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麦青豆粒儿它们可快到了?”
长安城已经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 大雪转小雪, 小雪又转大雪, 这雪下起来没完没了, 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 很多长安城的商贾现在都已经不出远门了,只管专心留在城里过冬。
“约莫是快了吧。”罗用哪里又能知道林五郎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这雪说下就下, 这年头也没个天气预报,罗用他们并不知道从河东道这一路过来,究竟是个什么天气情况, 若是遇着大风雪,被堵个十日八日的上不了路也是常有的。
罗用预测不到的, 又何止是天气。
十月十五这一日大朝, 原本还以为只是一个寻常朝会, 没想到竟有人站出来参了罗用一本, 说他身为朝廷命官, 公然行那商贾之事,与民争利,败坏朝纲。
“臣恳请陛下罢免罗用官职, 以正朝纲!”那官员声音洪亮,义正言辞。
“臣恳请陛下罢免罗用官职!以正朝纲!!!”朝堂之上不知有多少官员附和, 罗用只觉他们的声音在厅堂上方形成轰隆隆的回响, 气势恢宏, 而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显得那样渺小。
皇帝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他的那张木榻之上,不知他是否听已经提前到了风声,还是这些年下来,早已经习惯了这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
“诸位大臣以为呢?”刚刚那声势虽然好大,但皇帝坐在木榻之上看得清楚,应声附和的大抵都是一些品级较低的小官,于是他这时候就问那些大臣的意见。
“自然是要按法度行事。”一个大臣坐直身体,拱手言道。
“……”皇帝又看了看其他人。
“……”其他人却并不说话。
这些大臣的态度很明显,就是不打算保罗用了,原本他们也是非亲非故,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凭什么还要保他?
再说只是罢官而已,也不是要了他的命,相信以离石罗三郎的才能,就算不在这朝堂为官,他照样能够活得很好。
说到底,还是罗用这一年多时间发展得太快,妨了别人的利益,又招人忌惮。毕竟整个长安城就这么大,他占有的资源越多,别人自然就要占得越少。
这还只是一年多时间而已,他便在那丰乐坊占了两处宅院,在坊间亦有声望。若是放任他如此发展下去,等过个三五年,不知道又会发展成怎样的一股大势力。
而罗用目前又没有做出任何政治站队,谁也不知道他最后会站哪一边,与其留着这个不确定因素,倒不如早早抹了去。
所以这一次想让罗用走的,不仅是那些站出来说话的人,还有很多没说话的人。
不知这件事已经酝酿了多少时日,又有多少人听到了风声,总之罗用是半点消息也未曾提前听闻,明明他在朝中也不是一个人都不认识。
群臣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皇帝却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另提了一件事,问朝中诸臣的意见。
“陛下!”有人不甘心就这么轻易被煳弄过去。
“此事容后再议。”皇帝挥了挥衣袖,强势道。
贞观十二年的李世民,早已不是当初刚登上皇位那几年的处境,他现在这个位置已经坐得很稳当了,偶尔也是有意示弱,玩一把明君贤臣的戏码,但这并不表示他处处都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朝后,皇帝单独召见了罗用。
罗用这时候也已经整理清楚了思绪,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现在不仅是得罪了那些皇亲国戚,而且还不容于朝堂。
有些人不想眼睁睁看他发展壮大起来,最终妨碍到他们自己的利益,甚至改变现有的权利格局,这是出于现实的考量,并不是通过什么投机取巧的方法就可以轻易煳弄过去。
于是罗用这时候就向皇帝请辞了。
“爱卿因何要轻言放弃?”皇帝却道:“我观你亦是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厚德之人,在朝为官,起起落落本就寻常……”
……
“怎样了?”待罗用出来,侯蔺与陈博士上前问道。
侯蔺是国子学校书,陈博士调任国子学的文书虽然还没有正式下来,但他在国子学那边上班已经很久了,因为罗用的关系,两人也算有些往来。
这一次的事情,观国子学与太学一些官员的态度,显然也是提前得到了消息的,只他二人却被瞒得滴水不漏,侯蔺也就算了,没根没底的,陈博士出身虽不很高,但他好歹在太学担任博士许多年,没想到竟也……
“回去再说吧。”罗用对他二人摇头道。
皇帝并没有接受罗用的请辞,而是打算把他调到地方上,让他韬光养晦,待过些年,再把他调回长安。
三人出宫之后,便去了马氏客舍,不多久,乔俊林也找了过来,几人便在马氏客舍的一间客房之中说话。
“可说了要调你去哪里?”一说要调离长安,侯蔺等人面上的表情都不是很好。
这年头谁人不想当京官,一旦调离长安,将来再想回来,又谈何容易,尤其罗用这样的出身,又没有家人在长安城帮他经营。
“便说让我在家等消息。”罗用苦笑道。
“唉……”陈博士谈起。宦海沉浮,当真不易,罗用今年才十九岁,便要经历这样的坎坷,这一旦离开了长安城,从此天地苍茫,谁人又知他将来是否还能有那出头之日?
