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紫衣轻飘,脸sè苍白,似乎尚未完全恢复jīng神。然而神sè坚毅,举止英气逼人。
她走到夭夭身边,对众弟子道:“那天我亲眼看到的,灌县城内恶霸强抢女童,桃大哥舍身相救,险些被歹人害了xìng命。一个书生有此胆量,这才叫做英雄本sè。”桃夭夭张大嘴巴,耳闻意中人赞美,恍如天雨洒头,醍醐灌,轻飘飘的似要离地飞升。
雪道:“先前我没和他相见,是因为身份有别的原因。如今桃大哥入山学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你们猜疑他,我东野雪却不识好歹,情愿作他的接引人!”
众弟子均感没趣,暗想你跟他非亲非故,干嘛拼命回护?唯有唐多多觉得好玩,跟着嚷道:“我唐多多也不识好歹,愿意作他的接引人!”
周天使冷笑道:“师姐真是慧眼识英雄。今晨竹林赤身**,早知你是和‘少年英雄’约会,我们也不会贸然打扰了。”众弟子闻言变了脸sè——原来雪平常人缘极好,即使偶尔发脾气,也不会真正和对方结怨。而周天使却出言yīn损,刻意侮辱,登时激起了众怒,各门首徒纷纷斥其无礼。
雪上前两步,道:“周师弟,你可知抢童女的恶霸是谁?正是你亲生大哥周天岁。我和巧儿出山降妖,沿途只听你们周家横行霸道。尤其强掳童女供番僧炼妖法,真比妖魔还可恶。我本该取周天岁xìng命,念周师弟份上只斩了他的右臂。回山禀明常生子师兄,他此事与周师弟无关,为了顾全你的脸面暂不公开。哼,自己家里乌七八糟,反倒编派别人来路不正。如果我是峨嵋派大师姐,早把你踢出门墙了。”
周天使被得气馁,嘟囔道:“大师姐派你们收妖怪,可没……没让你胡乱伤人……”
雪道:“我们学法术为了什么?入门的时候大师姐就教了,惩恶扬善,斩妖除魔!周师弟若有异议,那咱们到外面比试,道法上分晓对错,如何?”
周天使低了头,讪讪的退回人群,道:“我不是师姐的对手。”
雪再不理他,牵住桃夭夭的手腕,径直走向殿门。常生子见她来去旁若无人,面子有挂不住了,唤道:“东野师妹?你要将他带到哪儿去?”
雪道:“去无量峰,拜见凌波大师姐,请大师姐收他为峨嵋弟子。”
常生子不悦道:“我们聚集自然宫,正是为了商议求仙者的去留。你怎地擅作主张,不顾大家的意见?”
雪道:“有你们这么‘商议’的?把人打成这样。师兄若要怪罪,先跟我到无量峰,让大师姐评评这个理。”
众人见雪真的动了怒,急忙打圆场,劝大师兄宁神养气保重身体要紧,莫为此等事介怀。雪不理常生子,只道:“咱们走!”拉着桃夭夭直奔殿外。众弟子闪避不迭,眼睁睁看着两人背影走远。
其时艳阳高照,自然宫外边清风爽冽,璇玑峰晴雯蒸蔚,树木草叶的雨露尚未晒干,都亮闪闪的放光。只见石墙苔痕苍翠,屋碧瓦莹润,远处彩虹横贯天穹,一派绿衬红映,宛如墨迹犹湿的丹青山水。自打雪出现,桃夭夭就一个劲儿的犯迷糊,此刻携手佳人,美景纷呈,愈发魄醉魂飞,傻愣愣的浑忘了身处何地。
两人绕过自然宫,沿石子路往峰行进。微风轻轻吹拂,雪脸上的红晕渐消。她长舒口气,道:“呼——,气死我了!我本来不喜欢发火的,但这次他们实在太过分了。周天使成rì里拉帮结派,好好峨嵋派给他弄得乌烟瘴气。师弟师妹们满腹的怨愤,可常生子师兄不知怎么了,总是放任……”
她边边往前走,脚步加快,手里一拽,把桃夭夭拉了个趔趄。桃夭夭伤处挫动,不禁张嘴叫唤。东野雪赶紧停步回头,歉然道:“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你的伤势。”着托住他的胳膊,关切的问:“很痛吗?”
