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十五天五场比赛的苦苦挣扎之后,七色草铩羽而归,进三求失二十二球,这个数字叫所有人汗颜。不过就这成绩已经非常难为他们了,全队上下十八人,年纪超过三十的就有十五人,象刘胖子这样的元老都是快四张的人物了。从预赛开始,短短四十天里他们踢了十一场球,这样密集的比赛早就把他们折腾得皮歪嘴斜,更不要绝大多数人兜里都不缺钱,金色山庄除了标准足球场地和免费的吃喝住宿,还有很多事情不免费。
回到城里队伍就作鸟兽散,欧阳东一回到落脚处就听见一个更加教人沮丧的消息,纺织厂即将宣布破产清盘,现有离退休人员一律甩给社保局,三十五岁以上、或者工龄超过十二年的职工参加再就业工程,政府出钱培训,提供重新寻找工作的机会;别的人,按工龄发给补偿金,政府将在适当的时机予以考虑。
这么就是撒手不管了?
欧阳东黑着脸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消息和他猜测的大同异,不过当它被证实时还是无法接受。他的工龄会怎么算?他甚至不是正式职工。不过就算正式职工又能怎么样,一年的工龄也只值区区九百二十块。
远在东莞的同学至今也毫无消息,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同窗四年的友谊让欧阳东相信刘南山不会欺瞒自己,但是现在自己实际上已经是下岗了,等领了那最后的千把块钱,自己和纺织厂就是一丝瓜葛都没有了。怎么办,在这个城市里自己算什么?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到最新的一页,上面记录了今年以来他所有的收入和支出,除去各种花销和寄回家的钱,他还有一千三百块的余额,再添上这次比赛回来分得的六百,这将近两千块钱够他过很长一段时间了。他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的微笑,又无奈地摇摇头。
第二天欧阳东就又开始找工作。工夫不付有心人,一家贸易行愿意提供一份差事,底薪四百,工作就是给这个城市的各处定娱乐场所送酒水,每送一件货物他能额外获得两块五的提成,虽然辛苦,但总算是有了件工作。抱着“骑着马找马”的心态,欧阳东兴致勃勃地在旧货市场花一百三十块挑了一辆六成新的自行车,开始了午出夜归的辛苦劳作。
大约是那段艰苦的足球比赛让人彻底累散了架,刘源汪青海他们从山庄回来就再没和欧阳东联系过,他也不大在意。人生本来就不过如此,朋友聚散原无定数,再他也没那条件和他们这些有家有底的人一起厮混。
今天是欧阳东难得的休息日,因此他早早就去了市图书馆。很久没来这里了,感觉真是亲切,即便是那个天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脸冷漠的图书管理员也叫欧阳东看着很顺眼。从早到晚他就出过一次门——中午时去图书馆背后的巷子里吃了四两炸酱面和两个煎饼,一直到那姑娘把手里的钥匙弄得哗啦啦响,他才把手里厚厚的《钟山》放回书架。
回到子弟校时天已经快黑了,殷家窄的客厅里坐着一个不速之客。
“刘哥,你怎么来了?”欧阳东很惊诧,刘源怎么会找到这里?
虽然有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刘源还是热得满头燥汗,不停拉扯着薄薄的短衫,蒲扇扇得啪啪作响。“兄弟啊,你可算回来了。我都在这里等你快两时了。”桌子上放着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西瓜,不过看那样子刘源是一口都没吃。殷素娥在一旁坐着抱歉地:“这屋子太,不通风,象你这样的胖人在这里呆着难受。”
把刘源让到自己的屋里,殷素娥很热心地把客厅那台电扇提进来,又把给刘源沏好的茶水端进来,才掩了房门让两个男人谈事情。
对于这样的盛夏酷热欧阳东是毫不在意的,他读书的地方夏天比这里热得多,是国内有名的火炉,他在那地方一呆就是四年,象现在这样的温度对他而言只能算是有闷罢了。他对刘源笑笑,先开口问道:“真不好意思啊,刘哥,我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刘源一面呼呼啦啦地挥舞着蒲扇,一面昂头扭脸地四处打量这间的陋室,咧咧嘴翻着眼睛问:“你就住这地方?够……”够什么他没。刚才一进这房间的门,他连个坐的地方都寻不到,桌前那张看着就不保险的破木凳他怕被自己压坏了,最后只能无奈地坐在钢丝床框上。即便是这样,吱吱嘎嘎的弹簧摩擦声还是叫他心惊胆战好半天,生怕一不心床塌了。
欧阳东只是笑笑,在刘源面前犯不着诉苦。
确定钢丝床框能承受自己沉重的身体,刘源这才安心,又窥了窥紧闭的房门,一把扯了湿得可以拧出水的短衫,光着膀子摇头叹息道:“没把我热死。我前两天叫你找我,你怎么没来?”
