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心计长短,太子、夏侯恕、夏侯衷三个加起来都未必是十二郎的对手,更不必说养在深闺中的秦氏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夏侯沛只问了三个问题,每个都冲着那人的身份去的,顺带还考验了秦氏的决心。
秦小娘子,冀州秦氏嫡系,她的祖父是尚书左仆射秦勃,世人尊称一声秦冀州,她的父亲秦纶,官拜京兆尹,其他族中子侄亦多有出身。与夏侯沛的外家崔氏,只在家史底蕴上短了百来年。
父祖柄权,秦小娘子相交之人,必也是官宦子女。
再根据那句“唯殿下可永绝后患”,便知晓,此事只有她能办。只有她可行,连皇帝都不行,能是什么事呢?轻而易举的,便将矛头指向了夺嫡。这件事,必然是皇帝驾崩之后的事,必然与如今声望正隆的诸王相关。
再依据秦氏所为,推算秦氏性格。能顶住压力,在家到了十八九都未嫁,可知是个心性坚定之人,可她为什么不嫁?左仆射的嫡孙女,嫁皇子都嫁得,宁可在家,也不肯出嫁,问题多半出在她心仪之人身上。身份低微?有妇之夫?还是干脆性别相同,无法相爱?
再看前两日刚与她说了话,不过三两日,她便在此处等她,可见其行动亦是迅捷。依她年岁,她心动必然在三五年前,有什么理由三五年都没动作,却在这两日接连寻上她?只有一个可能,便是近日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对心上人的安危产生担忧。
联系近日京中发生了什么事,又得是与诸王相关,首先便是半月前,晋王妃六月流产,几乎性命不保。夏侯沛便将人选定在了晋王妃身上。再有,她还知道,秦纶与周氏之父,少年时同拜在岐山先生门下授业,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
如此猜测,哪怕不准,也相去不远。看秦氏的脸色,可想而知,她猜对了。
夏侯沛瞬间来了兴致,只是她面儿上,仍旧是平澜无波的,彷佛秦氏与她而言,十分寡澹无味:“让孤来猜一猜。晋王妃嫁了人,背弃了你,你心中定也有所怨怼,只是不忍违背本心,故而一直不嫁。然你对她情意未了,她半月前九死一生,令你十分担忧,三郎眼下尚是藩王便不敬妻室,若是他做了皇帝,晋王妃能守得住后位吗?你怨她,却仍希望她能好好的,于是干脆便设法令晋王成不了事,如此,有什么比支持其他皇子更好的呢?权衡之后,你选了孤,与孤约定,待来日,能保下晋王妃。”晋王已泥足深陷,不是成功便是成仁,一个夺嫡败下的藩王,多半满门无生路。秦氏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周氏去死。
夏侯沛说到此处,方一笑,带着些玩味:“孤说的,可对?”
秦氏已是面如土色,万没想到,只是几句话间,她的打算都被夏侯沛看了个透彻。她面上一片灰败,方才的坚忍克制与步步为营在此时都化作了乌有,连开口都变得十分困难。
过了一会,见夏侯沛虽神色不变,眉宇间已有些不耐,秦氏方含着敬畏,垂首说道:“我确是怨她,想过许多次,不管她了,也忍了许多年,我知道她在晋王府过得不好,却没有丝毫快意,唯独心疼。”她缓缓地说着,并没有这等违背世间伦理的情、事被发现后的羞耻,她说着,就如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直到半月前,她几乎死了,我知道,我再不能置身事外了。她已是晋王妃,我与她再不可能了,我唯独的能做的,便是用我自己,换她一个周全。也算是,不枉年少时的相互许诺了。”
秦氏抬起头来看着夏侯沛,原已灰败下去的眼神随着她自己的述说复又坚定,她哀求道:“我只求能保晋王妃无恙,此事与殿下,不过举手之劳,与我,却如命般要紧。此事之后,殿下另觅妻室也好,宠爱庶妾也罢,我皆无他言,求殿下怜悯。”
“你连自己得失都已置之度外,竟还想着去管她的安危?”