桃夭夭倚住少女的身躯,鼻端幽香萦绕,陶醉道:“不痛。”
雪把胳膊朝后翻转,又问:“现在呢?”
桃夭夭倒吸口凉气,勉强笑道:“没事,一也不痛。”
雪再把伤臂反扭,仿佛跟桃夭夭较劲似的,追问道:“还痛不痛?”
桃夭夭痛得龇牙咧嘴,仍强装英雄:“不……不痛!舒……舒服的很。”
话音未落,雪猛然往下拉拽,顺着桃夭夭躲闪的势头托起伤臂,只听“喀啦”微响,两处脱臼的关节都归了位。桃夭夭惊魂方定,暗叹道“惭愧,原来她是给我治伤。”
雪微笑道:“桃大哥是男子汉,要是我受了这样的伤,早就痛得‘哇哇’大叫了。”把他的左臂放到自己肩头,紧贴着搀扶,娇的身子充当他的拐杖。雪道:“我不懂缠裹断臂的方法,用夹板只怕反错了筋骨。唉,本该带你去见魔芋大夫,但他最近行事越来越疯癫,找他医治太过凶险。”
桃夭夭半依半抱,体味臂弯内温馨的妙感,恨不得四肢全断了才好,含糊道:“魔芋大夫,那是何方神圣?”
雪道:“他是神农门的首徒,天下第一巫医,没有他治不好的伤病。只因最爱吃魔芋,所以得了个‘魔芋大夫’的绰号,原先的姓名却没人记得了。魔芋大夫对人挺温和的,就是白天黑夜的钻研医术,脑筋变得有糊涂。要是找他接断臂啊,没准给你接上一条羊腿牛腿哩!”口中谈,忽而想起一事,伸手入怀摸出一颗紫红sè药丸,递给桃夭夭,道:“差忘了,这是‘大易接续丹’,我从魔芋大夫那儿拿的,快吃了罢。再重的内伤外伤,服了此药都能痊愈。”
桃夭夭接过服下,片刻间丹田内热气氤氲,缓慢流遍周身,受伤的臂膀好象浸入了温泉,暖洋洋舒泰之极。丹药带着雪的体温,放入口中舌颊生香,赛似嫦娥仙子的仙药。桃夭夭眯眼回味,赞道:“好仙丹!再给我一颗好么?”
雪道:“是药三分毒,岂可多吃?”
桃夭夭道:“不是拿来吃。我找洁净帕子包好,再用匣子装起来,每rì看它两眼也舒坦。”
雪诧异道:“世间有人收集瓷器,古董,字画,却从没听有收藏药丸的。你既然喜欢药丸,往后和魔芋大夫多亲近罢,要不跟方灵宝师兄结交也行。他俩的药丸能装满几大屋子。”
桃夭夭道:“我只想要你身上带的。”
雪捂嘴而笑,道:“敢情我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呀!我带的丹药特别灵验么?”
桃夭夭看她嫣然婉柔的样子,既纯真又妩媚,忍不住道:“姑娘是天仙!芳泽遗留处,土木山石也会变得灵秀。”
雪道:“我哪有那么好?行啦,别姑娘仙子的乱喊。我叫‘东野雪’,很古怪的姓氏,为这个不知被师兄们取笑过多少回。”
桃夭夭道:“那是他们孤陋寡闻,东野乃古代大姓——西周大贵族伯禽的儿子别姓东野,自此东野一族流传至今。所以嘛,现今姓东野的全是名门后代,堂堂正正的王室贵族。”
雪笑道:“还是桃大哥读书多。我们深山野人认得几个字罢了,哪里知道自己姓氏的由来。”
桃夭夭忽起疑窦,问道:“方才大殿内你称我‘一介书生’,咱俩初次会面,如何知道我的底细?”