这事欧阳东知道,“我去找过你的,去了两次你都不在。”前天早上殷素娥就告诉他刘源一天打了两次电话找他,他也去了茶楼。第一次去前台的妹刘源和一个女子出去了,不知道当天还来茶楼不来;今天早上去,前台妹刘源还在欣溪,叫他明天再去。
他这样一,刘源倒不好意思了。这两天他老婆恰好回娘家照顾他生病的丈母娘,没人约束他趁机带上情人去欣溪玩了三天,只顾玩得尽兴,生生忘记自己还约了欧阳东的事。
“听你房东你找了份工作?”他叉开话题。
欧阳东头,“帮人给各饭店酒吧送酒啊饮料什么的,还可以吧,就是累,不过钱挣得也多。一个月跑得勤快能过一千。”这个数已经超过他以前上班时的全勤工资了,他很满意,至于专业对口什么的,他现在还考虑不到那里去,饭钱房钱才是第一位的,何况还要给老家寄钱。
刘胖子在湿渍渍的身上搓着汗泥,咧着嘴道:“这么来还是我这个当哥的不好意思啊,早知道你的情况我该让你去我茶楼里干的。汪青海也给你寻份事干,就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也没什么,刘哥你和汪哥有这份心我已经很领情了。”欧阳东笑着续水,把茶杯递给刘源,“其实我现在也很好。你那茶楼全部是女人,我一个大男人去了反而不好,再你那里我也没什么合适的事。”
刘源把扇子换到另一只手,喝了一口水,手在额头上重重地抹了一把,甩着手上的汗水道:“今天来我就是为了你的工作的事情。叶老二给你寻了份事情,就是不知道兄弟愿意不愿意去。”欧阳东一楞,诧异地道:“叶老师?给我找工作?我,我可不会开车啊,再他们公交公司的车没A照可开不了。”
“不是,是去踢球。做个职业球员踢球。”
欧阳东眨着眼睛,望着刘源那张胖乎乎汗涔涔的圆脸,一时没回过神来。
事情要从在金色山庄的那几场比赛起。欧阳东在五场比赛里给那几个乙级队的教练都留下很深的印象,赛事还在进行中,莆阳陶然队的助理教练和本城九园队的主教练就开始打听欧阳东的情况,并且都开出了价钱。今年参加乙级联赛的俱乐部太多,各队都觉得人手不足,养个象欧阳东这样的业余转职业的球员费用既少,又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所以两个队都愿意付钱扩大板凳的深度。
“叶强昨天去莆阳就为了这事,估计现在还在回来的路上。他下午来过电话,看了情况觉得还是九园强些,已经帮你拿了主意,明天就和九园签合同。”他挠挠汗水淋漓的光头,昂着脸想了半天,歉然道:“叶强在电话里唠唠叨叨了半天九园的好处,我好多都没记住。就记得合同是签一年,九园俱乐部替你在足协注册,一个月工资是一千五百八,还有什么训练补助、参赛补助、出场费、赢球奖金,罗里罗嗦一大堆,反正一个月少能有两三千块吧。”
欧阳东张口结舌地望着刘源胖胖的圆脸,踢球、职业球员、一个月挣两三千,他听着就已经发懵了。这些他可从来都没想过,也没敢想。自己自己一个农家子弟怎么可能成为职业球员?他的印象里踢足球的全部是自就在球场上摸爬滚摔的人。
等了半天没见欧阳东回答,刘源有不耐,这屋子实在太热了,真是没法忍受。“既然叶老二不错,那多半没问题,他毕竟曾经干过那行。我看咱们还是去我茶楼等他吧,你这个地方太闷太热了,我都快被烤熟了。这里怎么就这么热?!”