秦氏低声道:“殿下大约不知,会有一个人,她就是比什么都要紧。”
邓众在入口处背对着这里站着。郎君们在前庭饮宴,小娘子于内院嬉戏,无人在此处出现。
秦氏说罢了,便望了夏侯沛一眼,见她虽在思考,却毫无动容之色,心不禁便沉了下去,可转念一想,能斟酌,已是万幸了,便不敢多言,只惴惴不安地等着。
夏侯沛没想太久,她单手负在身后,下颔稍稍扬着,看了秦氏一眼,道:“今日之言,出于尔口,入于孤耳,不传三人。”
秦氏一愣,登时大喜,秦王答应了。
夏侯沛唇边快速地掠过一丝微笑,只是很快,她便沉下了脸色,冷冷道:“唯有一处不可乱,孤今之所有,自陛下而来,来日所有,亦在陛下,不敢擅自谋取。”说着,肃然道,“望尔谨言慎行,勿使秦公蒙羞。”
秦氏也知自己此番着实鲁莽,只是她也是无路可走了,眼下,也算是成了一半了,她恭谨答应:“我记下了。”
此处非久待之地,约定既成,二人分道扬镳。
邓众算机灵了,也是反应不过来,他只听到了前半截,秦氏的自荐令他大为惊叹,道:“不想十二郎有此艳福。”
夏侯沛瞥了他一眼。
邓众立即收敛,语气正常了:“秦小娘子,很有胆色。”
夏侯沛冷笑:“还胆色呢,做事瞻前不顾后,若是今日遇上的不是孤,她麻烦大了。”就这么大大喇喇的跑来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藏什么后招。一心只系着周氏,家族亲眷皆不在她的思虑之内,秦氏好歹养她那么大了,她竟如此擅做主张,夺嫡中的党派,所涉甚广,她为一个周氏,就要将整个家族都拖下水。换成别人,先假意答应,得到秦氏支持,事成之后再来算账,乃至迁怒整个秦氏,届时,悔亦晚矣。
不过对她来说,这样反倒是再好不过了,秦氏比她还想她能登基,从而救晋王妃出苦海。至于自做主张,呵呵,难道她连一名女子都辖制不了了吗?不说其他,只要拿捏住晋王妃安危便可使秦氏俯首听命。
邓众却是想,为何是幸好遇上十二郎?难道十二郎比较善良吗?
夏侯沛批评完了周氏,又喜滋滋地想,果然阿娘最厉害啦,若是阿娘遇上了相似的事,必有更为周全之策,才不会顾此失彼呢。
一想到阿娘最厉害,夏侯沛自然而然便叹息,出来这一会儿,她好想阿娘啊。
她不玩了,要回家。
恰好,宴也散了,舞阳长公主亲自相送。
至舞阳府外,夏侯沛笑道:“姑母留步,姑母再客气,侄儿下回都不敢上门了。”
舞阳长公主也不多送了,一点都没有深意地道:“一路好走,多孝顺你阿爹。”
夏侯沛一举一动皆光彩照人,微微一笑,顾盼神飞,她稍稍做了一揖,一点都不一语双关地笑道:“侄儿记下了。”
旁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姑侄两该传达的都传达了。
夏侯沛登舆而去,秦氏亦乘车归家。
离了秦王面前,秦氏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侍女奇怪地看着她,不知怎么了。
此等机密事,秦氏谁都没说,乃至侍女,都是瞒着的。她倚在榻上,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本,是与秦王交易,双方有利,她手上是有筹码的。可是几句话下来,一切内情被秦王套了个干净。她简直一点可依恃都没有了。
秦氏扶额,来来回回地想方才的事,又想之后怎么走,才能妥当。
也罢,事到如今,就当破釜沉舟了吧。
不似她想了那么多,夏侯沛却是高高兴兴地回宫了
长秋宫中,一宫宦官、宫娥正在禀报宫务。
夏侯沛来这里,都不必人通报,她自己就来了,宫人们忙躬身见礼,夏侯沛略一点头,便笑吟吟地朝皇后作揖:“儿请阿娘大安。”
皇后见她回来了,很高兴,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道:“你且坐一坐,我处理一些事。”
夏侯沛一双美目风流婉转,笑睇一眼皇后,道:“阿娘自便就是,我就在一旁看着。”
皇后回以一笑。
她今日穿着一件朱红的纱裙,发髻簪以一支衔珠凤钗,薄施粉黛,气质高华,她容色贞静,目色清明,认真地听着宫人回禀,偶尔回一句话,便是切中肯綮。
一名宫人苦着脸禀了一通:“老奴这里,因殿下治宫有方,素无大事,只昨日,不知怎么,圣人问了老奴一句,东宫之臣可曾傲慢以对?这,这……”他的脸因为难皱成了一团,“事涉东宫,老奴怎敢胡言,正思索如何答话,圣人便自老奴身前走了。”
东宫素来是自成体系,诸事皆与禁中区分开,东宫妃贤良,皇后亦不是霸道之人,两下相处倒没什么矛盾,只是,既然是相处,必然免不了有摩擦,大的没有,小的是无可避免的。皇帝突然这么一问,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圣人怎会突然提起这一茬?皇后略一思索,这宫人管着与东宫相邻之处,那地方,外臣是不得入的,必出在宫中之人身上。她问道:“近日可有人往那一带转悠?”
夏侯沛旁听,也是与皇后一般的心思。这是想到一处去了,夏侯沛扭头看皇后,皇后自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与她对视,二人四目相对,夏侯沛不由微笑。皇后并未多停留,也只看了她一眼,便回过头去。
夏侯沛却眼尖地扑捉到皇后的唇角飞快地上扬了一下。
宫人已在回话了,皇后又问了旁的,侧颜专注,彷佛她方才那一勾唇只是夏侯沛的幻觉。
夏侯沛稍稍侧过身去,抿唇而笑。
有一个人,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光是能见到,就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