雪笑道:“你在灌县街头游荡时,我早见过你了。那天你到二王庙前问卜,旁边有个女孩搀着位老婆婆,还记得么?呵呵,那是巧儿和我乔装的。后来兴化街救童女,绝尘轩捉妖怪,巧儿直夸你英勇,把我耳朵都快吵聋了。”
桃夭夭凝思回忆,恍然大悟:“对了,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两个人,竟是你俩装扮的……哎呀,那王半仙是骗子,什么出城二十里遇事大吉,我只遇上一群酸秀才。你们也找他算命?没有被他糊弄吧?”
雪道:“我们借机打探民风而已,哪能相信王半仙的胡八道?嗯,我记得当时的情形……你跟王半仙梦见仙女,果真有那种事么?”
桃夭夭闻言暗暗吃惊,寻思“我以为和雪灵犀相通,故而有梦中相会的奇事。看来她并没有相同的梦境,那我为何会梦到她?我和她素昧平生啊!这件事想来真是蹊跷……”忽觉冥冥中似乎有种力量,正悄然左右着自己的命运。
雪看他发呆,忙道:“你元气未复,快别耗jīng神讲话了。”搀扶他走路。两人渐渐攀至峰,来到平整光滑的大石台前。雪扶着桃夭夭上台站好,随后合眼凝神,低低的念诵咒语。
璇玑峰空寥寂静,四面云海连绵,再也望不到边际。桃夭夭极目远眺,霞光中巨影巍然,依稀是座挺拔的山峰,暗想“想必那里就是无量峰,离此怕不有几千里?眼前又无桥梁索道,怎生过去?“
雪念完咒语,笑道:“我们剑仙弟子擅长御剑,平常总是驾着剑光飞上无量峰的。你身子有伤经不起颠簸,我念咒召唤凌云石。我们坐石头慢慢的飞过去。”
桃夭夭听她言语体贴,心头暖意融融,连rì的郁闷豁然而释,由衷的道:“姑娘对我这么好,不知我那世修来的福份。”
雪摇头道:“什么姑娘,姐,太生分了。rì后咱们同门手足,大家按本派的规矩称呼罢。”
桃夭夭道:“提及此节,我有些疑惑——周天使年龄比你大,如何称你‘师姐’?若按入门先后排辈份,同时拜师的弟子怎样区分呢?”
雪解释道:“咱们峨嵋非同世俗帮派,乃以‘道德’论高低。‘道’就是道术仙法。‘德’便是品行功德。每年除夕那天,弟子们聚集试炼场比试道法,演示一年修行的成就。其后向师尊禀明降伏了多少妖魔,救助了多少贫弱,再累计历年所作的好事。谁的道行高,功德多,谁就当师兄师姐,反之就降低辈份。若有败坏门规作坏事的,查实后立即开革——这个叫做‘竞德道会’。”
到这儿,她粲然笑道:“依桃大哥的作为,今年必能当上师兄。但目前还得受委屈,暂且叫我‘东野师姐’罢。大家依师门称谓,也免得‘仙子’,‘姑娘’的瞎叫。”
桃夭夭挠了挠后脑勺,面带难sè,嘟囔道:“东野……师姐。我,我年纪应该比你大吧?以‘姐’相称,我不习惯。”
雪道:“那该怎么办?嗯,反正不能叫仙子什么的,太矫情了,让人笑掉大牙。”
桃夭夭道:“我……我喜欢叫你‘雪师妹’,可以么?”这句话的特别含糊,那个‘叫’字细若蚊吟,听起来更象是问“我喜欢你雪师妹,可以么?”。桃夭夭天不怕,地不怕的xìng格,行事肆无忌惮。此刻面对梦中的“仙女”,竟而胆怯气弱,言谈大违常态。连他自己也颇感困惑,自以为不愿唐突佳人,实际是害怕遭到拒绝。
雪并未觉察他暗中捣鬼,歪着头想了想,应允道:“也好,反正你迟早会当师兄的。倘若只有咱们两人的时候,你叫我‘雪师妹’,我就叫你‘桃师哥’罢,当众叫不好,人家会咱们没上没下,乱了本派的规矩。”
