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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鬼神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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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鬼神之境

中国与尼泊尔的交界,珠穆朗玛峰,是夜,无风,有月。月很亮,也很圆,圆得像嫦娥在中秋那晚递给后羿的饼。月光很诡异,看似温婉又柔亮,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形的、淡淡的杀机。

少有地,珠峰上没有飘雪。

在离地8848多米的荒芜中,闲庭信步着一个小老头。

他身材矮小,最多一米六出头。头顶草帽,草帽遮住了帽檐下通红的面容;脚踏草鞋,草鞋却难掩住裸露在外的漆黑脚趾。手执一根檀木手杖,杖体已被岁月染黑。仿佛一个幽灵,穿行在人间的高巅。

在这地球的至高点,是否走错一步,就是死与生的差别。

他的前方歧路奇险,冰川沟壑随处可见,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丈冰渊。

可小老头却毫不在乎,面色沉静得若同静水,一如走在自家的后花园。

倏地,天起风了,初时微弱,随即就开始狂啸了起来。

经年不化的积雪被狂风扬起,天上便又飘起了鹅毛白。

仿佛是在回应地上的飞雪,天空也开始阴暗了下来,月亮不知何时也已匿形藏迹,朵朵洁雪漫天飞舞。

无论揭地而起的片片绒雪,还是漫天飞舞的朵朵鹅白,却都无法接近那老者身体方寸之内。

风雪遇见老头,自动改途,看似可怜他的形单影只,实则是对老者无可奈何。

修为到了鬼神之境,周身会产生无形气场,自会为他阻挡风雪雨雾的侵与击。

不是大自然想要怜悯小老头,而是小老头早就征服了大自然。

小老头名叫柳随风,自打记事起,就开始了苦修。朝圣路他走了一遍又一遍,朝圣途上磕遍了他的头。为了虚无的佛,他舍弃了自己。或许是佛真的被他感动了,他开始感觉不到寒冷,察觉不到饥饿。

只有昔日遭受过非人的孤独寂寞寒,今天的他才能步履轻盈地执杖行走在这珠峰之巅。

“柳大师果然是性情中人。一言九鼎,决不食言;说来就来,毫无虚言。在下佩服!”

柳随风不为所动,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个人等着他。

他抬眼望去,就看到了白衣胜雪的柳岩。

柳岩一把三尺青锋别在背后,脚步竟是虚点山巅,并没有踏实,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柳随风。

柳岩居高临下,虽面无表情,可一双星眸中却透出无尽冷意。

柳随风只看了柳岩一眼,便低下了头,双手合十,低眉顺眼地轻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看着柳随风人蓄无害的样子,柳岩却不为所动。

“既然来了,就接招吧。”

柳岩把身后的三尺青峰移至身前,在空中虚晃了几下。

明明没有月光,可是在层层飞雪的映衬下,长剑居然散发出了一道耀目的光芒。

这光芒凝而不散,朝着小老头的双眼笼罩了过去。

动若飞鸿,飘闪似电,像超越了时空,那道光一下子便出现在了老头的眼睑前,带着丝丝寒意,朝着小老头当头劈去。

小老头却是不慌不惧,被风雪眯了眼似的眨了眨眸。死寂的瞳孔钻飞出一道金光,好巧不巧地砸在了剑芒之上。

两道光芒相撞,没有山崩地裂的激爆,反而水*融似的缠在了一块,在虚空中如烟般消散。

柳岩皱了皱眉,看着柳随风,正要再次出击。

“施主曾说,倘若贫僧来,就告诉贫僧缘何向贫僧挑战。还望施主遵守你的诺言。”

他已经没有了自我,只有贫僧。

柳岩的剑还没有来得及再次出招,柳岩的耳朵却听到了小老头这番话语。

听了此话,柳岩的动作顿了顿,脸上闪出一道阴翳,神情漠然,咬牙切齿:“二十年前,布达拉宫。桃红柳绿处,花面交相映。”

柳岩的情绪竟波澜不惊,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

柳随风听了这话,身形也是一顿,一抹追忆的神采悄然爬上他脸颊。

柳岩看到小老头的反应后,冷笑一声,接着说道:“花忧柳随风,天风冷无情。”

柳随风握紧手杖的手背峰骨凸处,本就难以淡定,现在更是如此。漆黑的檀木手杖竟是有了颤抖。雪花欺身,他的草帽上坐了一朵雪娃。雪娃不甘寂寞,刚刚落下便被北风吹飞,飞舞在白雪茫茫的虚空中。

