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侧转头,看到他全无血色的面庞和嘴唇,声音愈发柔和:"不要紧,本来就脏,回头正好一并洗换。"
许从悦将头搁在她的肩上,以极近的距离细细地看着她灰尘下莹洁的肌肤,不那么挺翘却秀秀气气的鼻,宛若水晶般剔透的眸,还有那微微向上卷起的黑黑眼睫...
"对不起,皇后..."
他幽幽地叹。
木槿明知其所指,轻叹道:"算了!"
织布之死,诚然恨事。但许从悦所做的,所还的,已经够多,够多了。
庆南陌那枪未中他心脏,却显然伤及内腑血脉,鲜血不仅染透了他自己的衣裳,木槿的后背,更顺着马鞍流淌,一路淅沥。
许从悦的身子越来越沉。他小心地嗅着身前女子发际淡淡的草木气息,问道:"我知道你怨我。知道我为什么杀死织布么?"
木槿道:"你一心想和母亲团聚,又被太后唆使着,才一时岔了念头。其实...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织布向来待人宽厚,九泉有知,也会原谅你。"
许从悦道:"你哄我呢...不过你肯哄我,我也很开心。"
他踌躇着,慢慢道:"杀了织布,我便再无颜面对你...我一直知道,我再也无颜面对你...可我还是..."
"砰!"
一道焰火飞上天际,明蓝的火焰灼亮了灰色的天,缓缓地绽开一朵硕大的木槿花。
清丽简洁,却妖娆生姿,仿佛让天地为之一亮,连干涸灰黄的旷野也显得明媚起来。
"木...木槿..."
他无声地低唤,目光慢慢从天上那朵木槿,转到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木槿。
那沉静而专注的面容,如此的美丽,如此地娇妍,是他心中永永远远的绝世无双。
他想守护,他想照顾,他想一生一世陪伴她。
哪怕,注定无法拥有...
他侧过脸,想去亲一亲心爱的女子,却又小心地顿住,依然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深深地看着她。
用尽生命里最后的热情,慢慢地描摹着她的模样,一点一点地刻入心底。
木槿,木槿,木槿,木槿...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好看的桃花眼眸慢慢地阖上,无声无息地垂落一串泪。
觉出揽着她的臂腕蓦地松开,木槿连忙扶住,侧过脸唤道:"黑桃花!"
一滴水珠正滴落到她的脖颈。
他的脸靠在她的肩上,浓黑的眼睫湿润润地低低垂着,随着风儿吹拂,似在微微拂动。
"黑...黑桃花!"
木槿想哭,却咧一咧嘴,说道:"一个大男人,怎能睡在女人家肩上,也不怕人笑话!来,快醒醒,醒醒!"
她看向前方依约可见的栎树林,说道:"黑桃花,你看,那里就是你想去的栎树林!那里有清澈的小溪,有奔跑的小鹿,有正开着花的栎树!"
"临溪那株最高最大的栎树下,刻满了你喜欢的女子的名字...我会和皇上说,不论她是谁,都要成全你。让你闲来便到栎树林住着,建上三楹木屋,养上两头小鹿,天天和你心爱的姑娘看那日出日落..."
"黑...黑桃花..."
木槿的嗓子终于哽住,怎么编也编不下去。
她哭起来:"黑桃花,你真的只是睡了是不是?你这个谋反的逆臣,你这个无聊的小贼,你这个猖狂的大盗!快点醒来好不好?下面的路还长着呢!你快醒来,我们一起把这长长的路走下去,走下去..."
风沙打在脸上,和爬满面颊的泪水混合,又迅速被热泪冲落。她再也说不出话,眼底又是那个美得张扬的雍王殿下,一双极美的桃花眼,笑盈盈向她凝望。
忽记起第一次相见,他是小贼,她是人质。
她先叫他大叔,再叫他小黑,再叫他黑桃花,终于让他有了属于她的专有称呼。
见她被慕容良娣欺负,他会怒其不争地提醒她,"便是太子偏心,你也可以去和皇上、皇后告状,他们必然会维护你。"
揽着她摆脱不了追兵,他瞪着漂亮的桃花眼恼她,"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胖啊?"
因她嗑瓜子嗑得他们差点被抓上,他终于决定把她藏到楼小眠府上,殷殷地叮嘱她,"带着你一定两人都走不脱。我待会儿把你藏到一个大院里,你先躲起来,我甩掉他们就回来找你。"
那时的她答得那样自然而然,笑得那样眉眼弯弯,"行。只是你要记得,我不认路,你一定要记得回来找我!"