桃夭夭大喜,但觉雪千依百顺,温柔而不娇弱,着实深可敬爱。又听她几次提到‘咱们’,语气既亲切又自然,象是多年相熟的知己,桃夭夭愈加神醉,真不知该什么才好。正在这时,石台外云雾漫卷,一块巨大的青岩徐徐飞来,边缘靠住石台,恰似渡船停泊埠头。只见岩石表面宽逾五丈,平整如镜,底部篆刻“凌云”两个红字。
雪讲述奇石由来,道:“凌云石原是‘飞来峰’的碎片——唐朝时仙宗各派斗法,蓬莱仙宗的法宝‘飞来峰’被天山仙宗击碎,有块残岩坠落峨眉山,便化作‘凌云石’。此物通灵如意,乘坐它可比御剑飞空要稳当多了。”
桃夭夭躬身伸臂,佯装客套的样子,道:“雪师妹,你先请。”
雪抿嘴莞尔,抱拳道:“桃师哥,同请,同请。”扶着他站上凌云石,轻声吆喝,巨岩平稳的与石台分开,穿云掠雾向天际飘行。渐渐升入九霄,桃夭夭仰望苍穹高远,俯视云海浩瀚,一轮红rì悬浮碧空,不由暗生离尘出世之意,叹道:“今rì方知天地之大,己身微渺,直若沧海一粟,诚不足道也。”凝眸远眺无量峰,好奇感大盛,问道:“那位凌波大师姐,位列峨嵋九门弟子之首,仙术究竟高到何种境地?”
雪道:“她是峨嵋第一高手,道法德行无人可及,只是,只是……”皱眉摇头,隐现惋惜之sè“唉,算了,你见着她就知道了!”
桃夭夭道:“剑仙门除了凌波师姐外,你的辈份最高么?”
雪“噗哧”一笑,道:“我啊?差的远啦。剑仙门‘乾坤十二剑’排行都比我靠前。不过单论剑术高低,除了凌波师姐,就只有李师兄比我高……咦,对了,桃师哥,其实你的xìng子跟李师兄很象,同样的落拓豪爽,不拘节。”着目光悠然深邃,似乎陷入了往rì的回忆。
桃夭夭道:“李师兄,他是谁?”
雪道:“他名叫李凤歧,本是峨嵋派剑仙门的大师兄,为人很好的。记得时候,他常抱我到摩天崖摘桃花,编成花环给我戴……只因多年前的一场惨祸,李师兄xìng情大变,每rì喝得烂醉,也不理事了,也不降妖了,还经常不辞而别,整月整年的到处漂泊游荡。师父见他不中用,才将派中重担交托给凌波大师姐。可李师兄……李师兄上次离山,至今已快两年了,不知他身在何方。”话音渐低,雪神情凄然,眼圈微微发红。
桃夭夭见状生疑,寻思雪别是对“李师兄”暗怀情意吧?正待细问,忽然凌云石剧烈颤抖,他立足不稳,嘴里“哎呀”惊叫,张开双臂搂住雪的腰肢。雪猛然惊醒,叫道:“当心,站稳了!”
凌云石动摇西晃,活象大浪里飘摇的孤舟。雪皱眉道:“真奇怪,凌云石从未出现过异样。”口中喃喃念咒,施展法术消解巨岩的震动,手指暗掐剑诀,随时准备驾起剑光。
桃夭夭竭力站稳脚跟,双手一使劲,忽然间面红耳赤。原来他环抱着雪,右手正好按住她的胸脯,只觉指尖绵柔,掌心温软,隔着衣衫触摸细微处。桃夭夭全身酥麻,鼻子贴近雪的后颈,闻到淡淡女儿体香。他少年人血气方刚,怎能把持得了?登时绮思cháo涌,整个身子几乎贴到雪的背后。
雪全神贯注的施法,忽觉桃夭夭鼻息粗重,臂膀抱得死紧,手掌乱摸乱捏,心里略感不快。转念思量他伤后遇险,神智迷离,任何异常行为都是可以谅解的,当下不敢驾剑光腾空。反以右臂抱紧桃夭夭,连声道:“桃师哥,你觉得怎样啊?”