不过柳随风旋即就恢复了镇定,满眼凝色地看了看柳岩。

风雪又开始避开他的身子,拐弯绕行。

“郎有情,妾有意,情意随心柳随风。”

柳岩看到柳随风这般反应,好像早有预料,就再次张开了嘴巴。

“她,还好吗……。”

柳随风张开了口,不过发出的声音极为晦涩。像是一台经久不用的仪器,金属互碰般的嗓音让柳随风又是一怔。显然,他也没料到,喉舌不用的时间长了,竟再也不复昔年的铿锵润滑。

这不妨碍柳岩的理解,他沉静的面目开始泛起了微波,逐渐露出兽类般狰狞。

“好,她很好,她好得不得了!”

初时音平气静,慢慢逐渐攀升。音再难平,气再再静。

柳岩歇斯底里地嘶吼了起来。

与此同时,在柳随风走神时,柳岩的手动了,手中的剑也动了。

柳随风急喘了口气,面色原本枯然,现在急剧苍白,仿佛黄土地覆盖了一层漫天的飞雪。

来不及深切品味柳岩话中的凄然,柳随风手杖轻点地面,整个人向左横移了数米,在一个冰渊边缘停下。

他的手臂在滴血,柳岩的剑太快了。即便他躲得很及时,可由于刹那的愣神,虽说避开了心脏要害,还是被伤到了。

殷红的血液侵红了洁白的雪,殷红的雪映红了柳岩的剑,殷红的剑光照在了柳随风的脸上。

“你到底是谁?”

“你没资格知道!”

话没说完,柳岩就又出剑了。柳随风不敢大意,却也不出手攻击,只是右手拿着手杖在虚空中点来点去。身形随之如鬼魅般飘逸不定,柳岩的剑虽说快如光电,却是难以触及他的身体分毫。

之前的受伤,原来源于他自己的分神。

柳随风之所以没下杀手,那是因为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柳岩的话绝不是无的放矢,句句切中了柳随风的要害。

二十年前,三十来岁的柳随风风流倜傥。

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他的魅力,往往并不取决于其外表。柳随风更是如此。话说身高一米六出头,怎么都不算威武雄壮。

然事实证明,不仅情人眼中出西施,情人眼中照旧会出潘安。

那时候,就有一个女子,视他为她的潘安。

柳随风从小苦行,本该与此类红尘没有交集。那一年,他师傅告诉他该到红尘去历练一番。只有了却一桩机缘,柳随风才可以回来继续跟他修行。就这样,一个是干柴,一个是烈火,撞到了一起。更何况,干柴还自动想让烈火烧。两个人不久后就如胶似漆、耳鬓厮磨、难分难舍了。

历练的日子终于到了尽头,柳随风该离开了。

女子握着他的手,双眸深情含泪,恳求问他能否留下不走。

确实,有过那一瞬间的愣神,柳随风都想要留下了。他师傅在他离开时也说过,如果不想回来,就留在俗世中也无不可。不过想到自己被师傅由一个婴孩捡到并养大,然后又受到了师傅的谆谆教导,柳随风又回到了山上。

柳随风当然知道,那天即便他很早离去,洞开的窗边有一个女子深情地望着他。没有挽发,任长发松散及腰。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捂着嘴巴,女子的嘤嘤啜泣在轻柔的初春的风中,渐渐被淹没成风的呜咽。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双泛滥着泪水的眸,那个掩饰着哭声的唇,还有那个微隆的小腹。

他不是没有回去寻找,可当他回去时,一切都物是人非,佳人踪迹再也难以被他觅寻。

这些事情早已被柳随风压藏了起来,似乎都已经忘记了。可此刻经柳岩提起,二十年前的一切变得又那么清晰。一切如同发生在昨昔,用拇指戳了戳掌心,柳随风似乎感受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女子留给他的那特有的温存。

心中浮思联翩,柳随风躲避着柳岩的剑。在他看来,柳岩年纪轻轻,能达到这一步,实属不易。可弄不清楚柳岩与那女子的关系,他实在下不了手。

今天他不想杀人,因为他想起了情人。

风还在刮,雪还在飘,可柳岩的剑却停了。

柳随风也停止了身形,没有再追问。因为他知道,问题只需要问一遍就行。否则,如果明知没有答案还问,那提问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这么多年来一切从简,连说话柳随风都拣最短的。

