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看着楼小眠长大,可听他漫声说出这话,郑仓还是心头一凛。
好一会儿,他才继续道:"好在公子谨慎,这么多年咱们剩余族人多在北漠与中原交界处居住。便是居 王有意控制金氏族人,有闵卫居中照应,他也没那么容易办到。何况咱们这边,还有个居 王找了十六七年的人。"
楼小眠秀挺的眉峰轻轻一蹙,笔尖移到一处,游鱼般灵动飘过,已写下"丹柘原"三字。
墨渍闪亮,却是笔风柔和,秀逸可人。
这方称得斯人如玉,字如其人。
郑仓道:"当年居 王迫于吴蜀联兵威势,被迫休弃金妃,但从未忘怀过和金妃的夫妻情谊。小公主出世时,更曾秘密去金家看望。他下旨诛杀金氏满门,却有密旨带回金妃和小公主,只是这道密旨听在鹿家人耳中,反成了金妃和小公主的催命符...公子,你可还记得十年前你辗转联系上居 王,他听闻小公主只是被遗弃,可能还在人世时,连着多少天,写了多少信函,派了多少心腹过来询问?若非身份特殊,只怕已经亲身过来问公子当年情形了!"
楼小眠没有立刻答话,只在丹柘原的那个位置,流畅细致地绘着一朵花儿。
郑仓觑着他的神色,迟疑半晌,终于说道:"居 王虽有三子,彼此争权夺势,并不得宠;若能找回他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公主,有公主帮忙,何愁居 王猜忌公子?且公主认祖归宗,于吴蜀联姻亦是釜底抽薪之事。依属下看,此事公子应该尽快和小公主挑明此事才好。好在她向来信任公子,公子该告诉她,北狄与吴蜀都是世仇,她不能和吴帝再有牵扯,更不能为许思颜生儿育女!"
花儿已绘成,不过寻常墨色,却笔意潇洒,妩媚从容,似谁绽颜而笑,月牙儿般的眼睛弯得亮晶晶,生动了圆圆面庞,异常的娇妍可爱...
楼小眠静静凝睇,然后淡然而笑,"仓叔,人都道你憨厚,有勇无谋,终身不过一刚猛护卫而已。可谁又知你心细如发,事事谨慎,极有算计?若非受我连累,如今...仓叔也该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了吧?"
郑仓垂头,低低道:"书雁既将公子托付给属下,属下自当善始善终,尽心尽力!何况公子才识胜属下十倍,属下也愿终身随侍,助公子达成心愿!"
墨渍已干,楼小眠看着眼前山水纵横,慢慢抚向北方的那片草原,"若有朝一日,我能站在这个地方,洗刷金氏冤屈,重振金氏威名,我会带小今回去。"
"那如今..."
"如今?如今居 王膝下三个儿子如狼似虎,送个得宠的公主回去,孤立无援受那虎狼环伺?又或者,叫小今再度装憨卖傻,韬光养晦?在吴国装了三年,再到北狄装一辈子?"
"可是公子,她到底是狄人..."
"狄人..."楼小眠唇角轻扬,绝美的弧度若微风拂过雪梨花瓣,清逸出尘却堪堪便要零落,"你错了,她原来是蜀国公主,如今是大吴皇后,与北狄有什么相干?除了你,我,谁能证实她是狄人?"
"公子这是不打算说出公主身世?"
"若有把握让她过得比现在快活,我会带她离开;若完全没有把握,何苦毁了她目前的富贵安乐?皇上看似轻浮放浪,实则专情重义,如今心思只放在她一人身上,想来...她如今也是极幸福的,我岂能毁了她早已拥有的这一切?"
楼小眠这样说着,嗓子却一点点低沉下去,清寂如潭的眸子渐渐苍凉如雪。
郑仓不觉焦虑,"可现在她已怀有身孕!如今她与许思颜的感情已经很好,若再产下皇儿,两人更将如胶似膝,公子如何带得走她,她又如何肯走?何况,让她为许思颜生儿育女!公子,你是不是忘了,她...她本该是公子的女人,她本该与公子同甘共苦!"
"够了!"
楼小眠蓦地打断他,手中毛笔重重拍下,浓黑狼毫跌于山川城池间,漫过几团狼藉污渍。
郑仓噤声。
而楼小眠盯着那墨渍,却慢慢地柔和了眉眼间的锐气。
他淡淡笑着,拈过那张被污了的舆形图,走向旁边的炭盆。
"我与小今从未有过婚约。她只是我的妹妹,妹妹罢了。"
舆形图被丢入炭盆,被炙热的红萝炭一烤,柔软地向上鼓了鼓,点出一星焦黑,迅速从鼓起处蔓延开来,然后倏地一跳,腾腾火焰燎起,吞向那无限山河,无限风光。
这素衣的男子看着亲手画的木槿在灿烂的火焰里燃烧,眸光却是无限温柔。
他缓缓道:"她从未欠我,我也不能累她。我只需她与我同甘,不需她与我共苦。若有一日我败了,死了,便当她...十七年前便已葬身丹柘原,化成了花肥,开作了一朵朵美丽的木槿花。"
冬日已至,木槿花已然开败,连叶子都一片片枯黄跌落。
木槿给束缚在宫里本来很不自在,但后来很快忘了这点不自在了。
除了嗜睡、挑食,没几日又添了呕吐、头晕等妊娠反应。
素日里舞刀弄枪意气风发的萧女侠吐得晕头转向,经了霜的茄子般蔫蔫地趴在床上起不来,连出卧房透透气都没精神,自然不会再记挂其他事了。
许思颜恐她在宫中闷坏,特地寻了些秋冬开花的名贵花卉移于瑶光殿来供她赏玩,又命人四处搜罗,觅了红狐、雪貂、仙鹤、彩鸭等珍禽异兽给她解闷。饮食上自然有明姑姑等打理,再加上许思颜亦在小心防范,能送到木槿跟前的食物差不多都由两名以上太医把关,凭谁天大本领,也无法在她饮食医药里动手脚。
如是不上两个月,便有几名言官联名进言,却是劝新皇该禀承先帝遗训,事事以节俭为本,不可玩物丧志,一则有沉溺美色之讥,二则恐于皇后令名不利...
