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以靖呛咳着,叹道:"都怪当年没好好教她学画儿,让她画出这四不像来...不过,皇上,你难道不觉得她画的眼睛并没在看木槿花飞走吗?"
许思颜愠道:"那也得她画得出那眼神儿啊!"
萧以靖点点那四个眼睛,"她画的应该只是四只眼睛...虽然有花瓣飞走了,可木槿的枝叶根茎都还和四眼在一起。"
"四...四眼...思颜!"
还能这样解释!
许思颜嘴角抽搐,差点没给怄得吐血,"这死丫头,朕真想掐死她!掐死她!"
萧以靖眼见许思颜种种失态,全然没有往日相见时的机警多智,眼底有些酸意,原来总是半悬的心却已稳稳落下,轻轻笑道:"等她回来,若皇上还舍得掐死她,臣不拦就是。"
许思颜骂完了,再看那丑陋的四只眼睛和一枝木槿,立时觉得顺眼许多,只低叹道:"那也得等她先回来呀!朕事事依她,赦免许从悦并以亲王之礼下葬,厚恤牺牲将士,善待众位将士,放了金氏族人,还说什么皇后之位是她的,瑶光殿是她的...都是废话!连朕都是她的,还要怎样?"
萧以靖听着,神色渐有些怪异。
许思颜才觉自己这话实是示弱到了极点,不得不加了一句:"当然,她和小晴小朗,也都是朕的!"
"咳,那是自然。"
萧以靖知趣地转开话头,"那三百多金氏族人,皇上真的都放了?"
"放了。不放难道还要朕替北狄养着?"许思颜忆着往昔相处情形,叹道,"楼小眠很了解朕。虽未留下只言片语,但他拼死保下了朕的妻儿,朕还能不领情?何况,那也是木槿的族人...若朕敢诛杀他们,只怕她真的不会回来了吧?咳,这个狠心的..."
萧以靖轻声道:"皇上,她会回来的。"
"嗯?要等多久呢?"
"至少,得等吴蜀与北狄关系彻底缓和,皇上又能确保稳住苏、谢等大将守住这个秘密,她才会回来吧!便是她自己,大约也很难面对我们和北狄再度开战吧?"
"朕的皇后很了不得,狄王似乎已经被她劝服,愿意诸多退让,和约已基本拟定。朕日后还会在北疆设茶马司,开通互市,让两国臣民百姓多加交流,希望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令北疆从此再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
论及国事,许思颜眉眼蕴光,豪宕沉雄,终于又显出一代帝王的英姿勃发。
萧以靖沉静地看着他,然后躬身一礼。
"如此,则百姓之幸!社稷之幸!"
纵使是一代帝王,也无法找回他那信马由缰不知奔到何方的妻子。
一年,又一年,又一年。
朝臣都知道吴帝因皇后在战乱里失踪郁郁寡欢,如苏世柏、谢韶渊等哪里还敢提及皇后身世?只恨自己知道得太多了,恐怕白白惹来皇帝猜忌,会影响各自前程,故而就是吴帝偶尔提起,也只作早已忘怀。
再后来,宫中风言风语渐渐出来,竟是因为苏贵妃与庄昭仪走得太过亲密,甚至被人看到了些不雅之事。
苏世柏积劳成疾,本就身体不大好,闻得些风声,悄悄传来随苏亦珊入宫的心腹侍女一问,差点气得一病不起。
倒是许思颜大方,一边安抚苏世柏,一边平息谣言,又寻了顾无曲入京,这才救下这员大将性命。
于是许多事更不必提了, 提了也白提,若苏贵妃生不出皇子来,日后谁当太子都不可能和苏家有血缘之亲。
当然,苏亦珊还是贵妃,庄昭仪还是昭仪。
如果后宫空虚,又得有大臣谏皇帝广纳妃嫔了。
若木槿回到吴国,恰好听说此事,那还得了?
许思颜等得满怀忧伤时,瑶光殿的木槿又开花了。
"开了!开了!"
明姑姑头发灰白,却依然精神不错。她也不要花匠帮忙,亲自动手修剪着枝叶,笑道:"这么些年,这花儿倒是越开越红火。"
许思颜看着那如火如荼意气风发的花儿,俊朗清逸的面庞却渐渐浮上苦涩。
他抬头看向四处天空,低低道:"若天上也能开起木槿花,该多好!"
"天上?"
明姑姑茫然不解,忽瞧见许思颜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小桃木盒儿,这才悟过来。
盒里装的一只蚕儿般的虫子,通体雪白,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分明正酣然沉睡。
素心蛊,木槿留给他的素心蛊。
他每天都会拿出来看好几次,惟恐错过和木槿相见的机会。
可惜那蛊虫跟怀孕的木槿似的,除了吃,就是睡,完全没有其他动静。
素心蛊对游丝素心香的感知距离有限,除非木槿人到了京城,并点燃了素心香,否则这笨蛊根本不可能找到她。
于是,许思颜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听到哪里禀告,天上冉冉绽放出一朵明媚无双的木槿焰火,他便可千里万里地赶过去,用素心蛊去寻回他傲娇狠心的小妻子。
嗯,还有他们的孩子。
双胞胎呢,一儿一女呢,如今应该会说会跑会向爹娘撒娇了吧?