桃夭夭含糊道:“唔,我……我觉得舒服极了……”眼睛眯成两条缝,脑海里全是雪裸身的样子,问道“雪,今早竹林里,你干嘛不穿衣服?”
雪一愣,微现赧sè,道:“哦,我贪求道行进展迅速,服用了方灵宝师兄的‘九莲脱胎膏’,以致真气错行筋脉。清早洗澡换衣时可能乱了心智,糊里糊涂跑进竹林晕倒,偏巧被你遇到。这事千万别跟别人讲啊,否则大家笑我急功冒进。”
桃夭夭道:“嗯……你光身的情形,我看见了……”
雪以为他要道歉,忙道:“没事的,你无意的嘛。再兄弟姐妹间朝夕相处,何必拘泥世俗的礼法?”
桃夭夭脑中一激灵,恰似冷水淋头,暗叫道“她对我亲密,却是把我当作兄长?”恰好凌云石到达目的地,“咚”一下接触崖壁。桃夭夭放开雪,呆呆的注视着她。雪近前搀扶,关切的问:“你还好么?”
桃夭夭自觉汗颜,暗想“雪天真纯善,全无世间女子的俗态。她以赤忱相待,我竟趁机占她便宜,满脑子龌龊念头,真是禽兽不如。”想到愧疚处羞臊难当,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雪见状惊异,问道:“桃师哥,你干么打自己?”
桃夭夭喃喃道:“有,有蚊子……我打蚊子呢。”
雪笑道:“无量峰高悬天外,哪儿有蚊子?你真会逗乐。”
桃夭夭这才举目观望,只见前方雾锁峰峦,草木稀疏而不凋,霞光敛藏而不发,隐隐透着藏龙卧虎的魄势。近处立着块石碑,上篆“无量峰”三个字。桃夭夭思忖“所谓峨嵋‘虚无三峰’,璇玑,无量已见其二,未知元始峰是何景致?”
雪扶他离开凌云石,沿石子径前行。四下里屋舍星罗棋布,全是用树皮或竹枝搭建而成,比璇玑峰的宫殿简陋许多。两边时而有人经过,均为剑仙弟子,弯腰招呼“东野师姐”。雪颔首致意,师门仪节俨然有秩。
逐渐走到山峰部,雪停住脚步。路边一座茅草屋,前后两丈宽,作羊圈都嫌窄。桃夭夭暗思“这是凌波大师姐的居所?也太寒酸了。莫非学刘禹锡的风骨,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雪推开木板门,引领桃夭夭步入其中。四周黑乎乎的,似有垂帘遮住视线。雪分开“垂帘”,光线透过来,那‘帘子’却是天然的藤蔓和树叶。再走几步,眼前豁然敞亮,树木,草地,山谷,瀑布,奇景纷呈。茅屋怎能容纳广阔的天地?回首再看时,茅屋木门隐藏于树藤枝条中,仿佛是连接异界的秘密通道。
外面晴空万里,此处却满天繁星。绿叶玄石,星光流转,清辉脉脉,一片静谧。雪带桃夭夭穿越树林,来至一块空地前。花草茂密而平整,象被仔细修剪过似的;远望山影耸峙,峡谷深邃,一条瀑布从悬崖垂落,谷底升腾着冰兰sè的水雾。
草坪zhōng yāng坐着一位紫衣女郎,面朝幽谷,身前凌空铺展着大幅宣纸。她右手持画笔,正聚jīng会神的勾勒。雪走到女郎身后,屈膝半跪,道:“东野雪参见大师姐。”
桃夭夭观赏奇异景sè,心旷神怡之际,发觉那紫sè女郎倩影朦胧,似被淡淡雾气笼罩,正合诗经‘蒹葭萋萋,伊人宛然’的意境。桃夭夭尚未见着大师姐的真容,已然为她飘逸的气质所折服。试想世外仙人,所作之画不知好到何种程度?他顾不得行礼,目光越过紫衣女郎肩头,望向那张悬浮的画纸。
只见画卷sè调幽蓝,背景是星空和山谷,画面中绿草成茵,有位紫衣女子坐在草地里画画,两名少年男女侍立左右,正是桃夭夭和雪!再仔细辨认,画中紫衣女子的画卷里也有内容:同样的绿茵,同样的瀑布,同样的紫衣女作画,两名少女少男相伴……