柳岩动了,准确地说,是他的剑动了。

剑太快了,一旦动起来,就不是一把了。仿佛有无数柄剑在空中舞动,道道亮丽的剑芒引起了雪光折映,以至于柳随风产生了错觉,以为是四面八方都布满了剑客。剑芒如若一个球形闪电,剑芒向柳随风笼罩过去。

反常地,柳随风一动不动,仿佛没看到袭来的剑芒。

一丝,两丝……丝丝剑芒从球形剑芒中疾飞而出,形成了一把巨剑,向柳随风的脐下三寸的丹田攻去。光芒四窜,映得人眼花缭乱。

柳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坚信,在如此强劲的剑芒下,柳随风必然毙命。

漫天剑芒散去,柳岩却蓦然愣住,因为柳随风依然站在那里,只是神情有些凄然。

柳岩的神情也骤然间凄然,因为他好像已经明白,柳随风脸上的凄然,是源于内心的伤痛,而不是源于他手中的青鋒柳随风察觉到了柳岩的疑惑,旋即身子开始了摇晃。

柳岩惊骇地看到,随着柳随风身子的扭动,他的丹田部位竟是发生了旋转。

随着旋转的转速激增,一个洞口竟是在柳随风的腹部打开。

从前腹到后背,柳随风的腹部竟是硬生生地打开了一个缺口。缺口四周,是肌肉在高速地旋转。

柳岩有理由相信,就算是扔进去一个钢针,也会立马被那恐怖的速度给搅得粉碎,更何况只是一些剑芒!

“这,这,这……。”

柳岩感到了震骇,也感到了差距。虽然对自己的剑法有所了解,可是面对柳随风,他还是感到了无力。这已经超越了人的极限,不能称之为武了,简直已经到达了鬼神的境界。恐怕也只有传说中变幻莫测的鬼神,才具有这样的本领吧。

砰地一声,柳岩把剑扔向了山体。乒乒乓乓几声后,宝剑随着天体滑落,竟是掉下了冰渊。

“娘,孩儿不孝,今生恐怕没法为你报仇了!”

柳岩瘫坐在地上,倚着冰凉的山体,仿佛感觉不到山体的酷寒。

他仰天狂吼,神情极为悲壮,眼神也慢慢变得空洞了起来。

二十年来,自从知道他的娘亲被人抛弃然后难产而死,即便明知是被人利用,柳岩还是接受了非人的训练,一心一意想要杀掉柳随风。可天不见怜,好不容易等到熬出了头,功夫有成后获准下山以挑战柳随风,竟还是不能成功。

生无所望,生无所往。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都为报仇而生。

如今在得知仇人的力量无比强大后,柳岩竟是产生了一股死志。

沉浸在苦痛中的柳岩没有看到,在他喊出娘的那句话后,柳随风就一下子呆在了那里。虽然身子还是靠着手杖的力量坚持着不倒,可柳随风的生机已经开始了消散。柳随风的死意蔓延地比柳岩快,逐渐地冰冷了身躯。

天作孽,犹可存;自作孽,不可活。

到了这种境地,也唯有心生死志,才能被夺去性命。

噗通一声,是身体摔落的声音。柳岩应声望去,看见了柳随风的身子向着冰渊滚了过去。本来就处在冰渊的边缘,须臾间柳随风的身子向着冰渊掉了下去。柳岩竟是看呆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修为到了鬼神之境,也难挨一个情字。

谁道和尚僧人无情,只是未到伤心处。

就在这时,非常突兀地,天空中出现了一道惊雷。柳岩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惊雷直直地砸在了柳随风的身上,熊熊地烈火开始燃烧。柳随风直接变成了一团焰火,向着冰渊直坠而去,徒留柳岩目瞪口呆地瘫坐在山巅。

望着坠身冰渊的火人,两行眼泪涌出了柳岩的眼眶,在极寒的狂风中瞬间结成了坚冰。柳岩颓废地向山下走去,没有了仇人的同时也没有了亲人,此刻的他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即将开始新的人生。

柳随风万念俱灭,灵魂在死意的吞噬下迅速消融。

他不知道的是,修炼到了他这种地步,灵魂怎会如此脆弱?

这个世界他的灭亡,也是另一个世界他的新生。

有诗云:腹部自裂一洞口,鬼神之境无敌手。缘何坠身冰渊内,情债累累索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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