就如当日那男子揽住她不让她滑落一般,木槿反着揽住身后那个那男子,哭得泣不成声。
他不曾回来找她。
他永远不会再回来找她了...
前方,果有成片的栎树葱茏如盖,优美地在天空里舒展着身姿。时节尚早,叶子尚未转红,正以其青翠欲滴昭示着它们的风华正茂,青春正好。
猜着萧以靖所部多半能被路上燃放的焰火吸引到附近,青桦先将游丝素心香点燃,才急急协同其他人将许从悦抱下。
木槿忍泪四顾,说道:"到溪边,找最大的那株栎树...最高大,最优美的栎树。"
果然找到了那株栎树。
挺拔漂亮,遒劲放旷,果然配得上许从悦的喜欢。
木槿让近卫拿帕子在溪边拧了水,一点点替他拭去满脸的血污和灰尘,依然露出那张漂亮的面庞。
可惜,他再也不能如美丽的猎豹般舒展爪子,慵懒地浴那阳光。
她轻声道:"便先葬在这里吧!等回头安定些,咱们再带他回京,以亲王之礼重新安葬。昨夜之战,战功都算他的,应该可以折去他的罪名了吧?"
青桦道:"皇上素来最念手足之情,只怕也会伤心欲绝。"
木槿又想起坑苦她的许思颜亲笔信,忍不住叹道:"皇上...我不在宫里,皇上便糊涂了么?可恶啊..."
她摇头,再分不出是担忧还是恼恨,从自己发际拔下梳篦,又替许从悦整理头发。
至于被鲜血染透的衣衫,却是无法更换了。
他们匆匆奔逃,辎重尽弃,连她都一身血衣无从更换,更别说许从悦的衣服了。
青桦脱下自己袍子将他覆住,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王爷,往日不敬,青桦给你赔礼了!"
其他两名近卫都受伤不轻,见状也忍痛过来磕头。
人死如灯灭。何况共过一回生死患难,再大的仇恨或过节,此时也该一笔勾销了。
木槿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查看那栎树,寻找他刻下的心爱女子的名字。
黑褐色的树皮很粗糙,也很完整,根本没有任何字迹。
可他明明说,他在栎树下刻满了心上人的名字。
难道,是随口说说么?
木槿举目向别处打量,可瞧来瞧去,的确是这株栎树最高最大,而且临着溪水。
她转身看向溪水,忽然间便屏住了呼吸。
站在这株栎树下,正见溪畔一丛一丛,好多的木槿,差不多大小,分明都是这一二年植的。栎树长长的枝桠伸展开来,似正将那大丛大丛的木槿揽在怀中。
木槿正是花开时节,此刻临水照影,葳蕤生光。昨日零落的花瓣积了一地,被风儿一吹,片片 红飘卷着落入小溪,随着那溪流浮沉,再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漂亮的栎树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一日日的朝开暮落,仿佛与它无关,仿佛淡漠以对,仿佛并不是在以另一种方式默默将木槿铭刻于心!
"从悦,从悦...黑桃花!"
木槿失声痛哭,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娘娘!娘娘!"
青桦等的呼唤传来,却很快飘得远了。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翼望山,他那些看似荒诞的玩笑话。
"我喜欢你。我很想找机会带走你。"
"皇上找我商量对付慕容氏时,我忽然便想,如果我能把太妃带走,远远离开京城,离开你,或许就能忘了你了...所以,我反了!"
"其实...木槿花还是很美的。"
玩笑吗?荒诞吗?
如果不是玩笑,如果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这枝黑桃花到底该怀着怎样的心境,默默把自己关在府里炒制瓜子,不去看瑶光殿里的笑语欢恰?
木槿忽然明白了许从悦临死前想说却不曾说完的话。
"杀了织布,我便无颜再面对你...我想斩了我的退路,斩了我的幻想。我想离开京城,离开木槿。"
"我爱木槿,可我不敢爱木槿。木槿是我的死结,我想打开,却把自己越收越紧。我拼了命,其实只是想逃开,逃开我的心,逃开你..."
其实,黑桃花一直是最初那个黑桃花,从未变过。
晋州城。
城门大开,数千骑疾奔而出,领头之人身着的软甲上罩了烟黄色帝王常服,肩胸部五色金线绣的云龙曜曜闪光,几欲破空而出。
竟是许思颜。
俊美的面庞满是尘灰,原本清亮的眼眸里布满血丝,又似有什么在燃烧。
再三叮嘱周少锋务将书信亲手交给张珉语,然后自己领了部分禁卫军昼夜兼程赶来,惟恐出一点差错,却还是出了差错!
周少锋紧随他身后,兀自在懊恼愤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