依此类推,画中套画,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仿佛两面镜子相对摆放,显现出无数相同的影像。
桃夭夭眼花缭乱,脑海里浮现儿时听过的怪谈——“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讲的是‘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与此刻的情景多么相似!他越想越迷糊,死死盯着画纸,恍惚已经走进了画境。内心有个声音提醒“别走神!千万保持清醒!”,可是蓦然凝思,注视画中千百个“自己”,竟分不清那个“桃夭夭”是真的?那个“桃夭夭”是画的?反复苦思,渐觉胸腹间热血翻涌,几乎就要脱口喷出。
危急时刻,只听雪惊道:“哎呀,他魇住了,大师姐快收了法术!”
紫衣女郎轻抖玉臂,“刷”的一下收拢画卷,道:“桃公子请退后。若是胸闷难受,切勿憋气克制。”
桃夭夭闻言惊觉,退后两步轻轻吸气,果然神清意爽,烦乱的感觉倏然消解。他惊魂稍定,敬畏之意油然而生,拱手道:“凡俗子狂妄,冲撞了仙姑,乞请宽恕。”
雪道:“她便是凌波师姐。此地名为‘止观法界’,心若止水方可任意游览,是大师姐修行的道场。”
凌波转过头,起身收拾画具,微笑道:“我眼睛看不见,刚才又画得入迷,没有注意你们来到,原是我怠慢失迎了。”
随着清婉的话音,桃夭夭忽觉柔和的力道托住膝盖,也就跪不下去了。抬头打量凌波大师姐,看她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容颜清丽端庄,仪态优美娴雅,真有洛神凌波的风采。然而双眼始终闭合,手指颤巍巍摸索,又象黑夜中迷路的孩童。桃夭夭骇然,暗道“难道她真是瞎子?瞎子怎能画画?”
凌波似乎听到他心里的疑问,收好了画具,答道:“我是个瞎子。然则此画称作‘大千世界’,无须眼目观注,只要意会即可画成。常生子修炼‘禳梦真法’,言行有些失常。他们摄魂门的道法炼得越深,越容易产生妄念。因此我作此画,帮助修为高的弟子认清真我,安定神魂。”
雪接口道:“大师姐讲的对极了!你把派中事务托给大师兄,可常生子师兄处事却黑白颠倒,他纵容周天使……”
凌波摆了摆手,道:“别了。”盘膝静静打坐,似乎入定去了。少时睁眼醒转,微笑道:“你们不必多言,我都知道了。你俩的来意,我也知道。”
桃夭夭暗思“凌波师姐眼睛虽瞎,却能够洞察秋毫。我的身世遭遇,以及经历的那些怪事,该不该对她讲明?”正踌躇间,忽见雪挤眉弄眼,大打手势,意思让他赶紧跪拜磕头,恳请大师姐收录。
凌波挥手制止雪,笑道:“妮子别瞎捣乱,我自有主张。桃公子义勇豪爽,根xìng悟xìng俱佳,本是我辈中人。但他并非峨眉山‘三村附邻’的子弟,家境讳莫如深。峨嵋派收徒素来讲究出身清白,此节半分含糊不得。”罢默然微笑,静待桃夭夭自报来历。
桃夭夭满脸难sè,yù言又止,终于鼓起勇气道:“大师姐容禀,不是可刻意隐瞒,确因家事难堪,个中原因错综纠葛,倘若据实相告,只恐给可招来麻烦。可也不愿扯谎欺骗,望大师姐谅解。”
凌波头,未置可否。雪道:“别人家里的**,为何非逼着往外张扬?怕他来路不正,我给他担保好了。大师姐,我做接引人可以么?”
