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的价钱还在一日日下降,这两日还能卖到二三文钱一斤, 又两日, 便只要一两文钱了, 待到十一月初, 那连肉带骨头的, 一斗便只要三五文。
听闻往年亦是如此,城中许多百姓都趁着这个时候买了羊肉回去制成肉干, 去年有些个做得多的人家,到了今年这会儿还未吃完。
常乐县这里向来就是羊肉便宜,粮食贵。自从羊绒买卖兴盛起来, 他们这里的养羊户大多便只在冬季杀羊,于是冬日里的羊肉尤其便宜, 待到开春后, 价钱就又上去了。
城里头有些个拮据一些的人家, 听闻自打今年开春后就没买过鲜肉, 一直忍道了入冬后, 这才时常上街看看,问一问羊肉的价钱,这价钱没有降到最便宜的时候, 他们也是不怎么买的。
近来这城里头几乎家家户户都吃肉,条件好些的, 便买了好肉回来吃, 条件差些的, 便买那差一些的肉。
罗用他们县衙里头也是每天吃肉, 他们这还是掺着粮食一起吃的,时日长了也觉有些腻得慌,于是便从那些茶叶铺子里买些碎了的茶饼回来,每日都在前院煮上一大缸,谁要吃便自己拿了水瓢去舀。
在马王那些茶叶铺子前面,大多也都砌了灶台放了陶釜,一天到晚煮着热茶,城中百姓常常到他们那里舀了茶水来吃,并不要钱。
这一碗茶水吃下去,解腻刮油,之后一整天,肚子里头都觉舒坦,胃里边也不会觉着顶得慌。
赵家人这回来常乐县,主要便是为了这茶叶和白酒。
另外还想买些熏肉,打算带回去卖给凉州城那边的商贾,主要就是那些个从中原地区过来的。
赵琛这段时间也一直都留在常乐县这一带,前些时候去了敦煌那边一趟,这两日又回来了,赵家早前在那边开了个铺子,买卖做得很不错。
赵家人在凉州城那边,中原商贾手中收购商品,然后再运到敦煌,卖与一些当地胡商,然后再从敦煌胡商手里收些货物,运到凉州城去卖,这一来一回,利益颇丰。
赵琛这一次亲来常乐县,除了进货,他还有一个目的。
赵家人从那些中原商贾那里得到消息,言是圣人派遣一众氏族子弟前来常乐县,学习胡人的语言,了解西域那边的情况,将来还打算让他们出关。
河东道朔州赵家,原本就是靠跟关外草原上的牧民做买卖发家,家族之中不乏胆气过人的儿郎,这回朝廷方面打算把手伸到西域那几条商道上,赵家人便也想跟着分一杯羹。
赵琛表示,他们想把家里的年轻人送到罗用这边,跟那些士族郎君们一起上课,一方面是为了学习,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结交。
罗用答应了,同意让赵家送一两个人过来这边,多了不行,毕竟罗用这边目前也是在摸索阶段,人太多了他怕是有些应付不来。
关于开办学院授课的事情,罗用最近基本上就只管建房子,聘用教师这方面,主要是唐俭在做。
上回唐俭那个折子送到长安城,言是让朝廷方面派一些年轻人到常乐县学习西域文化,圣人准了,现如今人也在路上了,至于这件事的负责人,那头一个自然就是唐俭了,罗用都得往后排的。
唐俭近来一方面在拜访联络瓜州沙州这一带的能人志士,另一方面也在积极接触定居当地的胡商们,尤其是那些个能书会写的。
唐俭可不是简单人物,别看他这些年在长安城混得不怎么样,从前他可是能代表国家,跟突厥可汗见面说话的人物,对于这件事情中原百姓可能没有太多感触,很多人甚至都没听说过,但是这些边疆的汉子们对他可是佩服得很,胡人们对他也颇敬重。
总体来说,唐俭最近的工作开展得还是比较顺利,只要是被他看上的人,少有拿不下来的。
但他也碰到了一个硬钉子,敦煌那边有一个定居大唐的胡商,听闻他过去带领过一个十分有名的大商队,走遍了西域各条商道,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现如今他年纪大了,便在敦煌给自己弄了个客籍,打算在那里养老。
唐俭找过去的时候,他也客客气气接待了,唐俭说要请他给那些士族学子们授课,他却推拒了,言是自己身份低微,见识浅薄,不敢再士族郎君面前造次。
后来唐俭又去过敦煌那边几次,见过了不少人,也与这个胡商多次接触,这人却始终不肯松口。
在这个没有地图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这个胡商所有的经验和知识都是无价的,都是他自己一脚一脚走出来的,不曾跟随他的脚步,去过那许多地方的人,是不可能了解那些事情的。
