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的三娘子,凭着她送给自己的那袋五十两的碎银,明珠便知那是个极为通透的人儿。而往后在国公府听到的有关于这位三娘子的消息都是一律的赞不绝口,她便更肯定了这样的想法。
“三表姐!”
明珠走上前去,微笑唤了一声。
周三娘抬起头来,唇畔立刻露出一个温和浅淡的笑容来。
“三表妹!”
她从案桌后站起身,举止从容不迫,气势却是十分的足,即使是一直让人觉得任性跋扈,高高在上的十一娘在她身前也不由矮了一截,弱了气势。
不过这也不奇怪,她是定国公夫人的嫡长女,气度自是不凡,在姐妹之中,颇有几分不怒自威。
周三娘笑容亲近,道:“知道妹妹要同我们一道进学,我还特意给妹妹备了礼物,贺以妹妹进学之喜。”
那是一方青松砚台,寥寥几笔,便在砚台左上角雕出了一副崖上青松图,青松虬结,云雾缭绕,迎面给人一种书阔开朗之感。
一旁有娘子惊呼:“……这,这是湖心先生的青松砚?”
湖心先生是前朝一名刻砚大家,他的砚台,外边出了百金的价值,令众多书生们奉若珍宝的。这样的东西,三娘竟然这么轻易的舍了出来。
明珠眉头微挑,笑容不减,将砚台收了,笑道:“得了三表姐你这般珍贵的东西,看来,三表姐你的添妆礼,我可是不能薄了。”
三娘脸顿时一红,白嫩的双颊上显出羞意,带着女子的娇羞,以及喜气,嗔道:“便是你只送我一支簪子,我也是高兴的。”
三娘去年刚及笄,已经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而她的亲事是打小定下的娃娃亲,对方与她也算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她对这门亲事她心里自然是欢喜的。
如今聘礼已下,三月之后便是婚期。这段时间她最主要做的事情,便是缩在闺房中绣喜服,连进学也不是常来了。
春晖阁在最后处新摆了三张案桌,明珠寻了后边靠窗那里的位置坐下,春晖阁建在一汪如镜碧湖之中,视野极为开阔,两侧竹帘卷起,清风席卷,前边便是满园杏花,有些粉白杏花落在湖中,卷在湖边,□□浮光,融融暖意,似是湖水都带着几分花瓣粉嫩的香味。
“三娘!”
明媛提着浅蓝裙摆上了石梯,一抬眼看见后边位置的明珠,双眼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在陆府她们姐妹之间感情不过泛泛,可是到了这定国公府,却是本能的亲近起来了。
明媛看了一眼她的位置,没有多加考虑便走到她左手边的案桌前跪坐下来,身边的丫头伶俐的将她的笔墨纸砚放了上去。
明媛性子烂漫,坐下来忍不住歪过身子来和明珠说话,道:“我听姨娘说,沈先生和大舅母是手帕交,因而沈先生来了京城,虽然京中各府都请她进府给娘子们教书识字,她还是选了定国公府。”
香姨娘本是陆夫人身边的陪嫁丫头,有了明玉之后便做主给她来了脸抬了姨娘,她本是定国公府里的人,虽是离京十多年,在定国公府内却还是小有根基,因而明珠并不奇怪明媛会知道这些。
明媛托腮十分向往的道:“也不知道沈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听说,她极善琴艺,曾以一曲凤囚凰引来无数鸟儿而名扬天下,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让她指导一下我。”
明媛生得艳丽端方,而她身上生得最好看的便是那一双手,纤纤十指,白嫩纤长,是最适合弹琴的一双手。而事实上,她在琴艺一道之上,极有天赋,五岁便能拿着琴弹出一支完整的曲子,当时陆老爷还乐呵了好一段时间,特意还给她寻了一把名琴——绿漪。
明珠看她神色憧憬,显然对于口中的沈先生极为推崇,便笑道:“二姐姐你定是能如意了的。”
明媛回过神来,脸上微红,表情有些兴奋,身旁却突然传来一声嗤笑,三个娘子走到她们身前,领头的是一个着了海棠红撒金襦裙的娘子,以一种挑剔的目光扫视明珠二人一眼,她方才开口,道:“沈先生是何许高贵风雅之人,岂是你们这种商户之女所能攀附得起的?你们姐妹二人不过是沾了我们定国公府的光,这才有此机会能得沈先生教导,不然凭你们低贱的身份,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见先生一面。”
“商户之女”四词她咬重了音,语气颇为不屑。
明媛被她刺激得面色涨红,猛的从位置上站起来,质问道:“你说什么了!”
