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皇后苦求,看到太子示弱,皇帝终于心满意足,这天下掌握在谁手中,他们的性命由谁主宰,太子与皇后想必已有了清楚的认识。零点看书lingdiankanshu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殿中静得可怕,落针可闻。人的恨意,有时是可以重塑人心的。
夏侯沛缓缓直起腰,她猩红的眼中充了血一般,含着泪,含着恨。
“阿娘……”她转身,欲扶皇后起来。皇后的额头上一片血红,粘稠的血腥,令夏侯沛恨意更甚,心中如住了一头暴虐的兽,满是无处发泄的狂躁与愤怒。
皇后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柔情注视夏侯沛的眼中满是心疼:“不妨事的。”
她这一说,夏侯沛几乎情绪奔溃,她咬紧了唇,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沉重、悲愤,难表万一。
皇帝,不该动皇后。
他怎么对她,她都认了,也都能忍,可他不该动皇后!
心中的兽狂躁嘶吼。夏侯沛低下头,她扶住皇后,声音低沉:“阿娘,额头上,需上药。”
皇后察觉夏侯沛情绪不对,担心她钻进牛角尖里去,正要劝说,一阵天旋地转猝不及防地袭来,意识逐渐模糊,她只看到夏侯沛瞬间惊恐无比的眼神,她看到她的害怕,她的心痛,她的无助,看到她张口呼唤,可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待皇后再度醒来,是在榻上。头疼得要裂开,喉间甚是恶心。皇后睁开眼,稍稍一动,便晕眩难忍。
“阿娘,你醒了?”
听到声音,皇后才知夏侯沛就坐在榻边。
夏侯沛腾地站起身,弯身伏到床榻前,轻声问道:“阿娘,你好些了吗?”
皇后虚弱地点了下头。夏侯沛看了看她,忙起身,去倒了杯茶来。茶是温热的,正是皇后眼下所需要的。
夏侯沛扶着皇后坐起,自己坐到她的身后,让皇后靠着她身上,能舒服些。
一杯茶下去,人也清醒不少。皇后靠在夏侯沛的怀里,她也什么力气去挣扎。
伤口已处理过了,额头上了药,那里红肿得厉害。皇后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令人心疼又担心。夏侯沛抱着她,她道:“这几日阿娘便好好在宫中养伤,外面的事不要去听,不要去看。”说到这里,话意停顿,“也省得见了心烦。”
皇后立即就觉得夏侯沛话中有话,她扭头看向夏侯沛,只见她看似已恢复平静,可她那双漆黑的眸子中,涌动着恨意,涌动着杀虐。
夏侯沛平日也会使手段,也会用阴谋,她上过战场,真刀真枪的与人拼杀过,刀下死的人,不知凡几,可纵如此,也从未像现在这般,就是没有猩红的鲜血,都能闻到她身上暴戾的血腥气。
皇后气息微凝,她自是知道夏侯沛身上这种刻骨的恨意是从哪里来的,可她不愿她这样:“重华,你听我说,今日之事,怪不得你,你不要自责,圣人昏聩,不辨是非,是他不对,你不要因此坏了心境。没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你不要着急,亦不可自乱阵脚。”
只要重华无恙,再多的委屈羞辱,她都能忍下,她唯独不愿见的是夏侯沛沉浸于恨意与愧疚,她的心够沉重了,再添上这两样,往后的漫长岁月,她如何展露欢颜。
夏侯沛敛目:“你放心,我不会胡来。”她只是想让皇帝去死一死罢了。
皇后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没有听进去,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她的心已被恨意占据了大半。
“重华,你不听我的话,亦不在乎我是否会因此伤心了吗?”
“我在乎!”夏侯沛道,她看着皇后,“因此,今日之事,再不会有下次!”
她不会给皇帝再来□□她们的机会!
今日皇帝怒气腾腾的来,他怒气不消,便什么都做的出来,皇后为她,如此忍辱,去填了皇帝的怒火,这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她怎么会罢休,怎么会让羞辱过阿娘的人,好端端地活着!
皇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合目,躺下。
夜深,夏侯沛离去。
皇后睁开了眼,看到眼睛通红的阿祁。她坐起来。
阿祁忙上前欲扶她。皇后止住了她的忙碌,问:“当初安□□魏贵人处的宫人,可还在?”