他不愿意将这些知识教授给素昧平生的那些个士族郎君,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也有自己的子女,也有自己的故乡和同胞。
唐俭几次三番皆不能说服此人,偏又不舍得放弃,于是他便与罗用说了这件事。
罗用在常乐县待了这么久,又整日与往来的胡商们饮酒说笑话,对于唐俭所言的那一名胡商,从前亦是有所耳闻,那人现在虽然已经不进沙漠了,但是在沙漠中的那些绿洲之间,却还在流传着他的传说,很多大商队的头领在到了敦煌以后,都会去拜访他。
唐俭想让这个人来给那些士族郎君们讲述自己在西域各国的见闻,罗用也觉得再好不过。
为了这件事,罗用也跟着跑了一趟敦煌,这回他是跟唐俭两个人一起过去的,那个胡商依旧很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只是提及授课之事,却依旧是不应。
“此事不急。”被对方多次拒绝,唐俭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恼怒不满的模样,笑得那叫一个亲切友善:
“那些小子们尚未抵达常乐县,眼下提这个事也是有些早了,今日我二人前来,乃是为了另一件事。”
“不知是为了何事?”这名老胡商汉话也说得颇好,礼仪亦是十分到位。
“想来足下应也有所耳闻,近来我在常乐县那边,常与各国商贾一起吃酒,亦是听闻了不少事情,增长了许多见识,还粗粗画了一张舆图,只不知错漏几何,还请足下帮我过一过眼。”罗用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卷轴,双手递到对方跟前。
那人面上似有所动,但他也没说什么,接过这个卷轴,打开来看了看。
原本也是不抱什么期待,毕竟像罗用这样一个没有真正到过西域的年轻人,只是与那些商贾吃酒说笑道听途说,胡乱画出来的一张舆图,广褒西域多少山川河流,他怕是连这座山跟那座山都分不清,还画的什么舆图,八成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玩意。
粗扫了两眼,却惊觉并非如他所料那般,这份舆图虽是画得粗糙,但是西域中那几条山川河流的位置,竟都被他画对了。
还有陆地与大海交接的地方,沙漠与草原,大雪山,细看之下,很多地方都能与他记忆中的画面相吻合,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地方他甚至都没有去过,过了大食之后,竟然还有那样广褒的天地,而那北地的大草原,竟是宽广若斯……
“不知此图从何而来?”那胡商放下手里的地图,却不相信这是罗用自己画的。
没有真正到过西域,没有相关知识的人想要画出西域地图,最后往往都是驴唇不对马嘴,而这离石罗三郎这回拿出来的这一张地图,它首先就展现了画者对于这片大陆有着过人的宏观认知,那并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事。
“此图出处,却是不能与足下言明。”罗用笑了笑,上前将这份地图收好,细细又卷了起来,放入自己衣袖之中。
那胡商的两只眼睛却像是黏在这份地图上面一般,拔也拔不下来,直到罗用将它收起来,他还忍不住总盯着罗用的衣袖勐瞧。
“想来应是来自那中原皇宫吧?”这胡商倒也听闻过裴矩当年绘制《西域图记》一事。
若是果真如此,那么中原的皇帝,对于唐俭他们眼下要在常乐县做的事情,怕也是十分重视了。
“不知足下以为此图如何?”唐俭这时候又问。
“不似凡品。”那胡商言道。
“哈哈,这也就是一份简陋舆图,此次我们要做这一件事,自然也有不少准备,关于授课一事,还请足下细心思量。”唐俭这时候又劝。
“自然。”那胡商郑重道。
他们连这种好东西都拿出来了,自己还能不仔细思量吗,这不光是地位与名望的问题,罗三郎这一次向他展示的,正是他心中最最向往渴求的东西,关于这片大陆上他还未能踏足的那许多未知之地。
只要能寻找到更多答桉,了解到更加广褒的天地,就算赔上这条性命他也是在所不惜的,都已经是这样的风烛残年了,他还畏惧什么,龙潭虎穴都敢去闯一闯,更遑论只是授课而已。
能在活着的时候解开心中迷惑,这大约便是上天对他的垂怜,在他的生命走到终点之前,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