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线队还在外地征战客场,展望俱乐部的基地里便显得比平日里冷清,其实,它还不如欧阳东熟悉的莆阳陶然那块基地——虽然陶然只是支甲B队伍,可除了成年队之外,还拥有好几支各年龄段的青少年队伍——展望却只有一支十九人的青年队,平时连踢个教学赛都只能搞搞半场攻防,至于足球要求的所谓“每家甲级俱乐部必须拥有自己完整的梯队建设”,和国内大多数足球俱乐部一样,只有在每年岁末年初资格注册时,展望俱乐部才会租借市里两个私立足球学校的学生来应付应付。
不过,这倒不是展望青年队没机会踢全场对抗,每当一线队去外地比赛时,总会有几个没伤没病的队员会留在基地里,这时,他们便只能陪着青年队练了。当然,这也是俱乐部的硬性规定,要是没这条规矩,估计那群连赛场边板凳都摸不着的家伙才不愿意在太阳底下陪一帮半大子流汗哩。
欧阳东现在就和几个留守的队友在跟着青年队训练。
……摆腿作势,上身向右倾,准备启动;当防守他的队员开始移动重心时,欧阳东的身体忽尔变为向左倾斜,刚才虚虚抬起的腿轻轻一挺,就成为身体的支撑;那个青年队员忙不迭地赶忙调整姿势;可当他好不容易把身体重心转换过来时,欧阳东已经从他身体左侧蹿过去了……那个队员反而被自己折腾得在草坪上踉跄着扑爬出好几步,好不容易才没出更大的洋相。
场地边几个铁杆球迷发出两声善意的哄笑。
凭着一个突然的急停变向,欧阳东便轻松地摆脱两个想夹防他的青年队员,他在跑动中抬眼打量那个周一才开始恢复性训练的瑞典后卫一眼,又望着那家伙的左边身后;斯文森马上就开始向他眼神观察的方向移动。可他上当了,欧阳东用右脚背在皮球边上轻轻一蹭,那足球几乎是横着挪开几步,恰恰跑到位置的年青队友连动作都没调整,跟上就是一脚……
可惜球没进。
刘岚就撑着一把遮挡阳光的花伞站在场地边,笑吟吟地看着场上那群跑来跑去汗流浃背的球员。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足球比赛,虽然是一场训练赛,而且这里面的规则她也不大懂,可她依然看得有滋有味,尤其是欧阳东一次次卖弄他的那些技术,粘着皮球就象杂耍般盘球突破过人时,她脸上的笑意就要更浓一些。她明白,这是他在专门为她表演的,是一个男人在他心爱女人前必然的炫耀,就象一个女人必然会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撒娇一样。她的脸红扑扑的,每当欧阳东扭头,她立刻就会忽闪着大大的眼睛,用眼神告诉他,她在看着他哩,他踢得真好!
是的,他踢得真好,华丽、精彩,而且,动作也很优雅,就象一只鹤……
“刘姐,喝水么?”一个才从场上换下来的青年队员用湿漉漉的运动衣在身上一通揩抹,就在场边的纸箱子里抓出两瓶水,一边呸呸地吐着嘴里的草叶沙土,一边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刘岚认识他,这就是昨天晚上请他们吃火锅的那个队员,圆圆的脸膛上还带着两分稚气。她笑着头,把水接过来捏在手里,却没喝。
几个球迷嗷嗷地欢呼起来,欧阳东用一连串教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接连晃过三个人,最后又用一个逼真的假动作把守门员骗得摔倒在草丛里,才轻轻地把足球拨进无人把守的球门。
余嘉亮一下就笑起来,也和球迷们一样鼓掌叫好,罢了才扭头道:“刘姐,你看见了么,你今天来看我们训练,东子哥就恨不得把我们这边的球门也给凿个窟窿。要是他天天这样做,那教练又得给我们加量了。”虽然是抱怨,可他的话更象是开玩笑。“刘姐,你知道东子哥这活是在哪里练的么?太……太那个什么了!”
“太什么了?”
“太……太夸张了!”余嘉亮搜肠刮肚地想寻出一个精彩好词儿,末了也没能挑出一个合适的来,“真的是太夸张了!你他那腿是不是没关节呀?!还有他那些动作!还有……”他刚才接连几次被欧阳东晃得连滚带爬,没少被教练吼骂。
“他踢得很好?”刘岚对足球的了解只限于好与不好之间。即便这样,她也不能不承认,欧阳东那些动作确实很神奇,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居然能这样把圆圆的皮球黏在脚下,就象那皮球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几乎能够随心所欲地指挥它。
这近乎无知的问题立刻就换来余嘉亮一记白眼,要不是顾及到欧阳东和她那种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的亲密关系,他多半会抢白她几句。“我从来没见谁在比赛里这样踢过。我还以为,国内没人会这样踢哩。就是看欧洲那些比赛,也难得看见这样踢球的。象东子哥这样踢球,对球迷来,那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余嘉亮最后那句话立刻让刘岚对他刮目相看。这正是她想却一直没想好该怎么的话。
“东子哥这些东西是在哪里练的?我听人,他是半路出家的,两三年前才开始踢球的。这是真的么?”余嘉亮又一次提出这个问题。因为几百万的身价、因为那华丽得近乎诡异的技术、因为他敢和一个国家队主力前锋在更衣室里拳来脚往地摔打,欧阳东都快成为他们这帮年轻队员的偶像了。他们都听过欧阳东那演义般的故事,可大家都在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今天总算是找到一个能帮他们解惑的人了。不光余嘉亮热切地盼望着刘岚能给他一个答案,就连站在不远处的两个教练员也竖起耳朵听着。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练的这些。我和他在大学里只是认识,没什么来往。两年前第一次听他是球员时,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他真读过大学?”