阿祁点头:“都在的。”
“那就好。”皇后自语道,她示意阿祁附耳过来,在她耳旁,低语几句。
只短短几句,阿祁的脸色瞬间煞白,她睁大了眼睛,缓缓扭头,望着皇后,艰难道:“殿下……”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我已无路可走。”皇后平静地道。
阿祁面显急色,她跪了下来,劝道:“圣人今日所为,已寒了十二郎的心,她不会坐以待毙的,定会……”
“逼宫?”皇后淡笑,一种无以言喻的悲伤弥漫在她的眼中,“谁都可以逼宫,唯独她不行,阿祁,我不能眼睁睁看她背上弑父的罪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重华的身份也瞒不了一辈子,总有暴露的一日,她的身上不能有任何污点。皇帝要死,却不能死在她的手上。
阿祁闻言,只觉心酸难忍,她颤声道:“十二郎背不得这罪名,殿下就背得了吗?将来十二郎得知殿下先害其母,再弑其父,就是知道今日殿下是出于善意,也必会恨殿下入骨……”到时,殿下就会与一手养大的孩子对峙,她会朝十二郎出手吗?她不会,一旦十二郎翻脸无情,她就只有一个死字,只怕连半点还手都没有,命亡心死。
皇后心头如被刺了一刀,她垂下眼眸,哀婉一笑,那笑中有无奈,有释然:“我不怕她恨我。”有些事,其实是早就想好的,命中注定,避无可避,“只要她安好无恙,我纵不得善终,也只有含笑瞑目的。”
其实,她宁可夏侯沛恨她,恨虽沉重,却比爱轻了太多。恨总会有散去的那日,可爱呢?
长秋宫中发生的事,终究没有瞒住。
朝臣得知,大多闭口不言。
此事说起来,着实是太子冤枉,不说那御史究竟是不是他安排,那上头所列晋王不法事却是属实,有人行不法,揭露出来有何不可?哪怕是兄长,那也是大义灭亲。
众人心知肚明。
夏侯沛之后也没在这事上解释,只是没过几日,那名御史与苏充私下见面被汉王意外撞见。汉王出于忠心,将此事说与皇帝,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因晋王与苏充关系亲密,晋王自污嫁祸太子的险恶用心,暴露人前。
皇帝又气又恼,这一惊转,岂不是说明他冤枉了太子?冤枉太子也就罢了,偏生弄得人尽皆知。
晋王更是可恶,竟然敢蒙蔽与他。
皇帝这一气,刚好点的风寒,又加重,不得不多在床上躺了几日。
因太子无辜受斥,皇帝明面上倒是对她软和了不少,以示弥补,夏侯沛看起来受宠若惊,事父愈加恭顺,而私底下,她正紧锣密鼓的筹备逼宫。
皇帝对禁宫掌控极为严格,然自他体弱之后,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便只将太极殿治理得如铁桶一般,外面驻守禁军比以往多了一倍,皆只听从皇帝一人号令。
夏侯沛筹划着,一切都完备,并将起事时间定在最近的立夏日。这一天,百官休假,皇帝会赐冰与文武大臣,白日必会异常忙碌,既有忙碌,自会生乱,在下午禁军换防之时动手,正好!
立夏,迎夏之首,末春之垂。明媚的春光渐行渐远,热烈的夏日逐渐走近。
这日,天气极好,是连日来最为温暖的一日,夏侯沛一早起身,着朱色冠服,佩朱色玉佩,她坐在东宫的书房,一件件回忆诸事安排如何。
她有必胜的把握。
这日一早,皇后坐与长秋宫,她容色言语与往常无异。每当节气,妃嫔们皆会往长秋宫拜见皇后,以示皇后地位尊荣,无人可撼。皇后与她们言语,间或有笑意,十分从容淡定。
及近午,嫔妃散去。午膳丰盛,膳食大多清凉可口,皇后用了半碗米饭。
午时末,太极殿来了一名宦官,宦官笑道:“今日立夏,圣人在前朝赐冰,殿下可在后宫也赐冰,如此可显两宫琴瑟相谐。”
皇后一笑,一面令宫人往各宫赐冰,一面令人取出厨下温着的参汤,往太极殿去。
到太极殿外,只见密密麻麻站立的禁军,他们皆衣甲胄,手持利刃,那精钢所制兵械,在阳光下反射出锋利森寒的光芒。皇后视而不见。
赵九康从殿中出来,一见皇后,便拜见道:“臣拜见殿下。”
皇后道:“免礼。”
赵九康直起身,笑着道:“殿下稍候,臣为殿下通禀。”
皇后颔首。
赵九康快步往殿中走。皇后站在殿外,禁军肃穆,站得十分靠近墙,一旦殿中有异响,禁军便可立即听到。
不多时,赵九康便出来了,躬身请皇后进去。
皇帝斜靠在榻上,气色并不怎么好,他抬眼看了看皇后,目光落在她的额头上,那里已消肿结痂,等血痂落了,便能好了。
皇后俯身下拜:“拜见圣人。”
皇帝淡淡瞥她一眼:“免礼。”
皇后站直了身,上前两步,关切问道:“圣人可觉得好些了?”