他却一次还没见过...
他想起来便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把那黑心的小泼妇抓来咬上几口。
大吴的天下已彻底是他的天下,别说知情者无人敢挑明木槿身世,就是人人皆知她是狄王之女,也不可能再动摇她的中宫之位。
可木槿带着儿女居然一去三年杳无音讯,连一纸报平安的书信都不曾寄来!
萧以靖最近一次来信,不得不承认可能是这个妹妹玩得太疯,忘记回家了。
他说道,木槿一向羡慕母后有过那段四处流浪的时光,尤其是流浪到海外的时光。
她不会对医药感兴趣,却向往着那无边无际的大海,希望也能去不同的小岛,看礁石上爬满大海龟,看雪白的鸥鸟掠过蓝色的大海,再去那些遥远的国度,看那里的女子在衣衫上挂满铃铛,然后用肚皮跳着舞,或看那里的村民骑着大象大摇大摆穿过城郭...
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这三年吴、蜀,连同北狄费尽心思,为何全然找不到木槿行踪的原因。
一名年轻女子带着一对龙凤胎四处行走,身后带着四名随从,到哪里都算是比较扎眼,若还在他们的国土之下,不可能完全没消息。
她不是鲲鹏,无法真的扶摇九天,但她无疑已做到了一去万里,逍遥天下。
许思颜并未踌躇多久,便决定去一次蜀国。
至少,他可以去见一见他的小女婿,尽管他至今都没见过他的小女儿。
听闻夏后还留了些手记,或许能从其中得些线索,查到木槿最可能去了哪个方向。
下一步,纵然大海捞针,他都打算派人前往那些虚无缥缈的海外寻找了。
无论如何,他得找回他不听话的皇后。
数日后,许思颜带了十余名随侍出京,预备前往蜀国。
他绕了道,把当年他与木槿、楼小眠前往江北时走过的路重新走了一遍。
楼小眠死了,木槿走了,但他还能一边走着,一边忆着当年的欢笑,想着当年那个少女眉目间的灵动和笑容里的情意。
于是,仿佛一路都在淅淅沥沥下着雨,再美好的春光也无法冲散那满心的阴霾。
终于来到了北乡郡,来到了当年他住过的庆南陌别院的故址。
江北兵乱由此处而起,而他和木槿确定彼此心意,也是由此处而起。
依然暮山叠翠,碧水生光。荷叶甚至比当年所见到的更加青翠,正在傍晚的清风娉婷摇曳,亭亭如盖。
当日的别院早已化为灰烬,却又多了几处院落,皆是白墙碧瓦,花木掩映,优雅秀丽。其中临水的那栋门口编着两排槿篱,此刻花开正好,幽静里便多出几分俏丽活泼。后院设有厨房,此时炊烟袅袅,显然主人家正在预备晚饭。
成谕问向附近路人,"那些院落里住的都是什么人?"
路人答道:"是北乡郡几家富户所建,夏日时常见人过来避暑。不过近日临水的那座院落已被人赁去,昨天见有人搬进去了。好奇怪,居然有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女人,据说是这家一个侍仆从外国讨的老婆。"
"外国?"
成谕正纳闷时,那路人忽然一指,"看,果然蓝眼睛、黄头发!"
众人忙抬眼看时,正见一男一女骑着马从身畔一闪而过。
那女子果然金发碧眼,模样迥异于中原人,却穿着中原人的服饰,看着好生奇怪。
因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异国女子身上,待得他们行得远了,许思颜回过神来,忽失声呼道:"那男子...那男子是谁?"
经他一呼,其他随侍的目光才转到那男子的背影上。
然后,成谕骇然道:"这背影怎么...怎么看着有几分像千陌?"
说话之际,那像千陌的男子和异国女子已经在临水的那栋院落下马,匆匆奔了进去。
许思颜忙从腰间取出桃木盒儿,查看素心蛊的动静。
还是如蚕宝宝般酣睡着,并无半分动静。
"萧木槿,你这骗子!"
许思颜愤怒,正想将素心蛊砸了时,却见素心蛊猛然一颤,似被什么惊醒,然后飞快地扭动起身体。
扭来扭去,只冲着一个方向。
那栋编着槿篱的院落。
几乎同时,只闻接二连三的"嗖嗖嗖"的锐响,那院落里已有焰火窜起,"砰砰砰"在暮色渐沉的夜空炸开,绽出一朵接一朵的木槿花。
红的,蓝的,紫的,长长久久凝固于天空中,映亮了谁的面孔,谁的眼睛。
"木槿!"