刘岚头。他们难道不相信这是真的?她现在都还记得,当晚课的下课铃声响过之后,她时常会在教学楼里看见一个高大瘦削的背影,手里提着一把拖把,肩头搭着张脏乎乎的黑毛巾,一层一层地清扫楼道,一段一段地抹着楼梯扶手……
“他读大学时也踢球么?”
刘岚摇摇头。这她怎么会知道哩,她读书时根本就不关心这些;她最关心的是自己的英语四级考试,是怎么样让自己四年大学生活过得充实,是毕业后怎样才能找个称心如意的工作。不,她不知道欧阳东读书时踢没踢过球;除了体育课,她很少关心学校里开展的各项体育活动,虽然学校里搞个运动会篮球比赛足球比赛什么的,她经常充当播音员这个角色。
教练大声喊着余嘉亮的名字,朝他招招手。该他上场了。
“刘姐,有空你帮我问问东子哥,他是怎么样练出来的。”余嘉亮匆匆地道,“记得帮我问问啊。”他和欧阳东原本不怎么熟,昨天晚上他在重庆火锅店请几个队友,恰好遇见欧阳东引着刘岚去尝地道风味的重庆火锅,这才有机会坐在一起上话。
刘岚对他笑笑,表示自己知道了。
欧阳东曾经对她过,做个合格的球员也挺容易,只需要做到两件事——“在正确的时间把球传到正确的地,或者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不过,她可不认为这两容易做到,所以她也就不打算把这话告诉余嘉亮了。欧阳东那话时,粟琴也在,她还叽里呱啦地就这四个“正确”了一大通话,最后的结论好象是证明了欧阳东不是一个攻守兼备的好球员。
想到粟琴,刘岚的脸色一下就黯淡下来。
刘岚不愿意在这个时间想起粟琴,可她越是不让自己去想,她就越发忍不住要去想,想粟琴和欧阳东的关系,想自己和欧阳东的事情。
……知道她要在重庆逗留几天,欧阳东周一就向俱乐部请了几天假,又找队友借了辆车,陪着她把重庆吃了个遍也玩了个遍,两人甚至还冒着雨跑去离市区几十公里的大足县看唐朝石刻,在那里,刘岚还特意求了个神签;当欧阳东问她签上什么时,她还把那解箴藏在身背后逗他,当时就把欧阳东闹了个大红脸——现在想起这事,她都还有脸红,自己怎么就会做出这种孩子一般的把戏哩——自从辞职离开上海,这是她最开心的时间,抛开了心头一切的烦恼,陪着他,也让他陪着自己,无忧无虑,快快乐乐。这两天,她时常能觉察出欧阳东对自己的感情,虽然他刻意地去隐藏和掩饰,可他的眼神和表情总要背叛他,那种眼神是爱慕、是欣赏、是眷恋、是喜悦……她的心中充满了甜蜜和幸福,当然,也有几分担忧。
她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试探着问过几次粟琴的事情。欧阳东对她的近况也不甚了了,只知道她现在拉萨一家生产藏药的医药公司上班,还担着不大不的责任,时不时也会北京上海地飞来飞去。知道欧阳东和她联系也不多,刘岚心里就有些放心,可昨天欧阳东不心漏嘴,道出他和粟琴曾经一起住过一两个月,虽然他再三解释俩人只是普通朋友,只是住在一套房子而已,可刘岚不相信。这种事还能骗谁哩?都住在一起了……
只要他以后对自己好,他和粟琴以前的那些事,她是不会在意的。
可是,欧阳东会不会在意她以前的那些事哩?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她只能凭自己的想象去臆测。万一有那么一天……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是怎么样一番景象。可是,这种事情真有可能会发生的,当爱情的火焰湮没在婚姻的现实中,当甜蜜柔情被大大的生活琐事消磨光之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她甚至能猜到那时的欧阳东会是怎生一副模样: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用冷冰冰地目光上下刺她,用冷漠的口吻挖苦讽刺她,把她贬得一钱不值……
刘岚痛苦地沉浸在自己勾画出的悲惨情景里。她没留意到,这幅图画完完全全就是几个月前她和男友分手时那番光景的翻版。
“怎么了,不舒服?不会是生病了吧。”欧阳东走过来,疑惑地望着脸色苍白的刘岚,虽然刘岚努力做出一副没事样,他还是不大放心,“你真没事?……”
刘岚只是笑笑,就问道:“训练结束了?”