说到底,当初还是罗用天真了,便以为自己只在那太学担任一段时间的助教,也不打算长做,很多事情都安排得不够缜密,甚至还给人留下了与民争利有违朝纲的小辫儿。
现如今又能怎么办,南北杂货的经营已经是上了轨道,罗用绝对不舍得轻易割舍,再说就算他割舍了,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被揭过去。
辞官?皇帝都已经那么说了,罗用若还坚持辞官,一来驳了皇帝脸面,二来,罗用若是不当官,罗大娘的阿姊食铺,还有他们的南北杂货,还有远在凉州城的罗二娘,她们又能依靠谁?
说到底。还是罗用自己从前太天真了。
还当自己这一世也能活得随心任性,却忘了他现在早已不是孤身一人,这一世的他,从一开始,就是带着责任来到这个世界上。
这责任沉重,但是并不可怕,这感觉就像是一个迷失的齿轮,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虽然要承受许多压力重量,也一点都不自由,但他知道自己就应该属于这里。
十月廿二这一日,林五郎一行抵达长安城,进了城就往丰安坊而去,打算先将麦青豆粒儿这两条大狗交给罗家人,结果在半道上,竟是听闻了罗用要被罢官的消息。
坊间不少百姓都在谈论此事,言是离石罗三郎在朝堂之上被人给参了,很多大臣都要求罢他的官,还有人说皇帝要保他,但是怕也不太容易,毕竟罗三郎经商也是事实,那些官员可厉害得很,皇帝都有点怕他们,云云。
林五郎一听到这些话,心里就有些着慌了,急急忙忙赶去罗家院子,结果就看到罗用和四娘七娘三个人正坐在廊下吃冻柿子呢,柿子皮都丢了一地。
“姊夫!”罗用一看林五郎到了,也是挺高兴。
“麦青!豆粒儿!”四娘和七娘两个也很高兴。
“汪汪!汪汪汪!”麦青豆粒儿也都高兴坏了。
俩小孩和两条狗在那边嗷呜嗷呜地叙旧,罗用与林五郎坐在一旁说话。
“外头都在传你要被罢官了,方才我还吓了一跳,如今看来倒像是讹传。”林五郎这显然是放心太早了。
“倒也不是讹传。”罗用笑道,今日并非休沐之日,你看我这不也没去太学。
“那……”林五郎傻了,这么说外面那些话都是真的?这都要被罢官了,你还悠哉悠哉坐在这里吃柿子,不是应该出去活动活动关系,做一下最后的挣扎?
“也未必就是罢官,许是会被贬去别处。”罗用跟他说道:“别处物产不如长安城丰富,我这几日多吃些,免得到时候离了长安城以后回想起来,心中懊悔。”
林五郎:……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吃的。
“姊夫,你吃柿子吗?”
“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