凌波笑道:“你瞧瞧,我这妹妹最xìng急。既然雪作接引人,那又另当别论了。况且也要给欧阳孤萍几分面子啊!若非她暗中施法相助,桃公子焉能找到我这里?”
桃夭夭胸中怦怦乱跳,记起欧阳孤萍“两个时辰行好运”那番话,其后洗脱污名,与雪亲昵,有缘拜会大师姐,果真事事如意,想来定是欧阳孤萍作法的结果。而凌波大师姐一语道破,显然修为法力又远胜前者。
雪不管那么多,笑逐颜开,道:“那么师姐答允了?桃大哥,快快拜师罢!凌波师姐代师尊收你为徒……”
凌波道:“且慢!人情固然要考虑,但规矩绝不能坏!本派门规——假如求仙者的来历难以查明,那么此人须下山作一桩功德,或者降妖,或者伏魔,或者扶弱救难,借此表明胸怀正气,非为魔道的jiān细,然后方可正式拜师。”
雪道:“桃大哥灌县城内见义勇为,已作了好大的功德。前天我跟你讲过这件事啊,可让卜筹门的巧儿来对证。”
凌波笑道:“那些女童是你救的。桃公子侠义可嘉,可惜‘以无用之躯行难为之事’,不算功德。再玄门仙家以除妖为首任,桃公子如能收得妖怪,我自会替师尊收纳英才。”
雪嘟囔道:“附近的妖怪早被我们抓光了,哪儿找妖怪来收?镇妖塔里妖怪多的很,去那儿怎样?”
凌波喝道:“师妹,你别乱!”雪微微发窘,记起镇妖塔乃本派极秘重地,怎可当着外人评议?当下闭口不语。
隔了片刻,气氛稍和,凌波缓缓的道:“距此两百里的兴文县,城西有座村子叫‘白露坪’,村长是我旧时朋友。昨rì他飞鸽传书给我,彼处妖物作祟,致使村民失踪,请求峨嵋派降妖。桃公子若半月内收伏‘白露坪’的妖物,即算通过拜师的考验。否则,请另往别处安顿。”
雪又忍不住了,抱怨道:“大师姐,你这不是故意刁难吗?桃大哥一不会法术,二没有法宝,赤手空拳跋涉几百里路,白白赶去给妖怪当心啊?”
凌波道:“雪,你要真为桃公子好,就让他独自前去收妖。如果出手帮忙,非但桃公子入门无望,你也得受责罚。师尊很快就要出关,我希望大家言行谨慎,不要作出破坏门规的事来。”
桃夭夭见姐妹俩争执,不愿她们因自己斗气,忙道:“没关系,没关系,身份不明自然引人猜疑。即使大师姐接纳了我,其他弟子也必生非议。以行动表明心迹,方才名正言顺嘛。林冲上梁山还得递‘投名状’呢。大师姐让我为民除害,实为一举两得的好事。”
凌波道:“正是这个意思。”俯身随手掐了一朵野花,道:“此物交给白露坪的村长,他自会明白你的来意。你替峨嵋派办事,应该更换峨嵋弟子的服sè,遇到其他门派的仙客询问,也以峨嵋弟子的身份应对。”
雪看桃夭夭满口应承,也不好再什么了。桃夭夭拱手道:“与我同来求仙的,还有一位陆达远兄长。请大师姐恩许他同往白露坪收妖,事成后也拜入师门,免得他在厨房里受苦。”
凌波颔首允准,又笑道:“据我所知,你被诬为yin贼时,那陆宽再三宣称和你并无交情。怎地此刻倒念着他?以德报怨么?”