许思颜失声呼唤,如一支离弦之箭,策马飞奔而去。
而那个院落,依然有无数焰火窜起,绽着热烈而灿烂的光芒。一排八角宫灯次第点亮,将院落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许思颜奔到槿篱前,纵身跳下飒露紫时,敞开的院门前也已奔出一人。
一身天水碧的袄裙,肌肤如玉,柳眉含情,双眸晶亮蕴泪,圆圆脸儿却笑意盈盈,正仰着脸看向他。
"大郎!"
她吸着鼻子呼唤,浓睫却湿了。
"你这没良心的泼妇,害死人的毒妇,无情无义的死丫头,看我打死你!"
许思颜声音哑了,扬手挥起马鞭狠狠抽下。
木槿不躲不闪。
马鞭便甩在她脚边地上,带起一圈浮尘飞舞。
她的唇便扬了扬,顽皮地一吐舌头,忽冲上来,将他抱住。
"对不起,大郎。不小心,走得远了些。想回来时海上总是遇到逆风,一路走走停停,足足耽搁了两年!我再也不去那么远的地方了!我想你,大郎!"
她轻柔地说着,入耳如梦。
"我打死你..."
许思颜哑着嗓子恨恨咒骂,手中马鞭却早已跌落。他用双臂小心地拢住她,像拢着一片随时又要飘开的鸿羽。
直到真真切切感觉出她的肌肤,她的体温,他才似确定这真的不是梦。
这真的不是梦。
"木槿..."
臂腕蓦地收紧,他将她紧紧扣到自己胸怀,几乎落下泪来。
"好吧,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就好。绝不许再走,绝不许再离开!"
木槿的泪水暖暖地**于他的肩头。
她呜咽道:"嗯,我再不会走,再不会离开。"
又两枚焰火窜上夜空,绽作一对并开的木槿花,艳丽妖娆,璀璨无双。
"呔!又是哪里奔来的登徒子,放开我娘!"
正紧紧相拥着叙话时,旁边忽传来奶声奶气的一声斥喝。
许思颜一怔,忙放开木槿转头看时,正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提了条长凳,"砰"地敲在院门前,横刀立马气势非常地抱肩坐上,挡住前方去路。
不远处,还有个相同样貌的小女孩抱着只小白猿站于紫藤花下,眨巴着水晶般明净莹亮的大眼睛,神色却有些呆呆木木的,似还没弄清眼前的状况。
他转身看向木槿,"是...我们的小晴、小朗?"
"嗯。"
木槿应了,偏着头去扶半偏发髻间的玉钗,借机去擦拭眼底的泪痕,只作没看到小家伙的刻意挑恤。
当爹又当娘地教养着两个小家伙,向来恩威并施,自然不能在小家伙跟前掉眼泪。
许思颜又是欢喜,又是心酸,大踏步走过去,一把将小朗拎起,看他哇哇乱叫,大笑道:"小朗儿,腿都沾不着地儿,还敢跟你爹爹叫板?"
小朗好奇,"爹爹?"
"乖!"许思颜权作是在叫自己,顿时眉眼俱开,耐心地教导道,"你可以叫我爹,也可以叫我父皇..."
话未了,一条白影窜过程,咬向他的腿肚。
许思颜一眼认出是小晴刚抱着的小白猿,连忙一脚踹开,还未及探问是怎么回事儿,便见片刻前还安安静静站在花下的小晴雪球似的滚过来,提着根棍棒扫向他,奶声奶气地尖叫道:"放开我弟弟,放开我弟弟!"
许思颜怕伤着她,闪避得慢了些,腿上着了两下,居然甚是疼痛,连忙叫道:"木槿,木槿!"
木槿已在一旁展颜笑道:"女孩儿家就该这样当机立断,奋起反击,日后嫁人才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许思颜无语。
敢情这双儿女就是被他家那小泼妇这样教导的?
总算小朗开窍了,此时也叫起来,"姐姐,他说他是我爹爹!"
小晴提着小木棍住手不打了,却道:"他是你爹爹?那我爹爹是谁啊?"
小郎便有些心虚,伏在许思颜肩上,咬着手指头道:"不知道!"
小晴便看向木槿,"娘亲,我爹爹是谁?"
木槿笑着将她抱起,丢了她的小木棍,说道:"你爹爹呀,我也忘了是哪个王八羔子了..."
施施然地抱着小晴进屋去了。
许思颜咆哮:"萧木槿!"
木槿温柔悦耳的声音却在屋内扬起,"晚饭好了,你们不进来吃么?"
小朗立时扬手作飞奔状,"吃!"
许思颜怔了怔,气势立时蔫了,跟着儿子说道:"吃!"
急急冲入屋中时,桌上已摆好了四副碗筷。
木槿和小晴正坐在对面,眉目盈盈地等候着他们。
忽然间,许思颜整个心胸都敞亮起来。
他抱着小朗,走向心爱的妻子和女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