一直到快十叶强才风尘仆仆赶回来,现在他正坐在刘源的办公室里一边往嘴里刨着吃食一边:“莆阳陶然不行,那里不能去。我去了一打听,他们是去年乙级联赛吉林什么俱乐部的老底子,对外来的球员排斥得厉害,象欧阳这样的去吃亏是一定的。虽然他们给的工资高——一个月两千六,但是现在踢球靠工资可不行。”他吐出一块鸡骨头,喝了一口茶水,又接着道,“九园那里的主教练是我以前的队友,看在我的面子上,有事没事的能照顾照顾。再九园现在三条线都缺人,欧阳去了能踢上球。即便是每场就上那么几分钟,但就这样也能混个出场费,一场也有千儿八百的,要是赢了球,还有单场赢球奖什么的。条件很不错。”他嚼着一块酱牛肉偏着头想想,使劲咽下肉才又道,“九园今年为了冲甲是出了血本的,合同上有,你们找找,好象在第二页,写得清楚:西区组赛出线,每人奖一万二;武汉决赛胜出,呃,就是取得明年参加甲B联赛资格的话,每人再奖四万。”
欧阳东和刘源赶紧把合同翻到第二页,果然白纸黑字一目了然:
条:若球队于一九九*年乙级联赛西南赛区组赛胜出,即获得参加当年乙级联赛武汉决赛阶段资格的情况下,乙方将获得俱乐部现金奖励人民币壹万贰千员整;
条:若球队于一九九*年乙级联赛武汉决赛阶段胜出,既获得参加次年(指一九九*年)全国甲B联赛的情况下,乙方将获得俱乐部现金奖励人民币肆万元整;
……
“叶老师,我……”捏着合同,一脸通红的欧阳*然觉得喉咙哽咽,泪水止不住在眼眶中打转,“辛苦您了,为了我,你跑来跑去的,连饭都……”
叶强笑了:“这是我应该的,再去莆阳又不是我掏钱,是他们请我去的。起来我还是沾你的光,这一阵子白吃白喝了好几顿。”其实远不止吃喝的好处,但他觉得也没必要出来。从金色山庄和尤盛接触开始,直到去莆阳和陶然队商谈,他都是打着欧阳东老师兼经纪人的幌子,当然别人看在他老足球运动员的份上,也吃这一套,毕竟大家都曾在一个大锅里搅饭,现在叶强有难处,能照顾当然要照顾。
叶强酒足饭饱,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上一支烟,悠闲地在房间里踱步,问道:“欧阳,怎么样,你觉得九园还可以吧?”
欧阳东哪里还能出不行的话。
“既然这样,明天我们就去和九园签合同。”
第二天晚上,当叶强一拐一瘸地拖着劳累一天的疲惫身体,回到他那位于老城区一条狭窄幽暗的巷深处的破家时,他那个哑巴的农村婆姨用手势告诉他,家里来了客人。是谁哩?
从门缝里他就望见欧阳东在堂屋里正襟危坐。
这子来干什么?叶强琢磨了一下,搓了搓苦巴巴的脸,换上一副笑容走进去。
欧阳东来了好半天了,他今天来就是专程来感谢叶强的。几句客套话之后,他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轻轻地放在茶几上,诚恳地:“叶老师,你给我的帮助实在太大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这是我的一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望望几上的信封,又望望欧阳东那张诚挚敦厚的脸,叶强突然觉得在这个朴素厚道的青年面前,自己的那狡黠和世故是多么的上不了台面,他刚刚要什么,就被欧阳东挡住了:“叶老师,您什么都不用,这礼您一定得收下,这就算我给弟买文具的,是送他的见面礼。”
在门口纳凉的女人似乎觉察到什么,诧异地探过头来看时,却看见自己的丈夫一张被生活折磨得焦眉烂额的脸上就如同醉酒一样殷红一片,隔着茶几紧紧抓着那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的手,老半天都没吐出一句话。女人缩回头,心里直纳闷,自己的苦男人可从来没象现在这样激动过。
憋了半天叶强才吐出一句话来。“欧阳,你喊我作‘老师’,我可真是羞啊。”
莆阳陶然确实是原来吉林一个乙级队的底子,但是却并不象叶强的那样,他们一都不排斥外来的球员;为了冲击甲B资格,陶然集团对俱乐部的投入比九园只多不少,而且待遇比九城还更好。叶强之所以贬低陶然,仅仅是因为陶然给他这个介绍人的中介费只有区区四千,而九园方面则因为尤盛是主教练的关系,给他的好处是八千五,因此他才那么卖力地推荐欧阳东加盟九园。
听了叶强这席话,欧阳东先是愕然,然后是释然,最后他笑了。“叶老师,谢谢您把这些都告诉我。不管怎么,您都为我寻了一份我做梦也不敢想的工作,我要谢谢您;无论怎么样,您始终都是我的老师。”
站在门口,叶强两口子看着欧阳东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婆姨比划着手势问这个年轻人是什么人,叶强却一个字也没,只是摇头叹息。
仲夏的夜晚,突然刮起了丝丝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