桃夭夭笑了笑,淡然道:“谈不上什么‘恩怨’。那时我自身难保,陆兄所为也属人之常情。这会儿我顾及他,也只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
凌波头,道:“桃公子胸襟宽广,恬淡洒落,峨嵋九门罕有此类人物。”轻移莲步走近跟前,伸手踅摸。桃夭夭估计她想探察自己的相貌,当下纹丝不动,任由凌波触摸额角,鼻翼,嘴唇。
摸索半晌,凌波欣然道:“模样还不错,配得上。”又伸右手摸向雪,轻柔的抚mo她的头。雪感受师姐掌心的温暖,怨气烟消云散,唇角微弯,明眸朦胧,流露出孩子享受母爱时的眼神。
桃夭夭暗觉奇怪,刚要发问,内心深处忽然响起凌波的话音,柔和而恳切:——
“桃公子,你来峨嵋名为求仙,实是想追求雪,对么?你既是赤诚君子,假若两情相悦,我也不横加干涉。但我这妹妹自幼无父无母,有失亲恩教养。怕她误入歧途,多年来我让她收敛心xìng,苦炼剑术。以致年将及笈尚不懂男女情爱。望你怜她孤苦,爱她,敬她,呵护她,切莫只图肌肤之欢,虚情假意欺负雪。”
桃夭夭怔怔的望着凌波,只见她面容沉静,双唇紧闭,何曾开口讲话?然而心中语音清晰,字字激荡肺腑,显然大师姐用了某种通灵的仙术,暗地里与他“心语”交谈。桃夭夭惊异之余,回味凌波的语意深长,竟如慈母托付爱女一般。他既感动又感激,弯腰深深作揖,道“多谢大师姐训示,可敢不遵从!”
凌波笑了笑,挥手让他们退下,依旧坐回原位作画。两人告辞走出止观法界,携手行至凌云石前。桃夭夭感怀道:“凌波大师姐风骨超逸,仙术神妙,可惜眼睛生有残疾,这才叫做‘美中不足’了。我想大师姐本事那样高,峨嵋派又有神医,为何单单治不好眼病?”
雪道:“大师姐不是害病。她看不见东西,是因为瞳仁里面炼有两支神剑。”
桃夭夭大奇,问道:“眼中炼剑?真是希罕,其中必有缘故罢?”
雪头,讲述道:“十年前,西域邪魔曾大举进犯峨嵋山,师尊因故身负重伤,峨嵋众弟子难以抵挡。危急关头,凌波师姐取出师尊的法宝‘剑魂’,拼死击退了群魔。那‘剑魂’必须潜入使用者体内方能激发神功。当年凌波师姐道法还很低微,‘剑魂’入体再也无法清除,终于被剑魂斩断经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俱残。师尊感叹她年幼志坚,舍身拯救峨嵋,论功绩众多弟子鲜有比肩者。于是让她作了大师姐,身份仅次于李凤歧大师兄。师姐又蒙师尊传授‘归元神通’,渐渐把剑魂聚敛到眼根内。其他部位的伤势全好了,眼睛却永远瞎了。此后大师姐刻苦修炼,终将剑魂炼成‘天罡,地煞’两神剑。而今剑术冠绝峨嵋,各门弟子没有不服她的。”
桃夭夭道:“原来如此。”
谈论间,两人重新站上凌云石。桃夭夭牢记凌波的嘱咐,离雪半尺远,规规矩矩的垂手而立,颇有相敬如宾的意味。雪怕他伤后虚弱站不稳,靠过来挽住胳膊,劝道:“桃师哥,你真要去收妖?依我看不值得冒险。你下山住几个月。等师尊出关后我向他老人家求情,或可破例收你为徒。”
桃夭夭笑道:“不用不用,我脸皮厚xìng子劣,妖魔鬼怪也要怕三分。再者若能早rì与你相伴,冒什么险都是值得的。”
雪愣了愣,微觉异样,心中有种怪怪的暖意。她低了头,沉吟道:“大师姐不许我帮你。咱们也不能傻乎乎的蛮干,嗯,总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忽而眼光闪动,雪扬起脸,笑道:“有办法啦!若依此计,准保马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