红衣小娘子轻笑一声,扭头与两个相好的娘子嘻嘻笑道:“原以为不过是满身铜臭味地位低贱的商户女,没想到竟连话也听不明白,我说了什么,她竟然也不清楚。”
“四娘……”
身边桃红长裙的小娘子扯了扯她的袖子,语气无奈,示意她收敛一点。
阁内其他娘子目光隐晦的往这儿瞥,却多是无动于衷,甚至是看好戏的意味。
明媛气得身体发抖,又羞又气,恨不得上去伸手直接扯烂周四娘的脸。要知道她虽说是庶女,可是历来却最是心高气傲,哪又受得了如此折辱?而且周四娘这话不仅是在骂她,也是骂了他们整个陆府。
明媛正欲说话,一个身影却走到了她的眼前,背脊挺得笔直,连背影也透着几分从容来——是明珠。
一向让人觉得温柔亲和的明珠此时脸上却是敛了笑,一双眼眼尾上挑,无端添了几分锋利摄人的味道。
明珠扫过她眉间的沉郁,不急不怒的道:“我陆府虽是商户,可是却也是清清白白的做事,又不知何来的低贱?我父亲,更是开设学堂无数,恩泽多人。四表姐,你应当为你的失言向我父亲道歉。”
她语速不急不慢,可是却是铿锵有力,气势如高山,整个春晖阁的娘子们都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四娘心头一缩,意识到自己竟然害怕起了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娘子,虽然那只是一瞬间,却让她有些恼羞成怒起来。
“我凭什么道歉?你父亲本是地位低贱的商户……”
“啪!”
一声清脆响声,整个春晖阁安静无比,所有人都被惊到了,明媛瞪着眼睛看着明珠。
明珠慢条斯理的收回手,一字一句的道:“四表姐,你辱我也罢了,你身为姐姐,教导我一二,那也是应该的。可是,我父亲这一辈子活得坦坦荡荡,在他死后,他不应该被人如此折辱。”
四娘捂着脸有些不可置信,可是脸上火辣辣的触感却在提醒她刚才那一切都是真的,她竟然被一个小娘子打了耳光。
“陆三娘……”
她刚叫了一句,明珠却是猛的欺身过来,唇畔竟是带了淡淡的笑意,她沉声道:“四表姐你可是要闹开了来?算是闹到了老太太面前,我也是不怕的,可是四表姐你呢?你是不是会在老太太面前落下一个不姐妹,不敬长辈,尖酸刻薄的印象来。老太太,可是最讨厌这样的小娘子了。”
四娘瞳孔猛的一缩,很显然明珠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的确,不敢闹大。
明珠幽幽叹道:“我不知道是谁挑着四表姐你来找我姐妹俩的麻烦,我姐妹三人只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若是事情闹大了,老太太怕是会同时厌了我们两个人。到时候,我们二人谁也讨不了好的,只会便宜了后边的人。”
明珠站直身体,亲热的挽了四娘的手,道:“我知道姐姐是开玩笑的,我父亲也是姐姐姑父,姐姐你自是尊重的。要知道老太太最是疼惜我母亲,对我父亲那定是满意至极的,不然也不会将母亲嫁于我父亲的。”
她笑意吟吟的转头看着四娘,四娘扯了扯唇,知道她最后一句是在提醒自己,老太太最是宠陆夫人,若是这事情闹开了,老太太怕是会厌恶与自己。
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四娘心里不甘,却又不得不道:“我的确是开玩笑的,我对姑父,自来是敬的。”
其他人一脸懵逼,刚才两人还剑拔弩张的,可是怎么转眼又姐姐妹妹,一副气氛和乐的模样,好像刚才明珠那一耳光根本不存在一样。
“四娘你刚才那话的确是过分了,还不快向二表妹和三表妹道歉?”
三娘走过来,步履翩跹,笑容柔和,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明珠笑道:“四表姐不过是开玩笑……”
三娘却是不变主意:“姑父乃是长辈,陆府又是我定国公府姻亲,哪是她能玩笑的?三表妹你不用为她求情。”
四娘和她年纪相差不过几天,可是性子却是尖酸了些,三娘也为她操了不少心。
当时二夫人生她险些难产一尸两命,对她便不怎么喜欢,丢给奶娘便不闻不顾的。当时的定国公夫人索性将她抱在屋里和三娘一道养着,一直在大房养到了两岁,因而四娘和大房颇为亲热,和三娘更是如同亲姐妹,她说的话四娘却是听的。
四娘咬了咬唇,低声对明珠说了一声对不起,而后红着眼眶冲到第二排自己的位置坐下,不再言语。
着了桃红裙儿的二娘诶了一声,想拉住她,却是拉了个空。
三娘看向她,道:“四娘任性,二姐姐你也跟着她胡闹,还有九娘,你也跟着瞎闹!”
二娘怯怯的看着三娘,软声软气的道:“我,我知道的。”
九娘吐了吐舌头,却是不怕三娘,嘻嘻笑道:“我下次不会了……三姐姐,你别生气。”
三娘嗔了她一眼,与明珠明媛道:“大家都是姐妹,合该和和气气的,改日我在我明月居摆桌席,姐妹们聚一聚,我那有一壶春雪楼的揽月酿,姐妹们都尝一尝。”
京城的春雪楼,那是有名儿的,楼里所酿之酒,连宫里的太后娘娘也是喜欢极了的,一壶便值千金。
那揽月酿更是取了塞北天山上的那汪揽月湖的水所酿,窖藏五年,酒水清冽,开窖香味悠远,方得其中滋味。
三娘拿出这一壶揽月酿,却丝毫没有露出什么可惜来,好似拿出去的不过是一壶普通的清酒,而不是滴酒值金的揽月酿。
明珠微微一笑,自没有不应的道理。
一场风波便弭然于空,明珠跪坐在案桌前,手指忍不住绻起。
还是太过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