却是认为那些名贵花卉珍禽异兽助长了宫中奢靡之风。
许思颜明知必是慕容氏一党之人,眼见着无机可乘,故意寻事生非,遂毫不客气地驳了回去。
"寻常百姓家亦知怜惜怀胎不易的妻子,为她多买几斤肉,多杀两只鸡补身子;如今皇后辛苦养胎,朕身为天下之主,不过赐些花草鸟兽,却能引来这许多话!不知是这些花草鸟兽重要,还是大吴江山后继有人重要?又或者,你们居心叵测,不欲朕诞育皇儿,故意地想生出事端令皇后动气,令龙嗣不安?"
这帽子扣下来,惊得言官连连叩首,"臣等不敢,不敢!"
许思颜冷笑道:"联名请奏都呈上来了,还道不敢?瞧来你们心里,只盘算着自己的前程,何曾将皇家子嗣放在心上眼里?"
当即下旨罚联名几位言官三个月俸禄,各降一级留用。
大吴历代帝王鼓励言官进谏,哪怕谏言再刺耳,也很少有因言降罪的。这回罚得虽不重,警告之意已很明显。而满朝文武自此更是无人不知,许思颜盛宠皇后,对皇后腹中孩儿寄予厚望,若是一举得男,这位嫡长子必会是无可争议的东宫太子...
又隔数日,木槿妊娠症状终于缓过来,明姑姑才悄悄向她说了此事。
木槿微哂,"若有孕的是慕容依依,只怕送礼致贺的已将门槛踏破了吧?"
明姑姑笑道:"娘娘吃亏在娘家离得远。不然国主、太子送来的礼物早该堆满屋子了!"
木槿嫣然笑道:"便是现在也不差,你瞧着那头大狼敢亏待我一点半点?"
那厢许思颜已经下朝回来,远远听得她的话,一边解着朝服,一边佯愠道:"什么大狼不大狼?真真宠坏了你,越发不把我放眼里了!"
木槿倚着软榻懒懒地笑,也不争辩。
许思颜细细打量她一回,点头道:"今日气色又比昨日好些,可惜还是瘦。也别再嚷着减肥了,我瞧着你明明是越瘦越丑。我便不服那些瞎了眼的言官,居然说朕沉溺美色! 我的皇后是女人不假,可美色这玩意儿,木槿你有吗?"
恨得木槿奔来挥拳便揍他。
许思颜抱着头由她不轻不重地打着,笑道:"瞧瞧,总说我是大狼,我瞧着你才像头大虎,还是雌的!"
木槿恼怒之际,却又听许思颜道:"太医原说你近日卧床太多了,也需活动活动,日后生养才顺畅。"
木槿才知他故意引自己动手,瞪他一眼,才在他跟前坐了,问些朝堂琐事。
二人正交谈之际,外面有人回道:"雍王遣人送东西来了!"
木槿不觉欢喜,"雍王可曾来?"
宫人回道:"不曾。是雍王身边的纤羽姑娘送过来的。"
木槿记得那个倒霉的纤羽姑娘。
伏虎岗遇险那回,许从悦舍了纤羽带木槿逃命,结果纤羽落入贼人手中受尽凌辱,被许思颜救出来后几度寻死觅活。
木槿甚是同情,但并不认为许从悦弃她而去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许从悦若带着她,在那样的强敌环伺里,不但保不住她,极可能连自己都搭进去。
此时闻得她来,木槿忙叫唤进来,不待她见礼,便让宫人扶起,笑道:"随便遣谁送过来都可,怎会遣你过来?听闻你这一向身子都不大好。"
纤羽浓睫翩跹闪动,恭敬将一乌木填金的漆盒呈上,答道:"殿下说这是娘娘最爱的,所以让奴婢走一趟。"
木槿道:"又是什么珍奇宝物?难为他记挂着。"
纤羽抿唇笑道:"倒也不算宝物,难得的是殿下那份心意。"
说话间秋水等已将漆盒打开,呈到木槿跟前。
木槿瞧时,漆盒内包了银边,放了三个绢袋,用银线整齐地扣着活结。
一一松开看时,尽全是葵瓜子。
许思颜在旁瞧见,不觉失笑出声,"木槿,从悦是不是认为你在坐牢,朕连瓜子也不给你吃了?"
木槿亦是纳闷,嗅着那瓜子芳香,问道:"是不是哪位名家炒制的,味道特别好,才想着送我?"
纤羽唇边犹有温驯笑意,一双顾盼明眸却微微失神。(未完待续)