欧阳东用干毛巾揩抹着脸上脖子上水一样流淌的汗水,头,“结束了,这星期剩下的两天都没事了。我们先回我宿舍坐会儿吧,我得先洗个澡,看我这一身汗。”就在回宿舍的路上,欧阳东又问道:“一会儿想去哪儿?我听,合川那边的酸菜鱼做得挺不错,要不咱们开车去尝尝?对了,刚才余嘉亮还,晚上想请咱们去唱歌哩。”
“我听你的。你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欧阳东沉吟了一下,就道:“那就去合川吧,我也没去过那里,这次就沾你的光,也去尝尝那边的鱼。”其实,他是想和刘岚单独呆一起,他不希望别人打搅。
“巧巧今天休息,我们也叫上她吧。她都跟我抱怨好几次了,每次吃好的都没有她的份儿。”话一出口,刘岚就很后悔,她明白欧阳东的心思,也知道他一直在找恰当的机会向自己表白,可刚才浮现在她脑海里的那幅景象太可怕了……
欧阳东表情复杂地看看低头走路的刘岚,就笑起来:“行。回宿舍你给她打个电话,约个地方一会儿咱们去接她,就,还允许她带家属。”末尾这句话让刘岚抿着嘴笑起来。
刘岚给她同学打电话时,她同学正到处找她,她父亲急火火地把电话一直打到她同学单位里,又从单位里打到她同学家里:他那位的战友神通广大,不费吹灰之力就在省城一家电视台为刘岚寻到一份好工作。那家电视台还记得刘岚这个得过大奖的主持人,什么话都没就答应了,他们只要求刘岚尽快到电视台报到,下个星期一能上班最好——下周三开始,他们就有一档大型社会实录节目要上,目前就缺个好的主持人。
“晚到一天应该没什么。周一下午就有飞省城的航班,飞机票很容易买,我可以在俱乐部给你订一张票,”听这事,欧阳东三下两下赶紧洗好澡,换身出门的便装走出来,细细一问,就帮刘岚拿主意,“飞机比火车好,免了路途上的辛苦劳顿,到了就能上班。你要是坐火车,现在这时间只能买过路车票,还有没有卧铺很难,即便你到省城,也要休息下才能去报到吧。一来二去的,时间上的耽搁就和坐飞机差不多了。”
刘岚没言语。
欧阳东也沉默下来。
他在心里诅咒着那该死的电话。他爱这个姑娘,从那一次回家途中的偶遇开始,当她在桐县县委招待所他的感觉里对他“罢了我和你一道回去”,她知不知道,这句话对他来有多大的震撼?!从那一天开始,她的影子就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曾经多少次在梦里看见她那两道弯弯的眉毛,还有她那双笑起来同样弯弯地眯起来的大眼睛,还有她那两个浅浅的让人陶醉的酒窝……现在,他多想告诉她,他真的希望她能和自己一道回去!
但是,欧阳东也有自己的顾虑。自己是踢球的,是个职业运动员,在可以预料到的足球生涯中,至少还会有一两次转会,这就不能给她一个安定的家,而女人最需要的,恰恰就是一个安稳和睦的环境吧;而且,等自己退役时,也许已经一身是伤了,就象彭山齐明山他们退役时那样,只有用药物和酒精才能忘记那种让人痛苦不堪的伤病折磨。这,又会不会是对她的一种拖累哩?她可一向都是一个很有事业心的女孩。
这几天他都在寻找机会挑明俩人的关系,可每当那机会来临时,他又畏缩了——原因很多,而他最惧怕的,是她会婉转地拒绝自己的感情;要是真有那样的事情,他该些什么做些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欧阳东就开始相信缘分,“姻缘天注定”,该来的总归是要来,也许他应该默默地等待那幸福时刻自己到来……可一旦错过机会,他又会后悔好半天,并且在心里埋怨自己好长时间:难道把心里话出来你会死呀!就是被拒绝,也比这样拖着强呀!
送刘岚去她同学家里取她的行李,再把她送去火车站,欧阳东又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俱乐部办公室副主任的那个熟人,那人却认识他——看来,他那几场球没白踢——那位铁路上的干部把欧阳东塞给他的好处又塞还给欧阳东,没口子地答应一定帮刘岚弄一张软卧票。要是欧阳东真想谢谢他的话,等腿上伤好了,踢几场干净漂亮的足球,就什么都有了。
欧阳东站在站台上,直到列车开出他的视线,他也没动地方。
他面前是两道空空的铁轨,身边是零零星星四散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气息和列车所特有的霉味;对面的月台上停着一辆即将出发的火车,车厢里灯光亮煌煌的,人们提着背着扛着大包件地急匆匆地挤来绕去,每个玻璃窗前都有人影在晃动,有人趴在车窗边,带着好奇上下打量着这个伫立在昏暗灯光下默不作声的男青年……
一直到刘岚离开,他也没有对她出他心里最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