“好了不少。”皇帝淡淡答道。
殿中诸多宫人侍立,却能一丝声响都无,连呼吸都仿佛被隐了起来。
皇后在榻旁坐下,温声问道:“圣人可用过午膳了?”
“用过了。”皇帝答道。见皇后虽坐着,似有什么话要说的模样,便道:“你今日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皇后极少主动来这太极殿,但凡来,多是有事相商。
皇后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眉间略显忧色,她颔首:“臣妾有些话,欲私下说与圣人。”
殿中站了这许多宫人,自称不上私下。皇帝犹豫片刻,便看到窗上禁军的影子。登时,心下便放心起来,遣退了宫人,道:“有什么事,说罢。”
皇后沉默片刻,方道:“我为十二郎之事而来。”
皇帝挑了下眉:“十二郎怎么了?”
“这几日,十二郎总坐立难安,多次言及事父不孝,心中愧疚。”
皇帝笑了笑,有点冷漠,有点自得,他听出来了,是太子担心触怒了他,危及父子之情,危及她东宫储位,欲讨好他,只是不敢说,便让皇后来说和。
皇帝真是通体舒畅。太子有军功又如何,得群臣拥立又如何,这天下,还是得他来做主。
皇后柔声道:“臣妾炖了参汤,圣人可要尝尝?”
皇帝正高兴,皇后做什么都像是在讨好他,加上她额上那血痂,更是满足了皇帝在病中日益扭曲的暴虐,他点头:“呈上来吧。”说罢,正要唤试吃的内宦,便见宫人都遣了下去。
皇后端着参汤过来,皇帝看了一眼,便道:“你替朕试试烫否。”
皇后未言语,神色平静地舀起一勺,吹了吹,徐徐饮下,她淡然笑道:“冷热正好。臣妾侍奉圣人可好?”
皇帝看着她的神情,见并无异色,不知怎么突然有种舒了口气的释然,他道:“也好。”
皇后低首,仔细的舀起一勺,喂到皇帝唇边,皇帝喝下,皱了下眉头道:“怎的苦了点。”
皇后又喂了一口到皇帝唇边,口中说道:“老参,自然味重。”
皇帝一想也是,便也放心喝下去了。这参汤是皇后当着他的面尝过的,并没有什么不能放心的地方。
慢慢地喝下大半碗。
皇帝推开皇后的手,道:“够了。”
皇后并未坚持,她收回手,看着玉碗中剩下的一点参汤,悲哀渐渐染上她的面容。
“你退……”皇帝觉得乏了,预备午歇,正要遣退皇后,便见她神色不对,他打住了话头,心中的怪异越发重起来。
正在这时,腹中突然传来一阵绞痛,皇帝神色顿变,他立刻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后。
皇后静静地看着他,方才那一瞬间的悲哀,早已消失无踪,只余下永恒不变的平静、淡漠。
皇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后宁可搭上自己,也要置他死地。他张口,欲呼侍卫,喉咙如被封住,怎么也喊不出来。
腹中的痛意越来越难以忍耐,如被绞成了千万碎片,痛得他面如金纸,冷汗淋漓。生命在抽离,皇帝痛苦嘶喊,只能喑喑哑哑地逼出极低的破碎之声,全然传不出这间大殿。
他痛得面容扭曲,皇后的神色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没有难过,亦没有得意,她只是静静看着,就如置身事外。
皇帝在榻上挣扎,他愤恨地瞪着她,从喉咙中逼出声音咒骂她。
皇后听到了,他在骂她毒妇,可她仍旧没有半点动容。
皇帝渐渐挣扎不动,渐渐不能动弹,一切都归于平静,他就在那躺着,双目圆睁,似是不甘,似是痛恨,只是,他永远开不了口,也在不能伤害重华。
皇后慢慢地走过去,看着他的脸,那张脸,其实是如此的陌生,这个她侍奉了近二十年的夫君,他是如此的遥远。
苍凉、破碎,这灰暗得毫无色彩的夫妻之情终于走到了尽头。有一滴泪,自皇后眼中落下,她抬手擦去,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轻轻合上皇帝的眼皮,皇后转身,走出这座宫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