娘她们几个在罗用屋里待到很晚,屋子里点着油灯,罗用就靠在炕头上跟他们讲那陇西的骆驼,尽是拣一些温情可爱的事情跟他们说。
六郎和七娘喜欢听罗用讲那些毛茸茸的小骆驼,听着听着便欢喜起来,四娘五郎心事重些,只是卧在那里静静听着……
第二日一早,罗用还未起来,这几个便又去找他。
早上罗用醒过来,便看到四娘坐在炕沿,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口里问道:“阿兄,你可累了?”
罗用眼眶发酸,他将脸埋到枕头里,含煳应道:“阿兄不累。”
片刻之后,罗用起来洗漱吃饭,这几个小的跟屁虫一样跟前跟后。
吃饭的时候,六郎和七娘还给罗用讲了几样这白府里头的吃食,看起来颇为中意的样子。他俩毕竟还是太小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如今过去了快有两个月,可能现在也没剩下多少实感了。
四娘和五郎问题大一点,罗用打算找机会跟他们好好谈谈,不过这种事也急不来,横竖他都回来了,再怎么样,在这长安城住上一两个月总是要的,慢慢来吧。
吃过饭,罗用打算去找白二叔他们谈谈,经过廊下的时候,见麦青无精打采地趴在那里,便蹲下去摸了摸它的大毛脑袋。
麦青呜呜了两声,抬头舔了舔罗用的手心,然后又无精打采地继续趴着。这家伙也是个问题,罗用记下了。
还不待他行到前厅,便有仆从与他说,言是侯校书与白大郎登门,于是罗用便加快了脚步,往前厅去了。
昨天晚上他住在白府这边,乔俊林则去寻他舅舅,今日一早这二人便一起登门来了。
“怎的不多睡片刻?”白二叔他们这时候也都在,见罗用过来了,便如此说道。
“我睡够多了。”罗用笑道。
罗用就住在这白府里头,吃完饭洗完脸直接就出来了,乔俊林他们还是走了挺远的路过来的,必定是早早便起来,再加上昨天夜里与他舅舅肯定也没少说话,这家伙估计都没怎么睡觉。
“我们正在说那两名贼人的来历。”白二叔把桌面上的一叠纸张往罗用面前推了推。
罗用伸手接过,打开一看,见是两张画像:“便是这二人?”
“正是,我另外画了两张交到长安县衙,奈何他们那边却迟迟没能查出这二人来历。”白二叔言道。
“怕是没有尽力去查。”侯蔺哼道。
那一日侯蔺看得分明,那长安县令似是十分不喜罗四娘,言语很是偏颇,自己与他叫板,他还要先问明身份,知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便令差役捉拿他。
如此欺软怕硬之人,八成是不敢去碰这桉子背后的真相。毕竟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这长安城中的大小官员,只要是稍微有一点政治敏感度的,这时候大抵也都该明白,这件事背后很可能牵扯着一个了不得的大家族,甚至是几个。
它不仅仅只是罗家与两名贼人的恩怨,他很可能还关系到朝堂之上的博弈。
“寻些手艺好的匠人刻成凋版,将这二人画像贴遍大街小巷,是人就该有个出处,没理由寻不出来。”
这件事罗用不打算善罢甘休,哪怕皇帝刚刚给四娘封了一个县主。
“敌暗我明,诸位往后还需处处小心。”白大郎言道。
“四娘她们眼下住在白府,倒也没什么可忧心的,倒是侯校书你们要多注意着些。”罗用对侯蔺说道。
听闻侯蔺在长安县令提审四娘那一日为她仗义执言的事情,罗用心里也是很感激的,虽说没能影响桉情判定,但总归是为四娘挽回了一些名声。
舆论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会被人带着走的,那一日若是没有侯蔺站出来说话,众人只听那长安县令那般训斥四娘,有些人即便觉得那话听着不是滋味,兴许还是会以为他说得也没有错。
――毕竟那是长安县令啊,读过书明事理的世家郎君,四娘的遭遇虽然令人同情,但她杀死两个贼人的行为着实也是有几分歹毒残暴。
“我却是无碍的,他们原本便不将我放在眼里。”侯蔺说道。
捏死他这条小虾米,平白与他妻子的家族结下仇怨,这怎么看都是一笔亏本买卖,那些人应也不能那么干,最多就是在职场上给他穿穿小鞋罢了。
“这回我们罗家遭遇了这种事,总归还是要多谢诸位仗义相助!”罗用向侯蔺与白大郎白二郎拱手道。
“三郎见外了。”白二郎等人连忙伸手去扶。
“不知三郎现如今又有什么打算?”白大郎这时候又问罗用。
罗用心里面的打算很多,不过眼前最要紧的,还是四娘的名声。
现如今长安百姓人人都知道他们罗家夜里进了贼人,罗四娘手里染了两条人命,被那长安县衙捉拿,复又得皇帝嘉许,收了她做已故的平阳公主的义女,成了县主。
这故事听着十分离奇,结局也是好的,然而在这个男强女弱的社会大环境下,她的行为难免就要受到一些人的排斥甚至是厌恶。
这种情况眼下不显,若是等它成了势头,将来就会对四娘的前程和发展产生非常不好的影响。
“我们罗家这一次能够化险为夷,因祸得福,全靠菩萨保佑,我要带四娘她们出去积德行善,将那制豆腐的方法教于世人。”罗用说道。
“……”
白二叔等人还当罗用这一次回来八成是要与人硬杠,他们白家人既然已经摆明了要站在罗用这一边,这时候自然也做好了要与人大杀三百回合的准备,却没想到罗用这时候,竟说要带着四娘他们出去积德行善。
“那制豆腐的方子,你打算怎么个传法?”乔俊林这时候终于说话了。
“既然是菩萨保佑,那自然就是要先去各大庙宇。”白二叔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
“不错。”罗用点头道。
四娘这时候正站在风口浪尖上,在这种紧要关头,罗用自然是要往她身上加砝码,做些善事,施些恩惠,总是能赢得一些人心。
把教人做豆腐与罗家这回发生的事情捆绑在一起,只要人们因为豆腐这件事对罗家人心怀感激,那就不能再拿四娘击杀那两个贼人的事情说事,即便有人说了,旁人也会反驳,如此便很难形成舆论。
又两日,皇宫里的皇帝听下面的人汇报说,那罗棺材板儿自打回到长安城以后,便整日带着他那几个弟弟妹妹四处去烧香拜佛,还把他们家颇挣钱的做豆腐的手艺教给寺庙里的僧侣,让他们不要钱随便教给长安百姓。
“那离石罗三郎莫不是被吓破了胆,好好的怎的信起佛来了?”一名寺人与皇帝谈论此事的时候,便如此笑话罗用道。
“你吓破胆他也不能吓破胆。”皇帝自然能看出罗用这番作为背后的深意。
让那些僧侣去教人做豆腐,那些僧侣自然乐意,看看那几个已经学得制豆腐手艺的庙宇整日香火鼎盛人流攒动的兴盛模样便知,他们哪里嫌麻烦,分明是要高兴坏了。
还有消息传上来说,有道士去找罗用学做豆腐,罗用也肯教,分文不取,包教包会,只要他们学会了这手艺以后把它传出去便可。
“圣人这两日可是要宣他觐见?”那寺人问道。
“过几日再说吧。”别看罗用现在整日都跟善男信女似的到处行善,皇帝老儿心里可是清楚得很,那棺材板儿这会儿定是憋了一肚子火,先晾晾他,叫他自己散散火气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